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忍不住痛楚,來來回回地於臥榻上打滾兒。皇帝看不下去了,連忙去扶她,誰知握住了皇後的手臂,似有凸起的小蟲湧動一般,驚得皇帝失措地鬆開了手。
“常永貴,速速去請禦醫來!”皇帝吆喝了一嗓子,門外的常公公緊著應了一聲,撒腿就跑。
“臣妾無礙,皇上……不必憂心。”皇後一句話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說完整。皇帝不忍,重新握住她的手臂:“這樣凶猛的藥力,你又怎麼挺得住。何不讓禦醫斟酌減輕分量?”
襲兒哭訴:“皇上有所不知,隻因娘娘體內的成蟲已經不少,倘若藥的分量太輕,反而隻能促使它們發狂,更加肆意地吸食娘娘的血漿,唯有下這樣重的藥,盡快將它們驅逐出體內,再慢慢進補。”
皇帝連連歎息,終究是說不出什麼來,待石禦醫趕到之時,藥力也發揮得差不多了。皇後奄奄一息地躺在臥榻之上,眼睛半合,艱難地勸皇上道:“臣妾無礙,還請皇上不要過分憂心。”
石禦醫從頭到尾又將皇後的病況說了個詳盡,皇帝隻不住地頷首,終究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待皇後睡下,皇帝叮囑了襲兒幾句,這才痛心地離開。
“去,請如貴人出來。”皇後強忍著身體的痛楚,喚了襲兒。
石禦醫垂首立在床榻一邊,並不敢抬頭多看什麼。
如玥一早便躲在了內寢一角通往另一個廂房的雲母石屏風後。皇上與皇後的言談,一字不落進了她的耳朵。
“皇後娘娘。”如玥規行矩步地停在皇後床榻邊,“皇上難得來,您又何苦?”
“是本宮自討苦吃。”皇後似笑非笑,“石禦醫開的藥方,本就是三日一服,今日的確不該服用。”
“恕微臣多嘴,這藥力凶猛,娘娘實在不該冒險。”石禦醫也是捏了一把汗。皇後昨日才服過,方才又服,常公公去太醫院請他時說得不清不楚,著實嚇得石禦醫丟了半條命。
“本宮的身子,能耗到這個時候,也知足了。”皇後仰頭,似不想落下淚來,好半晌才道,“如玥,皇上的話你可聽得真亮?”
“是,皇後娘娘,如玥聽得一清二楚。”如玥恭謹向前一步,俯身替皇後蓋好錦被,豈料皇後一把攥住了如玥的手:“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心自然大。若你想要皇上感同身受,明白你的苦楚,就必然要皇上親眼所見,方能成事。道聽途說,又或者以訛傳訛,均不如由他親見來得有效。你明白麼?”
如玥看著皇後淒楚的麵容,咬住下唇,重重點頭:“是,如玥明白!”
“明白就好了。”皇後鬆了力道,強撐著身體的那股勁頭一鬆,整個人便委靡不堪,疲倦地昏睡過去。如玥緊緊攥住方才皇後握過的手,直到堅硬的指甲深深地嵌進肉裏。
長日漫漫,好在皇後娘娘給如玥安排了個好差事——為二阿哥大婚置辦一應的東西。
太上皇憐愛孫子,也下了敕旨不必節儉,該有的定當準備穩妥,不要苛待了皇子與嫡福晉才好。
這樣一來,如玥更覺得可以大展手腳,讓人把各色的花樣、綢緞擺滿永壽宮西廂,她就領著沛雙一件一件、一匹一匹地細細查看,挑選了些滿意的樣式送去誠妃與皇後處,請兩宮過目。
“你看這鳳冠的樣式,真是各有千秋,我當真是看花了眼呢!”如玥雖然歡喜,卻歎自己與鳳冠霞帔、明媒正娶無緣。
“小姐看花眼了就歇一會兒吧!終歸還有時間可以慢慢來選。”沛雙遞上絲絹,給如玥拭去麵龐上的薄汗。
“我是不心急的,就是不知道皇後娘娘該有多心急了。”如玥這邊正想著二阿哥那日頂撞她的模樣,就聽見樂喜兒在門外吆喝:“啟稟小主,二阿哥來請安了。”
沛雙看了如玥一眼,會意道:“請進來吧。”
話音才落,綿寧就垂著頭走了進來:“給如娘娘請安。”
如玥略微有些羞赧,麵上也是歡喜的:“你這一聲如娘娘,喚得可真甜啊。”
“我……”綿寧垂首,心裏似有事憋著,表情也十分古怪,“娘娘這麼說,可是還在怪我那日無禮?”
