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無力
儲秀宮內,妃嬪們相映成趣地陪著皇後敘話。
皇後打眼細看,才笑問:“怎麼不見瑩嬪來,她的身子好些了麼?”
“皇後娘娘倒是極為關心瑩嬪呢。”貴妃掩住口笑道,“瑩嬪的龍裔轉眼近六個月了。雖說並非頭一次成孕,可身子金貴也是難免的,身邊伺候的人自然都是千萬個當心,皇後安心就是。”
“有勞貴妃記掛。”瑩嬪聞聲而來,正停在貴妃身前。高高隆起的腹部惹來在場眾人的側目。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皇後關詢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麼?”
瑩嬪上前一步,輕柔地向皇後施禮:“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襲兒,去扶瑩嬪起身。”皇後和顏悅色,淡淡地笑著。
翠點上前一步,柔聲道:“不勞皇後娘娘身邊的襲兒姑姑動手。”說著話,眼尾掃了如玥一眼。
如玥知道,翠點能從慎刑司出來,重回瑩嬪身邊,都要歸功於簡嬪的小動作。
沛雙看著不自覺心中怨惱,想起翠點當日在承乾宮欺辱自家小主,而自己卻沒有跟著擋下,就覺得心頭不是滋味。竟不想瑩嬪的龍胎還能救下翠點這一條賤命。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不好了……”瑩嬪還沒坐穩,一個慌慌張張的小宮婢就闖了進來,像是受了驚,沒好氣地亂嚷亂叫。
“住口,皇後娘娘麵前豈容你汙言穢語,德寶呢?怎麼也不攔著點。”襲兒虎著臉斥責道,“這是哪個宮裏的婢女,竟然這麼沒規矩?”
瑩嬪仔細一看,竟然是自己宮裏的紫水:“紫水,你不好好在宮裏當差,一大早跑到皇後娘娘的儲秀宮亂嚷嚷什麼?”
這倒是有趣了,如玥隱了笑意,隻看不語,不知這承乾宮今日又唱的是哪一出戲。
“是瑩嬪宮裏的紫水?”皇後喃喃道,“這樣大呼小叫可是出了什麼事兒?隻管說就好,當心驚了你家小主。”
“是呀,說吧!”貴妃皮笑肉不笑,眼皮垂下,遮住流轉的目光。
紫水畏畏縮縮地跪倒在眾妃嬪中央,抬眼睨了瑩嬪一眼,又聽皇後娘娘與貴妃催促,怯生生垂下頭去:“紫娟她溺斃在承乾宮的魚池裏了,早晨瞧見的時候,人都凍在冰麵下……”
“什麼?”瑩嬪噌地站了起身,“昨兒個不是還好好的麼?怎麼會溺斃在魚池裏,說死就死了?”
“說什麼呢你這是。”貴妃作勢啐道,“一大早的,瑩嬪你還有著身孕,什麼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氣!”
瑩嬪滿心的嫌惡:“此事發生在承乾宮,還請皇後娘娘容臣妾細細查問,再來回稟。”
“不必。”皇後攔下瑩嬪,吩咐身邊的襲兒道,“你帶人過去瞧瞧,處理好了再來知會本宮。”
待襲兒退下,皇後才輕描淡寫對瑩嬪道:“這件事既然已經發生了,隻管先處理了也就是了。你身子貴重,哪裏能讓這樣的事兒衝撞了自己,還是留在本宮這裏說說話,等奴才們辦妥了再回宮不遲。”
“謝皇後娘娘垂愛。”瑩嬪淡淡一笑,緩緩坐下了身子,怎麼看也不似當真著急此事的樣子,如玥又看了皇後,也沒瞧出有什麼不對來。
凡事經不住細心推敲,如玥將這幾日發生的事串聯在一起來想,又覺得好似有什麼啟發。
貴妃設計讓簡嬪殘害瑩嬪的龍胎,再把幹係推到自己身上,哪知道瑩嬪吉人自有天相,而自己又擺了簡嬪一道。如今簡嬪打入冷宮,再也不能為亂了,事情也總算是了結了,卻又怎麼知道這個時候承乾宮會突然溺斃了宮嬪。這人還是在水下麵發覺的,已經結成了冰。
想到這裏,如玥不自覺地翹起了唇角。若非是瑩嬪的主意,誰敢明目張膽地去她宮裏殺人,當真是不怕被皇上發現,也打發去了冷宮麼?
