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求死
“小主。”石禦醫再返回時,已經過去了足足一個時辰。芩兒與襲兒懷中各捧著一個長方的黑漆托盤,靜默地呈獻於如玥麵前。
如玥強撐著身子坐起,淡漠地凝視著盤中的物品:“是什麼?”
“回小主,是烏梅和硯墨。”石禦醫俯首作答,麵色發白,額上的青筋卻很是突兀。如玥知曉他是用了心去查的,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烏梅怎麼了,這墨又怎麼了?”沛雙惱恨著,語氣也急躁了些,“石禦醫,你倒是快說呀!”
“烏梅是內務府送來的,送來的時候奴婢親手檢驗過,無論是味道還是外形,都沒有任何異常。”襲兒微微仰起頭,隨即愧疚地跪倒,目光遲疑了許久也不敢與如玥對視,“可誰能想到,這烏梅竟然用山楂水沁過,曬幹了才送過來的。”
“山楂?”沛雙瞪大雙眼,不明所以地投來一束詫異的目光,想從石禦醫那裏得到答案。
“山楂也是酸酸的味道,偏就是孕婦食不得。多服、久服都會引起宮縮,導致……胎兒不穩!從小主宮縮的跡象來看,證明服食了山楂湯已經有些日子了。是微臣辦事不力,未能及時發覺,還一味以為隻是小主的身子不濟。”石禦醫隻覺得自己的心揪得太緊,已經痛得麻木了。
芩兒也是萬分難過:“都怪奴婢們不仔細,小主成孕以來時常要服用酸梅湯,可奴婢們竟然沒發覺其中的不妥,還以為隻要是親手熬製的一準兒就不會有錯,以至於長期給小主服食,致使龍胎不穩。”芩兒越說越難過,淚珠子順著消瘦的臉頰抑製不住地往下掉。
“那硯墨呢?”沛雙攥著拳,紅腫的雙眼滿是血絲,駭人地瞪著,仿佛能噴出火來。
石禦醫歎了口氣,沉痛道:“固墨是由芝蘭之香,多以鬆煙、油煙、珍珠末、玉屑、樟腦等珍貴之物經過千錘百搗的複雜工序製成,氣味很是好聞,一塊兒價值百金。可永壽宮所用的墨條也好,硯台也罷,都混入了大量的當門子在其中,藥力混合著墨香倒不覺得明顯,然而當門子的藥性卻是十分厲害的,若是長久地吸入,不但對龍胎耗損極大,還有可能導致日後不易成孕……”
如玥合上雙眼,好半晌沒有說話,眉頭幾度抽搐,無聲痛哭。
原來這波譎雲詭、慘痛異常的紛爭,一早就已經潛伏在她的四周,是她太笨太傻,未曾洞悉,還蠢到以為自己躲起來就不會有事兒了。原來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那些人,那些虎視眈眈的人,何曾想過會放過她腹中的龍裔!
“小主,萬萬要珍重啊!”石禦醫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難受,生生慪紅了自己的一雙眼,“身子更為重要!皇嗣,早晚會再有的。”
如玥死命地攥住錦被的一角,硬生生地忍住痛楚:“你說得不錯,皇嗣早晚會再有的。”含在嘴裏未講明的卻是:倘若不除掉麵前的障礙,有也一樣敵不過算計、謀害,不是麼?
“稟告皇上,說本宮身子孱弱,無力穩固龍胎,請皇上陪同本宮服藥……送這個孩子走。”如玥的聲音異常堅定,聽得眾人猶如撕裂了心房一般,痛不欲生。
“小主,您要三思啊!”襲兒雖然悲傷,卻也醒著神兒,“這分明就是陷害,為何您要隱瞞此事。如今證據都在咱們手裏,隻管請求皇上逐一明察,謀害皇嗣是大罪,怎的也不能由著他們胡作非為。”
沛雙也是不肯罷休,頭搖得厲害,厲聲道:“襲兒姑姑說得對,無論如何,咱們一定不能饒過歹人。小姐,這個時候您千萬不能仁慈啊,須知人善被人欺,這都欺負到您身上了,怎麼還能忍?”