“怎麼會?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反正這裏也沒旁人,有話不妨直說吧!”如玥倒也坦然。
綿寧微微抬眼,隻輕輕瞥了一眼,又沉下頭來:“那日兒臣要硬闖儲秀宮,確實是兒臣之過。靜下心來想,也幸而有如娘娘攔著,才不至於闖出大禍來惹怒皇額娘。您一番好意,我非但不領情,反而出言無狀又態度頑劣,如娘娘可怪我?”
話說得這樣好聽,態度倒也是誠懇,如玥心如明鏡,知道他必然是有事相求,遂含了一絲肅和的笑意,故意為難道:“說起那一日,本宮還覺得頭疼得厲害。”
正趕上沛雙呈上熱茶,綿寧拿起茶杯朝如玥作揖道:“兒臣借如娘娘這裏的茶,向您賠罪。還請娘娘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寬恕兒臣這一回吧。”像是少說了句什麼,綿寧又補充道,“如娘娘寬心,此等過失兒臣必不會有下次。”
沛雙忍不住掩了嘴來笑,心裏更是覺得有趣。自家小姐比眼前這個二皇子最多大不過三歲,卻一個是兒臣,一個是娘娘,當真是很有意思。
“二阿哥今日像是換了個人。”如玥接過他的茶盞,“快坐下,好好說話。”
綿寧見如玥心情爽利,心中總算鬆了一口氣:“多謝如娘娘不怪罪。”眼見著西廂擺放的盡是如娘娘為大婚籌備的用品,綿寧的眉頭不由蹙緊,“兒臣有句話,本也不應當問如娘娘,可是不問,心裏又不痛快……”
如玥緩和了麵色,友好和善了些許:“我這裏是最能說話的地方了,二皇子有什麼隻管問就是。”
綿寧激動不已:“兒臣聽說,鈕鈷祿氏族多出美人,這樣想來倒也是不錯的。貴妃娘娘是美人,如娘娘也是美人。原本能娶到美人也是兒臣的福氣,可……可兒臣聽說那個鈕鈷祿音嬌,是個悶葫蘆一樣的性子,大半天的工夫說不出一句話來,那誰受得了?”
“好了。”如玥不願意聽綿寧繼續說下去,隻是轉了話頭,“我聽宮人說起,二皇子十歲的時候就能隨太上皇出宮狩獵,且親自射中了一頭鹿。太上皇大喜,賜了二皇子黃馬褂、花翎,可有此事?”
綿寧顯然一愣,不想自己的往事如娘娘也知曉得一清二楚,隻好頷首應聲:“不錯。”可是他不明白,這獵鹿和大婚能扯上什麼關係,更何況自己也並非不肯讚同這門親事,隻不過想從如娘娘這裏探探口風。
“二阿哥自幼習武,擱在早年大清入關的時候,必然是驍勇善戰的將領。可如今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富庶,打仗並非沒有機會,卻也不是靠武力治國的時候了。這些話原本不該出自後妃之口,可二皇子您是皇上的嫡長子,心中卻不能沒有數。”如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綿寧似乎明白了什麼。
“點心是現做的,新鮮的時候吃最是酥軟,二阿哥可要嚐嚐?”沛雙適時地將話頭引開,綿寧心裏又豈會不明白:“有勞姑姑。”
沛雙還是第一次被人喚作“姑姑”,心頭一喜,更是笑彎了眉眼:“二阿哥若是喜歡,奴婢再吩咐小廚房備置些,晚些時候送你宮裏去。”
綿寧嬉皮頷首,拿起一小塊糕點擱進嘴裏:“嗯,好吃!那兒臣就謝過如娘娘,謝過姑姑了。”原本看著和禦膳房裏做的豆沙糕沒什麼兩樣,可吃起來卻是鬆軟可口,多有入口即化的感覺,“敢問如娘娘,這糕點比之禦膳房,可有什麼不同的製法?”