可是好端端的,這瑩嬪為何要殺一個宮婢,孕中不避諱衝撞了自己。
也就是說,必然是這紫娟發現了什麼不該發現的……
與皇後目光相遇時,如玥不難發覺皇後眼中的沉穩。可見,她心中也是有數的。
襲兒去了好大一會兒也不見回來。
貴妃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不住地撥弄著手上的一枚翡翠戒指。瑩嬪倒還算鎮定,目光也顯得愜意坦然,絲毫沒有半點焦慮與憂心。
皇後看得明白,隻問如玥道:“適才聽了紫水的話,倒讓本宮想起前不久永壽宮也歿了個小宮婢,叫什麼來著?”
“回娘娘的話,叫紫菱。”如玥答話的時候,眼尾情不自禁地閃過一道光,迅速地劃過貴妃與瑩嬪的麵龐,最終停至皇後微微紅潤的麵龐上,“是小廚房打下手的粗使宮婢,勞皇後娘娘記掛著,是她的福氣。”
“可不是嘛,奴婢就是奴婢,沒有了也就沒有了。此等小事,又何須皇後娘娘操心。”貴妃順著如玥的話來說,不過是想借故脫身,“臣妾助皇後娘娘協理六宮,還有好些事兒要張羅呢,就不陪皇後說話了。”
“嗯,也好,你且去吧!”皇後擺了擺手,示意貴妃跪安,繼續問如玥道,“後宮諸事不順,本宮有心做場法事以安人心,如貴人覺得此時可妥當?”
瑩嬪覺得有些奇怪,向來是妃嬪有事請皇後拿主意,怎麼這會子反倒是皇後問起了如貴人的主意?
“娘娘是後宮之主,為後宮增添祥和之氣也是分內之事,如貴人會有什麼異議?”瑩嬪看似隨意,可所言分明是指責如玥有僭越之心,“怎麼就連什麼時日也要問過如貴人的意見?”
“瑩嬪娘娘有所不知,日前皇後娘娘讓臣妾親手抄寫縫製了經幡。定是娘娘怕臣妾粗手粗腳,耽誤了吉日,才有此一問。”說真的,如玥明白這是皇後在試探瑩嬪給她看。
經過種種往事,瑩嬪早已不再甘心受皇後的驅使與擺布了,由此等小事即可看出。必然,這也是皇後再給如玥提醒,萬萬不可草率輕信了瑩嬪。
如玥忽然覺得後宮就如同湖麵,隻要有清風掠過,大家同在一個平麵,必然會泛起波光粼粼。
“春貴人怎麼不說話?”皇後瞧著春貴人一直悶著頭,不似往常話多,反而奇怪。
“臣妾不過是在想,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害瑩嬪娘娘宮裏的婢女,且還是在娘娘如此金貴之時。”春貴人的目光,來來回回地打量著瑩嬪高高隆起的腹部,似能看穿宮衣一般,十分渴望看到腹中的龍裔是男是女。
“難為春貴人這樣擔憂本宮宮裏的事。”瑩嬪故意直了直腰背,翠點緊忙伸手來揉:“娘娘腰酸了吧?讓奴婢仔細給您揉揉,解解酸乏也是好的。”
瑩嬪淡然地“嗯”了一聲,才對春貴人道:“你怎麼就知道那個宮婢是遭人害了,說不定是天黑路滑,她自己掉下水也未可知呢。何況冬夜殿門房門都掩得緊,聽不見呼救也是常有的事。”
“自然,瑩嬪娘娘說得在理。”如玥也接茬兒道,“更何況,保不齊是池水太冷,人掉下去已經被那鑽心的涼意凍暈了,連呼救也不能了。一夜的工夫,人不就凍在了冰底下麼,正好也是跟這嚴冬有幹係。”
皇後合眼,微歎一聲:“總歸是這人死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隻要不傷及瑩嬪的龍胎,也就是功德圓滿了。”
瑩嬪高高昂起頭,雙手托住腹部:“多謝皇後娘娘體恤,不過臣妾相信,這龍裔是皇上的血脈,區區一介宮婢,必然傷不了分毫。再者說,誰都知道皇後娘娘身邊的襲兒姑姑辦事利索,自然是最能體諒皇後娘娘的心意,娘娘又何必勞神呢,不值當。”
如玥怔怔地看著瑩嬪的腹部出神,那裏有個鮮活的小生命,是她的夫君與瑩嬪的骨血,心裏說不出的羨慕。何時才能輪到自己有這樣的好福氣。
瑩嬪的心思細膩,捕風捉影:“方才春貴人說什麼?紫娟是被人推了下水的?這話聽著蹊蹺,本宮不明白,你又是何以得知的?”
雙眉輕輕挑起,靈動的雙眼令瑩嬪的麵容看起來格外天真,說話卻偏是格外怨毒:“難不成是春貴人你推了本宮宮裏的紫娟不成?不然,你又怎麼會知曉得這樣清楚?”