本是憤憤不已,可話說到這裏,沛雙鼻子一酸又是嗚咽不止。剛才的淩厲勁兒還沒過,淚水複又如同雨水一樣,密密麻麻地落下,胸前的衣襟都打濕了。
芩兒卻讚同如玥的話,思前想後,唯有先忍下這口氣,遂道:“襲兒姐、沛雙姑娘,你們先不要激動,小主一定是有了穩妥的法子。此事性命攸關,皇上若是不肯就信咱們的片麵之詞,反而不好。想當初瑩嬪成孕的事兒,不也是因為欺瞞而失寵了麼?關乎龍裔都是皇上忌諱的大事兒,總得從長計議。”
襲兒的心一抽,沉沉地頷首。
如玥的心裏豈會不難受,看著眾人悲傷的樣子,心裏更是難過。撫了撫腹部,心裏滿滿都是慈母的疼惜與無奈,如玥顫抖的聲音娓娓動聽,戚戚然令人心疼,“我是他的額娘,豈有不為他出頭的道理。可眼下,我們手裏的證據根本沒有半點意義。即便是順著內務府這條線索查下去,隻怕奴才不是咬住了口抵死不認,就是被人推出來擋罪,甚至平白遭人滅口也是稀鬆平常的事兒,終究摸不到那一尾狡猾的活魚。”如玥邊抹去臉頰的淚水,邊盡量讓自己沉住氣。
“這個時候,咱們更不能自亂陣腳,既然無可奈何,倒不如裝做根本不知情。隻當是我沒有綿延皇嗣的福分,讓害我的人沒有戒心。等風頭過了,咱們必然要暗中調查,唯有抽絲剝繭尋出旁人別有用心的痕跡,才能讓皇上知曉……我這個孩兒不是自己去了的……到那個時候,我絕不會手下留情。”
沛雙直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腥鹹的味道讓她猛然清醒過來。“小姐,你說得對。咱們不能自亂陣腳,究竟是誰這樣陷害您,咱們是一點也不知情。不能冒險,絕不能冒險……”
襲兒含著淚不住地點頭,也讚同如玥的做法。
如玥仰起頭,努力不再讓自己哭:“你們也都聽好了,今日永壽宮的事,我不希望有另外一種說法傳出去。吩咐下去,隻管說我身子不好想靜一靜,上院無需太多人伺候。”
眾人應下,如玥便長長歎了口氣,隻是心裏的結卻是怎麼也解不開的。
石禦醫看著一屋子哭泣的女子,心裏更是百感交集。然而這麼看著,如貴人當真是不簡單啊!身邊有這麼多人扶持、陪伴她,為她的傷痛落淚心碎,也為她的堅毅而喜悅!若是可以,他也希望能做這樣一個人,哪怕沉默無聲地陪伴在她身側,直到永遠。
隻是永遠有多遠,他卻不敢想。
“既然小主有明示,微臣自當照辦。待微臣先去稟報皇上,再去為小主準備化去龍胎的湯藥。”石禦醫再朝如玥一拜,言辭堅韌而誠懇,“也請小主準許黔默將功贖罪,繼續為小主效力。”
如玥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有勞石禦醫了。”
這一笑,竟生出了幾分美麗,猶如高高的冰山上常年盛開的雪蓮花,純潔無瑕,卻又堅韌不拔。
“臣告退。”石禦醫不舍地望了如玥一眼,才憤然地離去。他心底恨透了自己,一遍一遍地埋怨自己竟然這樣無用,眼睜睜看著她受罪。
皇帝來的時候,石禦醫的化胎藥正好煎畢。如玥捧著藥碗,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掉進碗裏,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苦澀的氣味好似深入骨髓裏一樣,衝得如玥簡直要窒息了。
“皇上。”如玥將藥碗重新擱在沛雙手裏,徑自朝著皇上張開雙臂。
“如玥,別哭。朕知道你心裏難受,朕又何嚐不是。”皇帝的聲音猶如冬日裏最暖的一縷陽光,柔和地撫慰著如玥的傷懷,卻無法治愈她的傷痛。
委屈、怨懟、不舍、愛慕、怨恨、責怪,如玥說不清自己的心裏,究竟哪一種情愫最為明顯。當投入了皇上的懷中,一切都變成了癡纏,蜿蜿蜒蜒將癡心之人纏繞在一起。
心裏的苦,豈是言語可以表述的,然而依偎在他懷裏,還是那麼讓她安心:“皇上,皇上,我們的皇兒……皇兒沒有了……”如玥嘟囔不清地說著顛三倒四的話,皇帝竟不知不覺地流下熱淚來。這淚珠子掉進了如玥的脖頸間,一顆一顆,還帶著皇上的溫熱,卻滴涼了如玥的心。
“玥兒,咱們還會有皇兒的。你不要難過,養好身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朕答應你,一定多抽時間好好陪著你,等你好起來,咱們一定會有很多皇子,還會有很多公主,你信朕,好麼?”皇帝似哄孩兒一般,輕輕地拍撫著如玥的背脊。
待如玥的情緒平複了些許,皇帝才側首對沛雙使了個眼色。沛雙會意,端身平跪於床榻前,口齒清晰道:“請如貴人服藥!”
