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7章 第十七章(2 / 2)

「啊,看到這刀的立姿就想起來了。你爺爺曾拿來叫我磨過。」

彥四郎更覺得慚愧。鐵鏽使得刀身的鐵和刀刃紋路都看不出來了,然而喜仙堂卻僅憑刀的立姿就喚起記憶,真是太厲害了。

「這是祖傳的康繼。因為出了一點狀況變成這樣子。」

喜仙堂仿佛深感世事無常地歎了一口氣。

「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府上情況也不算特殊,所以不必那麼慚愧。我看了也隻覺得『啊,又來了。』嗯……不過……」

喜仙堂窺伺著彥四郎的神情,一邊欲言又止地說:

「有件事沒敢告訴你爺爺,我想還是告訴你吧。」

「什麼事呢?」

彥四郎心裏不禁涼了半截。難以開口的想必是磨刀的費用吧?受損到這程度,磨起來一定很費工夫吧?從他的語氣聽來,可能是當初爺爺沒付磨刀費。不論現在或以前,別所家的確都沒有餘錢。

然而,彥四郎全猜錯了。

「我先看看鐵柄的部份。」

喜仙堂說著,又對著刀行一次禮,然後開始拔起白鞘上的鉚釘。

「既然情況如此,我就直說了。府上家傳的刀並非禦紋康繼。」

咦!彥四郎驚訝得幾乎要跳起來。又濕又冷的風刮過泥地房,弟子紛紛快速起身離席,仿佛被風吹跑了似的。

麵對武家珍藏的寶刀,刀匠竟然說出如此不中聽的話。他若非當代獨一無二的鑒賞家,彥四郎一定會當場砍死他。

「您說的還真直接呀。」

彥四郎試著沉住氣,又說:

「既然說得這麼白,就請您說說如此斷定的理由吧。」

喜仙堂點了一下頭,鐵柄部份挪向彥四郎。

「這是劍形的越前柄,銘文也模仿正規和歌,刻得很漂亮,不過……你看這個『繼』字的圓融,和初代肥後大掾極為相似。這部份在二代之後都是以直角表現。然而『以南蠻鐵於武州江戶越前康繼作之』的銘文就是敗筆了。最後加上『作之』二字,是二代以降才有的習慣,初代一定是止於『康繼』的。」

「您的意思是,這把刀不是初代肥後大掾的作品?」

彥四郎在寬裙褲上揩揩汗濕的手心,反問道。

「不,銘文中的『繼』字為初代,但『作之』二字又不見於初代。這點明顯矛盾。由此看來,也不是二代以後的作品。我可不是因為看到它現在長滿了鏽才這麼說。從前你爺爺拿給我看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出它是把膺品了。雖然做得很好,但鐵的本身缺乏力量,刀身和刀刃交界處的銀沙般光芒不夠,也不見此派慣有的透身刀棱。如此可推斷,此刀絕非二代以後的康繼,當然更不可能是初代肥後大掾的作品。」

啊……彥四郎不禁呻吟,渾身發軟,感覺全身血液似乎全流光了。

「可是這把刀是先祖從權現大人手中……」

「別再說了。不論傳說如何,話語畢竟是無形而沒根據的東西。」

祖父大概已經不厭其詳地告訴過喜仙堂這把刀的來曆了吧。聽了之後他自然無法開口說是膺品了。

「現在該怎麼辦呢?」

喜仙堂要垂頭喪氣的彥四郎給個答案。聽起來像是問:「這刀不值得花錢花工夫整理,決定如何?」

彥四郎隻得稍做考慮。

權現大人應該不至於賞賜假刀,按理說也不會有缺錢而賣掉家傳寶刀的不肖祖先,那麼就是賜刀的傳說是穿鑿附會的了。更可怕的是,倘若刀的來曆是捏造,那麼就連祖先扮演影武者而殉身大阪夏之陣的傳說也變得可疑了。

二百五十年問,不知哪一代的祖先捏造了傳說。父親和祖父也都以這莫須有的傳說為傲,活了一輩子。

「敬告店主,」

彥四郎考慮後,終於說出自己別無選擇的決定。

「您說得對。話語是無形而沒根據的東西。能夠證明傳說真偽的,就是有形而具體的刀。但無形的話語中蘊藏著信者的信心。即便這刀是膺品,傳承也是捏造的,先祖卻深信不疑而努力不懈。世上沒有比祖宗這份心意更真實的東西了。我沒有勇氣判定這份努力精進的精神是為謬誤。哪怕全天下的鑒賞師一致認為這把刀是膺品,對生養於別所家的武士而言,這把刀依舊是貨真價實的禦紋康繼,是承蒙東照神君賞賜的葵下阪名刀。還請店主也抱著如此信心為我研磨吧。」

喜仙堂眼露光彩,凝神彥四郎好一會兒,接著特意撫過長滿鐵鏽的護手上方刀身,歎了口氣。

「這鏽已侵入鐵芯,即使能磨得使它外觀漂亮,也無法發揮刀的功用了。」

「無所謂。就有勞您了。」

「但恐怕不適合精通劍術的你呀。既然你如此堅持,那麼就試試喜仙堂的功夫吧。」

喜仙堂仔細端詳刀的立姿,視線卻突然越過刀身盯著彥四郎,低聲道:

「不實之花潔白無瑕,憂傷的、籬笆上的夕顏呀——就是這般寫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