“皇後娘娘,臣妾冤枉啊!”春貴人不敢頂撞有孕在身的瑩嬪,畢竟人人都知曉瑩嬪胎動不久,萬一有個什麼閃失,皇上豈不將自己打入冷宮,遂跪倒在地,連連向皇後訴冤,“臣妾與那個紫娟,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好端端地推她做什麼。更何況,瑩嬪娘娘宮中守衛森嚴,豈是臣妾想進就能進的。”
皇後心知瑩嬪不過是嚇唬春貴人而已,平靜微笑:“春貴人起來吧,瑩嬪不過一句玩笑的話,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春貴人委屈地睨了瑩嬪一眼,又狠狠剜過如玥恬靜的麵龐,破涕為笑對皇後道:“是臣妾冒失了,謝娘娘提點。”
“東邊日出西邊雨的美景,不想在皇後宮裏也能看見。”瑩嬪掩住口鼻,譏諷道,“隻是這春貴人,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到底比那些個晴雨的景致好看得多。”
皇後含了笑意在唇邊,遠遠見著誠妃與襲兒一並進了殿。
“都辦妥了嗎?”
襲兒先施禮,後答話:“娘娘放心,那宮婢並無外傷,想來是不慎失足。奴婢已經處理好了,瑩嬪娘娘也可以安心回宮了。”
“那就好。”瑩嬪得意一笑,“還是如貴人說得對,果真是她自己不當心的緣故。如貴人還真是神機妙算呢!”
如玥謙和一笑,自謙道:“瑩嬪娘娘謬讚了,臣妾不過是想著娘娘處事寬仁和善,倘若是在你宮裏出了事,那必然不是天災就是意外。若非如此,娘娘您眼裏容不得沙子,又豈會縱容默許呢!”
“哼!”瑩嬪冷哼了一聲,生生扭過臉去。
皇後囑咐道:“既然事情已經處置了,瑩嬪你腰膝酸軟,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如今你有孕,實在不易遷宮勞師動眾,傷神傷身,若是心裏忌諱,隻管叫人封了那池子也就是了。待到你誕育龍子,坐蓐期滿,本宮自會向皇上請恩旨,準你遷宮居住。到時候,你再想想哪一宮更合你心意。”
良久沒有動作的沛雙,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了“冷宮”二字,幸而她與芩兒已經退至了殿門處,並不能給旁人瞧去了心思。
瑩嬪翩然起身,恭敬朝皇後施禮:“多謝皇後美意。隻不過,這紫禁城之內,哪裏是沒有死過人的?臣妾身正不怕影子斜,也就無謂在這些小事上浪費精力。”
“你能這麼想,自然是好。”皇後微微頷首,“行了,你回去歇著吧。”
瑩嬪輕微施禮,挑釁似的睨了如玥一眼:“臣妾告退。”
如玥一晃眼,忽然發覺瑩嬪臀部的位置有一塊顏色很淡的汙漬,隻覺得心裏咯噔一下。莫不是血跡?所幸旁人沒有發覺,她隻掩飾了詫異的神色,終究沒有多言。
眼見著瑩嬪與翠點退了下去,誠妃才道:“臣妾也去瞧過那紫娟了,的確是沒有什麼外傷。可你們說奇怪不奇怪,那丫頭跌進池水裏的時候,懷裏竟裹著好些石塊。”
皇後的眉宇凝結得格外深邃,好半晌才開口:“這些話,你們聽過就盡數忘了,旁人麵前再不可多言隻言片語。”
如玥並誠妃、春貴人齊齊跪拜於皇後的鳳座之下:“臣妾自當銘記在心,絕不會透露隻言片語。”
如玥與誠妃倒是真叫人放心,可偏偏這個春貴人就不好說了。不過也罷了,後宮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樣一想皇後也總算是安心了些:“罷了,你們都跪安吧。折騰了這樣一個早晨,本宮也乏了。”
“是!”三人跪安,才走出正殿,誠妃就握住了如玥的手:“若是無事,妹妹可願去我那裏坐坐?”
