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預兆
皇帝才走進永壽宮的內寢回廊,就聞到一股不尋常的香氣。這味道好似淡淡的一縷,清新柔和地在清風之中,卻經久彌香。
“這是什麼味道?”皇帝從未嗅過這樣奇特的香味,並不似胭脂水粉,也不似內務府尋常配置的香料。
“回皇上的話,想必是如貴人自行配製的奇香,您自個兒進去瞧瞧便知究竟了。”
“哈哈。”皇帝爽朗一笑,似無意卻有心地加緊走了幾步,端身進了如玥的內廂。
如玥正仔細地斟酌幹花葉的分量,沛雙和樂喜兒也聚精會神地打著下手,誰也不曾留意皇帝走了進來。
“小姐,您這樣精心地調配各種花材,製成香囊,可是要呈敬皇上?”沛雙看了好一會兒,隻覺得如玥格外小心,這香囊必然有特殊的作用。
“這些花材裏,有醒腦提神的薄荷,有平肝明目的大菊,還有凝神安心的百合等。這些花材雖不算名貴,平日裏就能尋來,卻勝在功效甚好,擱在這個赤金龍騰的香囊裏,日日掛在皇上身邊,也算盡了我的一點心意。”如玥說著話,腮邊騰起一片緋紅,矜持中略帶著小女兒的相思之情,讓人看著也不自覺地心甜。
“如玥對朕當真是有心了。”皇帝的言語雖然柔和,卻還是驚了在場三人的心。
“皇上來了,也不在門外通傳一聲,倒是悄沒聲地走進來,看了臣妾的笑話。”如玥嘟著嘴假嗔,這才由著沛雙扶了她走下來,向皇帝施禮,“臣妾有失遠迎,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伸出寬厚的手掌托起如玥的手,這才慢條斯理道:“若非朕這樣走進來,又怎麼能聽見你這樣的用心。到底是上天知道你心係著朕,才給了朕這樣絕好的機會。”
樂喜兒並著沛雙輕巧地跪安,笑嘻嘻地退了出去,唯留如玥與皇帝獨處。
“皇上幾日不曾來如玥這裏,來了又取笑臣妾。”如玥羞赧地別過臉去,皇帝卻順勢將佳人攬進了自己懷裏:“朕怎麼聽著,都似你在抱怨朕冷待了你呢?”
“皇上……”如玥撒嬌不依,“您再這樣取笑臣妾,那臣妾可要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才行了,就請皇上恕臣妾招待不周了。”
“好,朕不笑你便是。”皇帝握著如玥的手,輕輕擱在鼻前一嗅,“真香啊!朕喜歡這個味道。滿後宮也唯有你才有這樣攝人心魂的味道。”
“當真?”如玥心頭一喜,麵頰上的緋紅更是肆無忌憚地暈染開來,猶如秋日枝頭上紅澄澄的碩果般喜人,看得皇帝不忍心眨眼,生怕錯過了一絲嬌俏。
“朕歡喜你對朕有這樣的用心,卻也怕你過於勞累,這些事情交給宮人去做也就是了,事事親力親為,當心你自己的身子。”皇帝難得心情這樣好,與如玥說了些許話也不知疲倦。
如玥順勢倚在皇帝胸前,聽著他勃發有力的心跳,嘴角不自覺地勾起,心間湧起一番甜蜜:“臣妾謝皇上關懷。能為皇上操持力所能及之事,才是臣妾的福氣。”
說著話,如玥的眼圈忽然紅了,皇帝一垂首,正好看在眼裏:“這是怎麼了?當真是怪朕冷待了你?”
