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醉攻心之如妃當道(上)》(11)(3 / 3)

然而茉兒卻有些不對勁兒,平日裏謹慎慣了,這會子竟也不勸阻貴妃。承乾宮寂靜,即便真是出了事兒,一未上報皇上皇後,二未遣人前來送信兒,怎的就讓她貴妃未卜先知一般漏夜前去。皇上麵前,貴妃又說得清楚麼?

如玥一晚上沒有寬衣,整齊地倚在紅木小榻上烤火,才合了一會兒眼就聽著沛雙走近內寢來的腳步聲。

“進來吧。”未等沛雙開口,如玥便催促了一聲,心中也清楚地知曉,這會子來,斷然沒有好事兒。

“景仁宮的那一位動身了。”沛雙說得平靜,既然是預先就知道會是這麼個結果,現下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更何況,看著歹人一步一步走進自己設下的圈套裏,心情甚好之外,還真是有些得意,“咱們等著甕中捉鱉也就罷了。”

“不急,等驚動了皇上皇後,咱們再去不遲。”如玥的發髻有些鬆散了,許是靠在軟墊上太久,發髻又太重,便歪斜了些。

“小姐,您的發髻有些歪倒,不若讓奴婢幫襯著你梳理整齊吧?”沛雙扶著如玥起身問道。

“不必,這樣才自然,才顯得我是方起身不久。皇上內斂沉穩,這樣的性子必然心思縝密,能看見的也比旁人多出許多來。”如玥說著話,輕輕在沛雙的鼻尖兒上一點。

沛雙輕柔一笑,拉平了如玥微微卷翹的坎肩兒衣襟角:“還是小姐想得周到。”

“並非是我願意這樣想,不過是情勢所迫罷了。日日如履薄冰,稍不留神隻怕掉進冰窟窿裏就爬不上來了,又怎麼能不防著點。”

芩兒辦妥了如玥交代的差事,這才進來:“小主,已經按您的吩咐,瞅準時機知會了皇上。這兒會皇上正趕去承乾宮呢!”

“很好。”如玥讚道,“辦得好!”

“奴婢不過是做了些微末的功夫,還是小主您顧慮周全。”芩兒並非存心奉承如玥,而是見自家小主稍微動了些小心思,就將此事安排得完全合乎情理,又能置身事外,心中欽佩。現下,任是誰掰扯恐怕都想不到此事與永壽宮有關聯。

而事實上,卻偏偏一手一腳都是永壽宮的精心布置。

如玥沒有得意之色,不過是自謙而笑:“收買承乾宮的一個小宮婢能有多難,遣了承乾宮自己的人去送信,總算是保住了瑩嬪的一條性命。貴妃若要指責她偷龍轉鳳、魚目混珠而不報實情,恐怕這一招就隻能是咬了景仁宮自己的舌頭。”

沛雙笑得合不攏嘴,接著如玥的話頭繼續說道:“到時候皇上就會想了,貴妃是怎麼未卜先知的,連瑩嬪用了方子也攥在手裏,還偏來得這麼是時候。難不成一早就已經暗中監視承乾宮的一切,等著瑩嬪滑了胎不說,還瞅準時機亂咬人!”

芩兒笑著道:“可不是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逼到這個份兒上,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麵了。”如玥感慨不已。自入宮以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兒。本想著承恩就是滿心的願望,在宮中生活的唯一指望,卻不料,是人就來伸手推她一把,越推也就越臨近這旋渦的中心。

想遠離鬥爭既然不可能,那何不主宰自己的命數,總好過每天提防著旁人這樣那樣的算計。

“這可是小主第二次救瑩嬪了。”芩兒將暖手爐換了個素雅些的套子,這才遞到如玥手中,“那紅色實在耀目,更不適合在此時用。”

“是呢。”如玥應了一聲,細細想過,笑道,“我是救過瑩嬪兩次,也確實不該在此時用紅色這樣血淋淋的顏色。旁人也就罷了,隻怕皇上看了,必然是覺得刺目的。”

“小姐也真是的,其實這次的事兒又何必從中周旋,直截了當地讓貴妃一舉除去瑩嬪也就罷了,何必咱們還費盡心力,留下這個禍患。當真是吃力不討好,待她好了,指不定又要出什麼幺蛾子來招惹咱們!您記得吧,上次您救下了她,也未曾聽見一字感激。”沛雙打心裏恨透了這個瑩嬪,“像這樣空有美貌的草包,救下了也是白搭。”

如玥撫了撫自己的額邊,許是淩亂的發絲觸到,輕微有些癢:“我竟不知,你這樣恨惱她。”

“小姐啊,奴婢不是刻意針對瑩嬪,但凡與您作對之人,皆是奴婢心中所惱。隻是您的心力有限,何必為了這樣的人浪費心思?”