如玥淡淡一笑,娓娓道來:“禦膳房的豆子蒸熟了碾碎就製成了豆蓉,卻沒有去皮,且白麵裏直接溶解了砂糖,並未加入奶子,才不夠鬆軟。而小廚房的豆子,蒸熟後就去了皮,加了糖搗碎,豆蓉自然更綿軟,入口即化;奶子又使麵皮蓬鬆,除了鬆軟可口,吃起來還別有一股香氣。”
“也就是說,縱然表麵一樣,內裏的究竟卻是不同的。”綿寧情不自禁道,“多謝如娘娘指教,兒臣明白了。”
如玥心中讚歎,這個二皇子果然聰慧,隻稍微提點,便了然於胸:“你皇阿瑪是愛重你的,必然不會隨意為你挑選嫡福晉。悶葫蘆也有悶葫蘆的好處,正好管管你這個成日裏毛躁的性子。”
“是,如娘娘說得有理。”綿寧也心中暢快,塞了一大口豆糕,吃得兩腮都鼓了起來,嘟嘟囔囔道,“那就有勞姑姑,讓小廚房多備一些豆糕送到我宮裏來。”
如玥並沛雙笑得前仰後合,沛雙道:“二阿哥放心,咱永壽宮裏別的不見得有,豆糕要多少有多少,晚些時候保管給您送過去。小廚房還有好些新花樣呢,也一並做了送去讓您品嚐。”
綿寧連連應好,三人又說笑了一陣,如玥的心總算是擱下了。
一入冬,夜來的風就特別涼。如玥蜷縮在百鳥朝鳳的紅木床榻上,豎著耳朵聽嘯嘯的風過,好似偌大的永壽宮更空蕩了些,來來回回也唯有風經過留下的回音。
床邊的銅爐燃著的瑞炭忽然吱吱作響,驚了心。那種滋味很難受,除了心不受控製地亂跳,就隻剩下畏懼,莫名其妙的畏懼。如玥睡不著,便喚了沛雙來說話。
沛雙知曉如玥心裏鬱結,便揀了寬心的話來說:“小姐你看,這瑞炭隻怕是咱們宮裏最好的炭了,渾身青色,堅硬如鐵,經久耐燃,每條足足可燒十日。且燃燒時有光而無焰,一點煙也沒有,不嗆人。隋時還是西涼國進貢的寶貝,可不是雪炭、銀炭能媲美的呢!雖說這會兒咱們大清也能製了,但製成過程講究,所得數量又不多,擱在宮裏依然金貴,除了皇上皇後宮裏,也就貴妃、瑩嬪還有咱們宮裏有。”
“那又如何?你也說了,皇上皇後,貴妃瑩嬪宮裏都有,不過是用來取暖罷了。況且皇上能賞了咱們永壽宮,未必就不能賞了旁的宮裏。”如玥也不知哪裏委屈,憋了一肚子似的難受。
沛雙本意是想讓如玥開心,誰知竟惹得她不高興了:“小姐……你是怎麼了?”
如玥沉默了片刻,才幽幽開口:“你說的話,我都明白,可是心裏仍然別扭。罷了,宮裏的長夜從來隻能自己一個人慢慢消磨,你也早些去睡吧!”