“不是,臣妾不敢。隻是想起了皇後娘娘,臣妾的心中有些難過。”如玥誠懇地抬起頭,淨白的麵龐露出一絲悲戚。
“朕也有好些日子沒見皇後了,怎麼,皇後病得很嚴重麼?”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愧疚,雖然僅僅是一閃而過,但如玥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強忍著心底的酸澀,如玥的眼眸閃過楚楚動人的委屈:“皇上您有所不知,石禦醫替皇後娘娘診治,竟發覺娘娘腹中有好些水蛭。”
如玥說著話,猛然縮進了皇帝懷裏,那弱小畏懼的樣子,當真勾起了皇上的憐愛:“如玥不怕,有朕在。”皇帝攬著如玥的手更加用力,像是要將如玥揉進自己的身子,“方才你說,皇後腹中有水蛭?難道這才是皇後失血畏寒的真正原因?”皇帝也被這樣的奇事驚了心,“宮中飲食向來注意,皇後又不曾出宮去過不淨的水邊,怎麼會?”
如玥幾乎脫口而出,那水蛭不正是貴妃的伎倆麼?話到嘴邊卻吞了下去:“臣妾不知。隻是聽襲兒說起,皇後服了打蟲藥,這些天身子好多了。”
皇帝臉上的霜意稍微緩和了些,思忖了片刻後方道:“許是與飲水有關,莫不是皇後宮裏的水井不潔所致?又或者是在王府的時候,就沾染了那些髒東西?稍後朕自會令人去探查清楚,確保杜絕此事。”
心中除了哀歎,如玥再沒有半點其餘的心思。身為皇帝的發妻,遭了這樣的罪,難為皇帝想也不多想,說也不多說,關懷僅僅至此。當真是諷刺。
“朕知道你素來畏懼這些,卻不知你還敢往皇後宮裏照料,當真是委屈了你。”皇帝這話似向著如玥來說的,可仔細一聽,多有貶低皇後之意。難道中宮的皇後生病,妃嬪侍疾反而還是委屈了不成?
可眼下,如玥隻能領會皇上的心意,卻不能表明自己心中的疑惑,遂笑彎了眉眼道:“皇上日理萬機,皇後娘娘身在病中仍操持著後宮大小事務,對臣妾等新入宮的姐妹也是愛護有加。臣妾能侍奉在皇後身側,一來可以讓皇上安心,二來也當真是希望皇後娘娘鳳體康健,總算是盡了臣妾的心意,這樣臣妾的心中才踏實。”
“在朕心目中,如玥你是無可挑剔的。皇後她跟在朕身邊,從未享過什麼福,如今身子好些了,朕多少寬慰了些。”皇帝這幾句話倒是說得動容。
如玥順著皇上的話往下說:“皇上與皇後娘娘多年夫妻,鶼鰈情深,還請皇上憐憫皇後娘娘的愛子之心。”
“哦?”皇上不解道,“此話怎講?”
如玥沁了淚意,楚楚道:“自貴妃娘娘的緣靜公主不幸夭折,觸動了皇後娘娘的憐子心腸,娘娘的病情受心情所累,遲遲不見好轉。如玥看著不忍,才有此一求。想來皇後娘娘必然是憐惜二阿哥的,那些日子娘娘病中,二阿哥幾番求見不得,也是娘娘怕二阿哥擔憂而影響了課業,才忍痛不見,臣妾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
皇帝頷首,讚許:“這一點上,皇後無疑做得很好。沒有因為自己的病重而罔顧大清祖宗定下來的規矩。所以皇後為朕打理後宮,朕也總是很安心的。綿寧也不小了,倒也是該為他多想想了。”
如玥是聰明人,自然懂得時機,知曉不該再往深裏說了,隻抹去眼角的淚痕,柔聲道:“與皇上說了這好些話,還不曾奉茶,不知道今天皇上想喝點什麼?”