芩兒默默搖了搖頭,惋惜道:“瑩嬪美貌,畢竟替皇後鉗製了貴妃這許久,在權勢上雖說不上分庭抗禮,但也分博了皇上好些的恩寵。尤其是從王府入宮以後,未有新宮嬪入宮之前,足足半年的時日,皇上對瑩嬪幾乎是專房之寵。許是皇後心中念著瑩嬪昔日的好,這才想保住她這條殘命吧。”

“正因為瑩嬪美豔不可方物,又曾經得到皇上百般疼惜,難保日後不會有東山再起之時。倘若皇上顧念她喪子之痛,伴隨疼惜而來的可能就是與往日一般無二的恩寵,到時候,我們小姐要如何自處?”沛雙不滿皇後的憐憫,後宮之中、妃嬪之間實在不需要這樣的情愫。隻怕皇後的一時心慈,會給如玥帶來滅頂的災禍,紫菱被毒斃不就是這樣一次災難麼?

“你心中的憂慮我都明白,但我有今天的榮寵,除了皇上的恩恤之外,更少不了皇後的庇護。倘若我拂逆了皇後的心意,隻怕更會朝不保夕。”如玥看似平淡,心中早已乾坤清朗,“何況你方才也說了,瑩嬪空有美貌,這樣外強中幹的妃子越多越好。以色事人,終有年老色衰之日,不足畏懼。”

反倒是貴妃那樣的,才真叫人心驚肉跳。

三人說得熱鬧,卻聽靜寂的皇宮湧起一陣淩亂的車輦轆轆、奔跑來往的腳步之聲。

“看樣子,皇上是去了。”芩兒聽著響動,心中一喜。

“小姐,那咱們也去吧?”沛雙按捺不住,少不了催促。

“永壽宮在西,承乾宮在東,東西兩院相隔甚遠,待皇後娘娘的儲秀宮有了動靜,咱們再去不遲。”越是到了至關重要的時候,如玥越要沉得住氣才行,若是連自己也不能穩住,豈非是大家一同忙亂了。

“也是,又不是什麼好事兒,難不成咱們要去討賞不成。”沛雙撫了撫如玥的鬢邊,“小姐雖說是倉促而去,也要簪一支玉簪提提精神氣兒才好。”

如玥撲哧一笑:“什麼時候都忘不了這些,也好。”

趕到承乾宮的時候,一宮妃嬪正陪著皇後守在殿外,唯獨皇上隻身進入了內堂。如玥心一沉,此時皇上在內,必然是已經有了分曉。

誠妃見如玥來了,免不了哭腔道:“也驚動了如玥妹妹。唉,你說可怎麼是好,那胎兒都能瞧出模樣了,還是個阿哥呢,可惜了。”

這樣驚心的話,聽得如玥頭皮發麻:“誠妃娘娘,您是說……”

“嗯!”誠妃輕微頷首,默默低下頭垂淚不已。

如玥這才看見皇後,一副病態的憔悴相,正倚靠在紅木椅上,滿目淚水地朝她擺手。

“皇後萬安。”如玥匆匆請安,卻也無謂說太多吉利的話。這個時候,說得太多隻怕不好,更何況安與不安在於心,而並非在於臉色。

“你也來了?”皇後有氣無力道,“皇上與貴妃正在內寢陪著瑩嬪呢,過會兒你再進去瞧瞧吧!”

“是。”如玥咬住下唇,沉默無聲地立在皇後身側。

誠妃小心地湊了過來,附耳道:“因著禦醫謊報了瑩嬪龍胎的胎象,被皇上下旨斬了。”

如玥情不自禁地一顫,沉聲道:“關乎皇家血脈,禦醫卻這般隱瞞,斬了也實屬應當。隻是皇上動了這樣大的氣,恐怕傷了龍體。”

“你們都聽著,皇上心裏不舒坦,後宮妃嬪在這個時候,理應更為和睦,討皇上歡喜。誰若是還想著拈酸吃醋地爭寵,別怪本宮斷然容她不下。”皇後義正詞嚴地開口,眾妃嬪這才止住了哀戚之色,忍住了啜泣之音:“臣妾等謹遵皇後娘娘教誨。”

