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吾回答的聲音就像黃鶯一樣拖拖拉拉的。彥四郎屈指一算,這熱騰騰的消息應該是剛經過關所的快馬帶來的吧。
「那麼,將軍大人現在情況如何呢?」
茶館老板以獨特的沉穩語調說:
「是,這也有相當可靠的消息。據說他已從大阪天保山海邊搭上軍艦,今天就要返回江戶了。」
彥四郎立即起身整裝。既然消息出自一向老神在在的茶館老板口中,就不必懷疑這壞消息的真實性了。
「啊,你怎麼了呀?彥爺。」
「哪有這種道理呀!所有的禦徒士和小十人組都服膺將軍,原本應由我們禦家人守護京都的,卻由會津桑名代我們守護。沒想到將軍竟棄如此忠臣於不顧,自顧自地逃離戰場。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我一定要以德川之臣的身份好好質問一番。」
小文吾連忙拉住彥四郎的衣袖。
「啊,啊,不成呀。別說是質問將軍,以你的身份根本不能參見將軍呀。如果你真這麼做,一定會被當場砍死的。南無南無……」
說得也對。彥四郎頓感泄氣。不過至少也要在路旁恭迎返還的行列,然後在心裏暗中抗議。
茶館老板也勸彥四郎:
「哎呀,你也不該突然提出抗議吧。以將軍的聰明才智,一定是故意假裝逃走,其實心裏另有盤算吧。」
「比方說?」
「這個嘛,比方說,為了重整軍力而特意回到中央之類的。」
有道理。雖然在鳥羽伏見一敗塗地,但守衛京都的旗本禦家人原本就為數甚少。說不定將軍就是因此才會暫且東歸,聚集兵力等候時機準備卷土重來吧。
「剛剛是我太性急了。現在我就代表留守江戶的禦徒士去迎接將軍東歸吧。當然,我會謹守份際,隻跪伏在路旁恭迎將軍座轎。喂,小文吾,你要不要去?」
「啊,我也是留守江戶的小十人組組員,當然也跟你一起去羅。這是禦家人該做的呀。」
事不宜遲。兩人匆匆忙忙走出茶館。
冬日太陽已西沉,廣小路完全被黑暗吞沒了。
「感謝兩位,請再度光臨。」
耳邊是茶館老板的送客聲,兩人才走出茶館,便不約而同停下腳步發出驚呼。
黑暗深處突然傳來手球歌。
咕嚕咕嚕小手球
跑到哪兒去了呀
跨過護城河
進了大手門
三之丸 二之丸
禦本丸
咕嚕咕嚕跳呀跳
紅葉山
權現大人膝蓋上
咕嚕咕嚕小手球
到處找不著
到處找不著呀 怎麼辦
才回神,想假裝沒聽到。誰曉得死神就追著手球跑過來了。
「叔叔,晚安。」
小豔仰頭衝著彥四郎甜甜一笑。
「我跟你說喔,那驗力對我來說完全無關痛癢唷。」
小文吾「啊」地一聲慘叫,同時滿臉凶惡蹲下問道:
「你實在是太可怕了。白龍尊者最後怎麼了?」
小豔把手球抱在胸前,低聲說:「對不起。」
「啊,白龍尊者是我的上師,從我七歲像父親一樣照顧我。你·這·家·夥!」
小文吾手結決死的手印,但彥四郎趕緊從旁拉住他。看來報仇不可能成功,而且一定會立刻遭到反擊。
「因為那個爺爺很煩人呀。這些無聊事我本來是盡量不想做的。」
彥四郎深深以自己為恥。都是因為我舍不得性命,災難才會降臨別人身上。
「小豔,我求你一件事。」
彥四郎趁四下無人蹲下來,一把摟住小豔的肩頭。
「好呀,即使你要我轉換宿主我也願意唷。我最喜歡叔叔了。」
不。彥四郎搖搖頭。難得死神這麼說,自己卻沒這個意思。
「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有我的煩惱,而每次煩惱的時候我都把那當成思考的機會。人遲早都要死,卻不該虛擲有限的生命。正因生命有限,所以更顯光彩,你懂嗎?小豔。我希望讓永生的神了解這個想法。」
彥四郎說完後,凝視著死神的眼睛。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捧在彥四郎手裏的小豔臉頰竟不住地落下眼淚。
「你能了解嗎?」
「嗯。」
「你,還有九龍頭和伊勢屋,都是非常有能力的神明,卻無法像人一般發出光彩。若不會死,生命就絕不會發出光彩。但是我的生命還不夠亮眼,我一定要讓所剩不多的生命更發亮。所以請你再多給我一點時間。不必太長,半年,不,三、四個月就好了。請無論如何成全我無理的要求吧。」
彥四郎的手厭覺死神哭得淚眼滂沱。神為什麼哭呢?彥四郎絞盡腦汁的結論是,因為這道理沒有錯。人類唯一得以超越全能的神的就是生命有限這一點,此外無他。因為有限,若能利用有限的特點將虛幻的生命發揮到極致,人就超越神了。死神一定是聽到這真理才會哭成這樣的。
「叔叔,這你辦不到的呀。」
「重點不在於辦不辦得到,而在於做不做。求求你,小豔,給我時間。」
彥四郎摟緊小豔。我過去雖然努力不懈,卻一無所獲,但抱著必死決心的人,理應沒有做不到的事情。我的祖先就曾犧牲一條小兵的性命換來太平盛世,不是嗎?
「啊,死神都主動提出要轉換宿主了,你卻……你真是個好人,徹頭徹尾的好人呀。」
小文吾南無南無的念佛聲,不知不覺竟變成無聲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