拈起一朵菊花,皇帝合眼一笑:“就上一盞菊花茶吧,清心明目,也讓朕清亮了眼睛,好好看看如玥你。”
“有勞皇上稍等片刻,臣妾去去就來。”如玥起身,皇帝還是多有不舍地攬了一會兒,這才放開手,饒有興味道:“速去速回。”
次日午後,襲兒正在前院看著宮人們打掃,老遠就聽見常永貴吆喝了一聲:“皇上擺駕儲秀宮——”這一聲不打緊,激動得襲兒差點哭出來,不管不顧地直衝向皇後娘娘的寢室。
“娘娘,娘娘,皇上來了,皇上來了……”襲兒死命地吆喝,皇後一個激靈,坐起了身子:“你說什麼?”
“娘娘,皇上來了,皇上擺駕儲秀宮了。”
“快,給本宮梳妝迎駕!”皇後記不清楚皇帝有多久沒來看過她,好像上一次見皇上,還是在瑩嬪的承乾宮救下如玥。之後就再也沒有照過麵,皇帝也未曾走進他的儲秀宮。
“皇上萬福。”皇後戰抖著身子迎駕,對上皇帝憂慮的眼眸,心虛地垂下頭,“臣妾病中陋顏,實在不敢有損龍目。”
皇帝伸出雙手,扶了皇後起身:“知道自己病著,還這樣多禮。”
隻是這一句話,皇後便淚眼蒙矓了。
往日,她與皇上何嚐不是這樣親密無間,那時候皇帝還是王爺,而她是他的福晉。沒有過多的公務要處理,皇帝喜歡在書房靜靜地寫字,而她就立在他身旁,為他研墨,端茶遞水,為他拭去額上的汗珠,又或者輕輕搖著扇子納涼。
這才多少年啊,那些美好的往事就再也回不去了。皇後的心裏怎麼會不難過?可是除了難過,也當真是不剩下什麼了。
皇帝並了皇後坐下,叮嚀道:“朕來前,已經向石禦醫詳問過你的病情,朕心中有數。如今病因已知,隻待除去病根,你就能痊愈了。轉眼天就涼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謝皇上關懷,臣妾的身子自己心裏有數,總歸是熬不過明年春來了。”皇後寧和一笑,似在說旁人的事一般,並沒有半點哀慟,“明年的迎春花,臣妾就不能再陪皇上一起畫了。”
“胡說!”皇帝惋惜地嗬斥,“病因既然找到了,去了根好好調治也就是了。你別多想,身子自然也就好了。”
“臣妾隻覺得這些年挨病度日,終究是傷了自身的根本,也不敢奢望有康複的那一日了。”皇後淒楚地與皇帝對視,“皇上,臣妾許是沒用,等不到與您白發齊眉,縱然臣妾再不舍,命數也早已定下……”
皇帝歎了口氣,惋惜道:“朕還記得與你成親那一日的情景,一晃這些許年也過去了。”
撫了撫皇後的發鬢,皇帝慨然道:“朕知道你放心不下綿寧,朕決意為他擇一位嫡福晉,待他成了親,也好叫你省心。”
這話正說中了皇後的心思,她不由得眉心一挑,歡喜道:“皇上是否有可意的人選了?”
在皇帝看來,皇後病顏難免蒼白,隻是這欣喜一笑,秋水蘊情的雙瞳明亮,一如往昔。皇帝心中感慨,口吻柔情了些許:“朕精挑細選了戶部尚書,一等子布顏達賚女,鈕鈷祿氏,名諱音嬌。”
皇帝緩緩握住皇後的手,聲音裏也仿佛添了一抹笑意:“聽說那女子性情柔婉,大方得體,而綿寧自幼習武,性情難免毛躁。擇這樣柔和的女子,配咱們的綿寧再好不過了。不知你可喜歡?”