如玥蹙了眉,掙開了皇帝的雙臂,伸手接過沛雙手裏的藥碗。
“如玥。”皇帝沉痛地喚了她一聲。
“是臣妾沒有福氣,請皇上不要怪罪如玥。”言罷,如玥仰起頭咕咚咕咚地將這一碗化胎藥一飲而盡,終於了斷了僅僅數月的母子緣分。
這一個月,是如玥入宮以來過得最漫長的一個月。靜倒是靜,閑來無事時,如玥便將自己關在內寢裏沉默無聲地聽著窗欞擋不住的風聲。甚至樹枝搖晃了幾次,她都聽在耳中,記在心裏,隻是沉默以對。
每日將自己困在永壽宮的內寢之中,也不全是為了調養身子。心裏的苦楚,隻能靠自己一點點地消化,一點點地讓自己不心痛。在這期間,除了皇上不時來相伴,宮裏的人與事都被擋在了門外,不用去想也不用理會。
如玥甚至覺得,永壽宮竟然可以成為世外桃源。隻是這裏沒有美好的景致,也不會有安逸的日子,有的隻是暫且擱下心中的不甘與怨恨,讓人忘卻自己是真實存在的人。好似一切都無關痛癢,麻木到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魂不附體。
或者說,如玥終於體味到了,君王的情愛再多再珍貴,到頭來也不如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實權。因為皇上不能護住自己,愛憐也不能護住自己腹中的孩子,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權勢才能。
隻是這一個月,耗折了太多的心力,連一向話多的沛雙也安靜起來,成日裏沉默無聲地立在如玥身側,仿如空氣一般親密無間,卻又好似根本不存在一樣。
襲兒與芩兒也是難受得不行,可誰也不知道還能勸說什麼,隻好由著她們主仆二人心照不宣地坐著、陪著。呆呆怔怔的恍惚間,一日也就這麼過去了。
紫萄端著熱湯走進來,見小主與沛雙又在發呆,心情不免壓抑,忽而似想到了什麼一般,輕輕地笑起來。如玥聽見這極好聽的笑聲,仰起頭看她,紫萄的皮膚很好,凝脂如白玉,粉紅的氣色就這樣透出來。
“小主,奴婢聽說樂喜兒跟著內務府的小太監學了幾套戲法,反正是悶著,不如讓他來給您演上一演,解解悶兒。”紫萄擱下湯盅,忙向沛雙遞了個眼色。
沛雙略微遲鈍了些,好不容易才回過味兒來:“也好,總比成日裏這樣悶著好,奴婢這就去叫樂喜兒來。”
如玥搖了搖頭,指了指擱在麵前噴香的湯:“我餓了,先吃東西吧。”
紫萄歡喜,連連點頭:“是呢,小主,今兒這烏雞可是現殺的,又是芩兒姑姑帶著奴婢親手熬的,保管您喝了說好。”
果然,一揭開湯盅的蓋子,香氣便蔓延開來,盡管如玥敏感地覺察到了藥材的苦澀,卻還是忍不住想嚐上一口。
這輩子最苦的湯藥,她都當著皇上的麵喝了下去,還有什麼是她不敢的?
好似真的很鮮美,如玥足足喝了兩大碗。沛雙都饞得直流口水了,小聲湊在紫萄的耳邊,綿音問道:“紫萄,還有沒有?”
如玥聽著她的肚子也咕嚕嚕地叫,撲哧笑出了聲:“你呀,成日裏陪著我,我不吃,你也不曉得自己去吃點什麼。傻丫頭。”
沛雙歡喜得簡直要哭出來了,小姐笑了,她真的笑了。這甜美的笑容,久違了。
“奴婢看著小姐餓,才覺得餓。小姐若不吃,奴婢怎麼會想要去吃呢!”
紫萄咯咯地笑著:“小主、沛雙姐安心就是。皇上讓人送了好多食材,後廚裏的烏雞湯也還有一大鍋呢,管飽!”