“朕就不明白了,你怎麼就能知曉得如此清楚,知道得清楚也就罷了,竟還瞞著朕。此時,還敢拿著這樣一張方子向朕討賞嗎?”皇帝龍顏震怒,外間聽得一清二楚。

內間,滿是散不去的血腥氣。

瑩嬪虛弱憔悴地平躺在床榻上,雙眉緊緊擰著,仿佛那股撕裂她身體的痛楚一點兒也沒有消失。皇上的龍裔沒了,她的心也如同被掏空了,剩下的唯有滿心的不舍與怨恨。

淚水麻木地流淌著,就連站在自己身側的皇上,也隻成了一抹看不清的明黃。

瑩嬪看不見皇帝的臉,皇帝卻能清楚地看見貴妃臉上的全部表情。驚恐、慌亂、懊悔、不甘……唯獨沒有一絲憐憫。

“皇上,臣妾並非存心的,一切都是瑩嬪,是瑩嬪妄圖欺瞞您皇嗣不保。臣妾不過是替皇後娘娘協理六宮,必然要揭發此等不軌之事。皇上,還請您相信臣妾……”貴妃柔柔婉婉地跪著,淚水順著她的臉龐肆意流淌。

與瑩嬪的麻木相反,她的每一滴淚都格外痛徹心扉,嗚咽之聲更如夜幕低沉時的狼聲,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旁的話,朕不問你,你隻要答一句你果真沒有私心,朕便不再提及此事。”皇帝的話清亮亮地驚了一宮人的心。

如玥心底徒然慌了起來,難道這樣輕易就放過了貴妃嗎?到底是自己低估了皇上與她多年的情分。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怨惱的,他的情分太多了,幾乎每人一份。

“皇上,臣妾的靜兒,那樣小就沒了。臣妾與瑩嬪有著同樣的痛楚,怎麼會有私心呢?”貴妃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哽咽到無法言語。

沉默席卷了承乾宮,半晌沒有一點聲音。

外間的妃嬪們豎著耳朵來聽,生怕皇上的下一句話說得令自己失望。

許久,又是許久。

等來的卻是皇上這樣一句:“朕的三皇子不小了,你這個當額娘的該做好樣子了,收起你這套未卜先知的精心功夫罷!”

“呦,這是怎麼話說的?”誠妃聽了皇上威嚴的聲音,也免不了心震,“貴妃竟有這樣未卜先知的本事,為何一早不向皇後娘娘稟告?非是自個兒就闖進來看瑩嬪是否真出事了!”

眾人聽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得心存鄙夷。撇嘴的撇嘴,白眼的白眼,終究是沒有人站出來說上句什麼。

“皇上正在氣頭上,難免說了重話,你們聽著也就罷了,別滿後宮地亂嚼舌根。”皇後的聲音不大,在場的人無一不聽得仔細。

聽著群妃應了是,皇後才道:“皇上又失了一個孩兒,當真是本宮管製後宮無方啊!”

如玥:“娘娘,您要顧著自個兒的身子才好!”

皇後單手捂住口鼻,心酸不已,正要說些什麼,隻聽內寢傳來一聲斥責:“糊塗!”

音落,皇帝拂袖而出,行走如疾風,腳步也格外沉重用力。

妃嬪們又是紛紛垂淚,各自拜倒,如玥隨著眾人拜了下去,麵龐卻是幹爽無雨。

“都哭什麼!”皇帝愁容滿麵,見著淚眼婆娑的妃嬪們更是惱火,“朕還沒賓天呢!”

“皇上,臣妾有罪。”皇後緊忙起身,虛弱地跪倒在皇帝跟前,“您要責罰就責罰臣妾吧,千萬別氣壞了身子。臣妾陪伴在您身側這樣許久,從未見過您這樣震怒,都是臣妾管製後宮無方,才使得妃嬪間存了這樣的嫉妒之心。請皇上責罰。”

皇帝彎下身子,眉頭蹙得不行:“皇後,你身子一向不好,朕心裏有數,快起來吧。”未宣之於口的話,皇帝自己心裏明白。

意圖隱瞞皇嗣不保的瑩嬪他沒有怪罪,有心陷害生事的貴妃他也沒有怪罪,難道要去怪罪一個最無辜的皇後不成麼?

“皇上,臣妾愧對您,愧對大清的列祖列宗。”皇後觸動心腸,隨著皇帝的雙手起身,卻軟綿綿地複又要跪。

“慧清。”皇上癡癡喚著皇後的閨名,心裏的滋味百感交集。

這些年來,他沒好好看過她的麵龐,那一汪秋水似的眼睛,早已不複當年顧盼間的神采飛揚。

“朕累了。”他輕輕攬住她依然纖細的腰肢,像是尋求一絲慰藉。

“皇上。”皇後有些受寵若驚,竟不知他還會像大婚時那般親昵地與她說話。隻是這個時候若非他真的疲倦了,會想要棲息在她片刻寧靜的港灣麼?