黎明時分天擦亮,沛雙起身想著熬一碗紫米粥給小姐,暖暖胃也是好的,卻見小勇子沒頭沒腦地由小廚房竄了出來。沛雙起先未及看清楚人,還以為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意圖為禍,一把就扭住了人。
“哎喲,我的姑奶奶,您饒了我吧!”小勇子看清了沛雙,吃痛告饒道。
“是你呀,今兒不是樂喜兒當值麼?你這一大清早的,怎麼從小廚房鑽出來?”縱然知道小勇子是跟著樂喜兒當差的,沛雙還是不放心。
“奴才也想知道是怎麼回事,沛雙姑娘您還是自己去瞧瞧吧。”小勇子有些害怕,聲音也戰抖了幾分,“奴才正想著怎麼去回樂喜兒公公呢,好在這會兒有姑娘替我作證了。”
沛雙緩身走了進去,一股酸臭的味道撲麵而來,直嗆得她險些連隔夜飯都吐了出來。這果真是奇怪了,入了冬,天氣就涼了,慢說食物不易腐壞,就是隔上三五天,也不可能這樣難聞啊。
小勇子跟在沛雙身後,沉著嗓音問道:“姑姑可聞到什麼了?”
沛雙聽他說話這樣小心,反而有些不高興:“你這是怕什麼呢?收起你那猥瑣的樣子,也不怕給小主瞧見了,賞你一頓鞭子。”
“我的好姐姐,好姑姑,您就饒了我吧。”小勇子壯著膽子,伸手指了指灶頭邊的柴垛,“那裏似躺著一個人……奴才被絆了腳,沒看真亮。”
“一個人?”沛雙一個激靈,莫不是誰死在了那裏吧,“本姑娘非要看看是誰裝神弄鬼,去,拿火把來!”
沛雙一聲令下,小勇子也不敢耽擱,連忙抽了一根沁過黃油的木材,掏出火折子點燃,戰抖著手握著火把,隨著沛雙走了過去。
倒真是一個人倒在地上,沛雙細細一看,竟然是小廚房料理膳食的紫菱。
“這是怎麼了?小勇子,照近一點。”沛雙連忙俯下身子,見紫菱滿嘴白沫,身邊更是一大攤汙穢之物,酸臭的氣味正是從這裏散發出來的。
沛雙將手擱在紫菱鼻前,探了探:“沒氣息了。”
小勇子慌得不行:“人死在咱們小廚房裏了,這可怎麼是好?”
“先別慌,你也說了,人都已經死了,再不好也隻能不好了。”沛雙定了心神,道,“你先去請石禦醫來,確診紫菱是何故致命。我自去稟告小姐,也好讓她早作安排。”嘴上是這麼說,可沛雙心裏也不得不嘀咕,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這未免也太奇怪了。
且看她那個樣子,似中毒身亡。倘若小廚房的食物裏當真讓人下毒了,那本意是……
沛雙不敢再想下去,忙三火四地趕去內寢喚醒如玥:“小姐,小廚房出事了。”
如玥昨晚沒睡好,這會兒醒來頭沉得很,隻是沛雙的話猶如一盆涼水衝下來,驚得如玥困意全消:“出了何事?”
“紫菱倒在了灶邊。”一大清早就說這樣不吉利的事,沛雙刻意避開了“死”“歿”一類的字眼。
“看來是有人想在二皇子婚前擾事了。”如玥的眼底有些青黑色,麵容憔悴,目光卻沉穩鎮定,“去知會皇後娘娘,隻說歿了個小婢女。”
石禦醫檢視過紫菱的屍首,便來向如玥稟告死因:“微臣仔細查驗過,紫菱姑娘的確是中毒身亡的。看症狀,像是鴆毒。”
“鴆毒?”如玥憤然道,“這毒入口即融,隨著氣血運行全身,根本無藥可解。也難為她們這樣看得起我,我若是死,當真是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