“鈕鈷祿氏乃是大氏族,多出美女,想來這音嬌也必如咱們後宮裏的如貴人一般明澈。但憑皇上做主就好。”皇後歡喜得合不攏嘴。
提起如玥,皇帝的心頭也漾起了甜蜜,薄薄的唇角微微上揚。隻是這表情雖然細微,也是一樣逃不出皇後的慧眼。
他果然是在意鈕鈷祿如玥的!後宮這樣多新入宮的宮嬪,他的心裏也唯有這一個如貴人。那便好辦了,皇後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即便自己不在了,如貴人也一樣能扶持綿寧一路平順。
為人母者,到了油盡燈枯的一日,也要為自己的子女殫精竭慮地計算好。皇後迫於無奈,也不得不如此。
“朕不僅有了合意的人選,連同大婚的日期也一並定好了。”皇帝緊了緊握住皇後的玉手,見皇後的眼眸閃過期許,遂道,“就定在十一月十九。”
“十一月十九?”皇後喜悅卻紅了眼圈,“轉眼九月將至,不足三個月籌備大婚的一切用度,可來得及?那臣妾現下就得籌備開了,百子福壽被什麼的,都要臣妾親手縫製的才有意義。可是不能耽擱了正事!”
內室之中散發著濃鬱苦澀的湯藥氣,皇後枯槁的麵容因難得的喜悅而微微紅潤,刺痛了皇帝的心,連同那揮之不去的苦澀沁在他心間,久久不能平靜。
“慧清,這些年,當真是難為了你。”皇帝動容,眼圈也泛起了紅意,“朕也希望借著這場婚事,好好為你衝衝喜。”
“謝皇上。”許是淚意泛濫,皇後隻覺得皇帝龍袍上繡的金龍很是耀眼。淚水模糊了畫麵,皇後忽然感覺一切都那麼虛幻,仿佛伸長了手臂也觸摸不到一般。
皇帝爽朗而笑:“可有一樣,無論怎麼樣,你都不許過於操勞傷神。後宮妃嬪這樣多,總有能幫上手的。”
皇帝的話才說到這兒,皇後的心就咯噔一下,生怕皇上會將此事托付給貴妃,忙接著道:“皇上說得正是。依臣妾看來,誠妃跟在皇上身邊許久,辦事兒也穩重;如貴人素來細心,倒也是信得過之人。貴妃雖也擅長安頓調停,可身負協理六宮的重擔,還要照顧瑩嬪的龍裔,想來也是分身乏術。不若就交給誠妃、如貴人幫襯臣妾操持,皇上看可好?”
“也好,那就讓誠妃多擔待些,領著如貴人好好跟著你分憂就是了。”皇帝多有關懷之意,皇後的心也情不自禁柔軟了些。
襲兒端著藥湯子,恭順地立在門外,聲音透著辛酸:“皇上恕罪,皇後娘娘該用藥了。禦醫吩咐過,服藥的時辰萬萬不能錯過。”
“端進來就是。”皇帝沒有要走的意思,鬆開了皇後的手道,“讓朕來喂你喝。”
“臣妾不敢勞動皇上大駕。”皇後露出為難的神色,勸道,“時辰尚早,就請皇上移駕別院吧!臣妾身上病氣重,過給了皇上,那可怎麼是好!”
皇帝接過藥碗,執意道:“你與朕夫妻這些許年,也難得朕照料你一回。更何況朕身強體健,百無禁忌,哪裏有這麼容易就病倒。”說著話,皇帝舀了一勺湯藥吹涼,遞在皇後口邊。
遲疑了片刻,皇後還是喝了下去:“多謝皇上。”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小半碗藥湯下去,皇後的額上就冒出一層密密的冷汗。
“慧清,你怎麼……”皇帝話音未落,皇後的臉色就漸漸泛起青紫色,襲兒上前一步,慌忙勸道:“皇上,您還是先行回宮吧,皇後娘娘她……想來是藥力發作了。奴婢猜測,皇後娘娘必然不願您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就請皇上先行回宮吧!”
皇後忽然死死掐住腹部,雙手的力道大得將腹部按癟下去好大一塊:“皇上,您快走吧,臣妾不想你看見我這個樣子……皇上……”
“娘娘,娘娘您忍忍哪……”襲兒痛哭流涕,哀求道,“皇上,您還是先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