“臣妾陪您回去歇著吧?眼看這天兒也要亮了。”皇後輕輕握住了皇帝的手,無言地安慰。

“你們也都散了吧。瑩嬪乏了,讓她就待在這承乾宮裏好好將養著吧。”皇帝冷聲吩咐,目光所到之處,妃嬪們慌亂地垂首應是。唯有如玥坦然地與皇帝對視,眼中閃現的唯有疼惜。皇帝張了張嘴,似要對她說些什麼,終究因為挽著皇後的手而未能開口。

看在如玥眼中,盡管這畫卷很溫馨,到底心中也是酸澀得不行。既然皇上不能說什麼,就由她來說好了。

許是頭腦一熱,如玥竟率先跪安道:“臣妾恭送皇上皇後回宮。”

這本該是誠妃的話頭,卻給如玥搶先脫口而出了。未及多想,誠妃也緊忙跪安,附和了如玥的話。眾妃嬪這才齊齊跪安,目送皇帝與皇後齊頭並肩地步出承乾宮。

“都散了吧。”誠妃對眾人道,“皇上既然有了決斷,皇後也有了教誨,各位妹妹隻須遵循旨意便是。”

待眾人走後,如玥才愧疚地向誠妃告罪:“方才如玥僭越了誠妃娘娘,還請娘娘恕罪。”不等誠妃開口,如玥就朝她施禮一拜,誠懇道,“臣妾能有今日,多虧當時有娘娘您照拂提攜,昔日落難之時,娘娘您也是不遺餘力地庇護幫襯,這些恩情如玥一世也不敢忘記,更不敢對娘娘生出僭越之心……”

“本是自家姐妹,妹妹你又何必這般多禮。”誠妃扶了如玥起身,心裏很明白方才如玥何以一時衝動,“皇上是咱們的夫君,你說或者我說,或許從未有什麼分別,況且,裏頭還有一位呢。”誠妃使了眼色,如玥鄭重頷首。

這會子,貴妃還沒走呢!皇上與皇後雖然走了,可這後話也得說明白才是。

“自家姐妹說些私話,何時都可。這會兒還是進去瞧瞧她們才好。”誠妃前行,如玥在後,二人先後步入內間。

貴妃始終還保持著方才跪倒在地的姿勢,隻是雙手早已沒有了力道,前胸都貼在了冰冷的地麵上;瑩嬪更是令人慘不忍睹,淚水混合著汗水的麵龐扭曲,蜷縮著身子怒目與如玥瞪視。

“鈕鈷祿如玥,你還敢進來!”瑩嬪淒婉的聲音好似千萬隻毒蟲啃噬如玥的全身,“我能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賜,你這賤人,依仗自己有幾分姿色勾引皇上,又蛇蠍心腸,害我皇兒,你有何麵目出現在我麵前。”

如玥看也不看伏倒在地的貴妃,徑直走上前去停在瑩嬪的床榻邊:“就憑我問心無愧。”聲音不大,這句話卻說得擲地有聲。

“你問心無愧,你也敢說問心無愧!我的皇兒……我的孩子是被你一手害死的,是被你……”瑩嬪越說越氣,如玥平靜無畏的臉色幾乎讓她發瘋。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瑩嬪猛然坐起身子,朝著如玥伸出了筆直的雙手:“你害死我的皇兒,你就得償命!”

如玥也不是吃素的,眼見著瑩嬪瘋魔了一般,側身就擋過了她的雙手,這還不算什麼,如玥一把擒住了瑩嬪的肩頭,力道驚人:“瑩嬪娘娘,臣妾還是奉勸你好好安歇,失了孩兒已經夠可惜的,難道你連身子也不要了麼?”

“不用你在這裏假好心,惺惺作態。”瑩嬪瘋狂地擺脫如玥的手,“翠點,翠點,你給我趕她們出去,出去……”

瑩嬪撕心裂肺的叫嚷聲震得如玥頭疼。誠妃適時地扶起了貴妃,哀歎一聲:“安靜著點吧,恩寵如蠟梅凋謝得七零八落的時候,有你哭的。”

貴妃麵龐的淚意早就幹涸了,她漠然地睨了瑩嬪一眼,才幽幽說道:“皇子沒了也就罷了,連皇上的心都沒了,還指望什麼?”

這話不像是問瑩嬪,卻像是在問自己。

是呀,皇上的心,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再沒有半點停留在她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