大工町的喜仙堂已放下暖簾,打烊了。但彥四郎告知來意後,立刻就將他招呼到鏽裏。
小舖門麵僅二間半寬,進深卻如鰻魚洞。帳房前有一排鋪著榻榻米的小房間。靠牆的泥地房點著一支大蠟燭。上了年紀的店主正磨著刀。徒弟不必問師父意見就直接招呼客人進來,可見一定有很多顧客為了避人耳目刻意選在休息後才把生鏽的刀送來。
彥四郎來過喜仙堂幾次。繼承井上家時,軍兵衛傳給他的那把肥前忠吉刀刃看來有點鈍,曾經悄悄拿到喜仙堂來。隻要看忠吉纖細筆直的刀鋒,就知道絕不能隨便交給魯莽的刀匠。
那時自己對成果也十分驚訝。喜仙堂對刀實在太了解了。
「麻煩纏身的人帶著麻煩來了呀。」
嘴上依舊不饒人。總之被稱為名人的都一個樣。不相信人,寧願相信東西,愛上一件東西便可能淪於偏執。愈有能耐者,與人的距離愈遠,也或許因為這距離,更顯出一般人的愚蠢。
「有一把刀,很麻煩。生滿鏽了,能不能請您看看。」
「不論你是如何麻煩的人,這世上沒有我磨不了的刀。」
喜仙堂身穿鍛冶裝束,頭戴黑漆高帽。磨刀是職人,照理說不需要鍛刀的氣勢。不過由這人看來,名人似乎另當別論。全身雪白的兩名弟子單膝跪坐在泥地房一隅,正聚精會神觀察師父神妙的手部動作。
他究竟幾歲了?彥四郎跟著祖父第一次到這店裏來的時候,喜仙堂似乎也和現在一般老。
老師傅一起身離開磨刀石,一名弟子立刻膝行靠過去,舀一瓢水澆到刀身上。就在這時,站在旁邊的彥四郎立刻感到一束如月光穿破雲層般的光芒射進瞳孔。
「你看這是什麼刀?」
喜仙堂把刀豎在眼前問道。彥四郎雙膝屈在草蓆上,仔細凝視這刀的立姿。
刀身彎度夠,是把好刀。鐵柄部份以白布包裹,但刀根與刀尖粗細頗有落差,看來應該尚未截短。若是古備前所產之物,就一定是某大名家傳的珍品了。
「友成或正恒吧,不論何者,我想應該是備前的傑作。」
彥四郎當然沒見過這些名刀,不過以他鑒賞刀劍的知識判斷,不得不做出如此結論。
「有道理。或許我也有相同看法。不過,沒說對,靠近一點看個仔細吧。」
喜仙堂指托刀身,借燭光打亮。
「鐵似乎還有點生。」
爬近一看,果然沒錯。
「思,你還挺會看刀的嘛。你爺爺對你的期望比對你大哥高,果然沒看走眼。我不懂如何從學識或武藝來判斷武士的品格,但我可以從他看刀的眼神判斷出來。虛有其表的武士根本不懂得如何看刀。」
喜仙堂從盆中掬水澆到刀尖三寸前。
「倘若我說這把刀是當代製,你大概一時無法接受吧?」
「我會覺得『怎麼可能呢!』」
「不過,就是不可能才讓人吃驚。這把刀出自一位和你同齡,名叫月山貞一的年輕鍛刀師之手,是仿古備前的製品。」
「貞一嗎?好像沒聽過這名字。」
「水心子正秀的得意弟子中,有一名叫貞吉、在奧州月山鍛刀的厲害小子。他無疑是位名人。這把刀就出於他的養子貞一之手。你看看,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最近的年輕鍛刀師真叫人吃驚!武士的權威掃地,武士精神也完全墮落了,然而在刀這方麵卻相繼出現技術直追古刀名手的鍛匠。不止這位貞一,被捧為四穀正宗的清麿、大慶直胤、固山宗次、長運齋綱俊、細川正義、運壽是一、左行秀——至少從天保年間,這些人鍛造的刀就出現許多令人驚豔的作品了。」
「我想那是尚武風氣的展現吧。」
「是嗎?」
喜仙堂將刀遞給弟子,轉過身來。他理應每天從早到晚埋首磨刀場的,臉上卻宛如漁師般深深刻著風吹雨淋曝曬過度的皺紋。
「我倒不認為光靠那些貪生怕死的武士喊喊話就能創造尚武的風氣。即便果真如此,名刀也不是因應需求而相繼出現的。」
喜仙堂是磨刀名手,同時是人稱當代第一鑒賞師。因此,彥四郎聽了他的話,不禁信心動搖。
「那麼是出於何故呢?」
喜仙堂以鑒賞刀劍的銳利目光瞪著彥四郎,冷不防吟了一首《閑吟集》裏的作品。
「『不實之花潔白無瑕,憂傷的、籬笆上的夕顏(牽牛花)呀』——不結實的花朵盛開時特別美麗,再加上不信自己是不實之花,因而更加美麗。」
他似乎不是故作驚人之言,那究竟想告訴自己什麼?彥四郎無暇細想,喜仙堂便盯著他的刀袋說:「讓我拜見一下你的佩刀吧。」
祖傳康繼上的所有裝飾連同刀鞘都已拆卸,收在已曬成米黃色的木製白鞘內。喜仙堂雙手恭敬捧起刀。
「疏於保養,實在慚愧至極,請不要嚇壞了。」
「怕看到鐵鏽就不要幹刀匠了。」
話雖如此,喜仙堂一抽出刀來,臉還是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