如玥微微頷首:“早就聽說誠妃娘娘的景陽宮富麗堂皇,臣妾有幸能坐上一坐,也是臣妾的福氣。”
春貴人撇了撇嘴,很不情願地向誠妃告別:“那臣妾就不打擾娘娘與如貴人敘話,先行告退了。”
誠妃“嗯”了一聲算是允諾,看春貴人走遠了,才笑出了聲:“妹妹可知,這春貴人幾次三番地向貴妃投誠,卻不料總是被貴妃白眼。不過眼下,看來貴妃也是實在無人可用了,竟然饑不擇食到了這樣的地步。這樣心思匱乏之人,換做是我,斷然是不敢用的。”
如玥和婉而笑,讚道:“姐姐的心總是最敞亮的,但凡後宮有事,除了皇後娘娘,也就屬姐姐您看得清晰了。”
“好了,咱們還是回宮再說吧,大冷的天,別凍著了。”誠妃與如玥齊頭並肩說笑著,朝景陽宮而去。
景陽宮隸屬東六宮範疇,乃東西六宮最冷清的宮苑。雖然以西以南各有鍾粹宮、永和宮相互依襯,到底也沒有沾染旁人宮裏的熱鬧氣。
如玥才走進去,就覺得一股子霜冷氣襲麵而來,不自覺地心房一縮。
二進院落走至底,就是三間宮苑。誠妃挽著如玥的手,由明間的正門進去,粲笑道:“我這裏冷清得很,皇上些許日子難得來一回,讓妹妹見笑了。”
如玥搖了搖頭,否認道:“我卻覺得姐姐這裏清淨得很,好似能拋開諸事煩擾,讓人自在。”
誠妃幽幽一歎,示意如玥坐好,才苦笑著說:“有頭發的,誰又願意當禿子,話雖粗俗,理兒確實如此。皇上眼裏,早已沒有我了……”
“姐姐……”如玥輕輕喚了一聲,心裏很不是滋味。高高在上的誠妃尚且如此境遇,更別說那些位分更低的宮嬪了。
“咳,你瞧我,好端端的與你說這些做什麼?”誠妃到底是經過事的人,好些東西也看得透徹——後宮的女子素來苦命,得不得寵是一方麵,能不能固寵又是另外的說頭了。
“你可覺得紫娟死得蹊蹺?”誠妃目光坦然與如玥相對,她也想知道,如玥到底有幾分聰慧。
“失足落水實在是意外,無人能預料之事,又怎會預先在懷裏裹了石塊呢?”如玥雖知誠妃的用意,但也沒有一股腦兒將心中的疑慮說清楚,畢竟身在後宮之中,如何親近的關係,也實在不必全盤托出自己的心思。
“據我所知,自翠點被扭送進了慎刑司,跟在瑩嬪身側侍候的也就是今日來報信兒的紫水,還有溺斃的那個紫娟。”誠妃似有意提點了一句。
如玥故作豁然開朗:“既是身邊之人,必然是曉得了什麼才會失足吧!”
誠妃把話頭扯遠了些,憂心忡忡道:“古往今來,多少妃嬪為爭寵而無所不用其極,可到頭來人老色衰,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還是要依仗皇家血脈。”
“姐姐這話說得在理,臣妾也覺得妃嬪長久的福氣大抵如此。”如玥微微赧紅的臉頰映在誠妃眼中,美不勝收。
“倘若胎動,損傷了胎兒,恐怕也唯有禦醫與近身的宮婢才知曉吧?”誠妃話鋒一轉,挑明了疑慮,如玥反而不好裝糊塗了。
“姐姐是說……那龍裔,或許根本就沒有保住……為固寵而欺君,這未免……她不至於這般糊塗吧?”如玥眉心蹙緊,複又鬆緩了些,“若是果真,那豈不是太冒險了?”
“有人察覺,那便是欺君之罪,若無人發覺,那便是母憑子貴了!”誠妃意味頗濃,啼笑不已。
如玥垂首,隻做沉思狀。誠妃說這話,難道僅僅是想挑起自己爭鬥之心麼?還是根本就是想借刀殺人,利用自己除掉瑩嬪這顆眼中釘?
自然,無論是哪一種,其實都不必理會。瑩嬪遭人嫉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入宮前憑借的是皇後的庇護,此時依仗的是腹中的皇嗣,說到底也是福澤深厚,根本不必急於一時。
“妹妹嚐嚐我這裏的茉莉花茶吧!”誠妃喚了娉兒呈上香茗,“雖然不貴重,卻是我自己的一點心思。”
娉兒笑嘻嘻道:“這茶原是我們院子裏種的茉莉花製成的,從種植到收成製茶,一捧土一滴水都是娘娘親力親為的,這份心意又豈會有不貴重之說?”
“娘娘蕙質蘭心,這茶果然格外清新。”如玥呷了一口,讚道,“好似身在茉莉花叢一般,令人飄飄欲仙。”
“哪裏就有你說的那麼好,不過是終日無聊,打發時辰罷了。”誠妃雖然說著自謙的話,到底掩蓋不住臉上的喜悅之色,“妹妹若是喜歡,我讓人包些送到你宮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