“沛雙,你也去吃點。”如玥挺起精神,心情也稍微好轉了些,“這一個月來,你們跟著我受苦,吃不好睡不好,成日裏為我擔心。我不是看不到,也不是感覺不到,隻是……隻是我總要些時間,慢慢地讓自己不那麼疼。現在……沒事了。”
襲兒正好走進來,聽見如玥這樣說,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是呀,過去的事兒既然改變不了,也實在不該難為自己去想。咱們往後的路還長著呢!有什麼賬,也要養好身子再慢慢清算。”
“姑姑。”沛雙不住地頷首,氣鼓鼓道,“奴婢這些天學著小姐,沉下心思來盡量不去想,可每每想到……就覺得一股股的怒氣往上躥,怎麼也忍不住。”
如玥淡然一笑,眼裏再不是心酸的淚光:“既然忍不住,索性不要忍了。即便是我如同烏龜一般縮進厚實的殼裏,她們也一樣不會滿意,除了嘲笑便是淩辱,必然不會讓我過上安穩的日子。與其這樣,還不如站起來,挺直脊背地走出去。我鈕鈷祿如玥才不是那種軟折腰肢的女子,與我為敵,絕不會有好下場。”
“嗯!”沛雙重重地點頭,憤慨道,“小姐說得對,咱們絕不能讓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誰害了咱們,誰就得償命。”
紫萄唬得一個哆嗦,瑟縮著身子:“小主、沛雙姐,還是先喝了烏雞湯再說吧!”
“膽小鬼!”沛雙揪了揪紫萄的耳朵,玩笑似的罵道。如玥的唇邊凝結著一個冰冷的微笑,盡管冷麵若霜,卻依舊美不勝收。
襲兒立在一側,靜靜地看著如玥的麵龐,心中感慨萬千:為何宮裏的女子就沒有一個是好命的!隻怕小主以後要走的路,也必然不會是一帆風順的。
說笑過了,如玥也有了心思:“我病的這些日子,各個宮裏都有什麼動靜?”
沛雙一直跟在如玥身邊,自然無心顧及這些,倒是襲兒一直在留意:“小主,這段日子,淳貴人似乎頗為得寵,幾乎是專房之寵了。皇上連瑩嬪那裏都鮮有去過,要麼是來咱們永壽宮坐坐,要麼就是翊坤宮。”襲兒仔細想了想,可也不明白何以淳貴人短短一個月就能收攏皇上的心。
“很好!”如玥似乎預料到會是這樣一般,“淳貴人深藏不露,人前盡顯的也都是柔順楚楚的樣子,或許皇上就是喜歡她的安靜。既不似得寵的瑩嬪那般跋扈,也不如我這般硬朗,到底是憐人心動的模樣,又懂得審時度勢。”
“小姐。”沛雙撇了撇嘴,心底難過,“表麵裝得再好有什麼用,她還不是一味地隻會耍手段勾引皇上罷了。倘若讓皇上瞧見了她的真麵目,還會喜歡她麼!”
如玥輕微地搖了搖頭,嘴角輕微抽搐:“不急。後宮裏的事兒千頭萬緒,總得分出個輕重緩急來,否則咱們就隻有幾雙眼睛,哪能顧及得到?”
“小主的意思是?”襲兒知道如玥心中有了主意,遂問。
“哎呀,這麼深奧的事兒紫萄可聽不明白,奴婢還是先退下為小主準備晚膳了。”紫萄連連搖頭。
如玥輕微頷首,示意她退下去,才道:“內務府。”
“不錯。”襲兒憤恨地讚同道,“烏梅也好,硯墨也罷,可通通都是內務府送進咱們宮裏來的。內務府說了算的人是鄂順,可在他身後誰說了算,咱們可就一點兒也看不明白了。隻是有一點,咱們貿然將他請來,隻怕打草驚蛇了。”
如玥輕微一笑,示意襲兒與沛雙走近些:“自然是不必咱們出手的,後宮裏人人都知曉我與玉貴人不和睦,這個忙,就請姐姐幫襯我。沛雙,晚些時候你想法子送信給玉貴人,讓她無論如何賄賂內務府一筆銀子,隻管狠狠地對付我。再往後的事兒,自然而然就會浮出水麵來了。”
襲兒連連點頭,心裏也是慶幸還有人能暗中幫著永壽宮一把。正想著,如玥又道:“姑姑隻管傳出話去,說我鬱結難紓,成日裏悶悶不樂。有心人自然會來我這裏安慰上幾句。”
沛雙不大明白這話的意思,追問道:“小姐是想要何人來安慰?”
“到時候便一清二楚了。”如玥沒有直接解答沛雙的疑惑,因為到了此時,她也不能確定究竟是誰害了她的孩兒。但心中卻有一個無比堅定的信念,促使她必須馬上好起來——不管這個人是誰,這個仇都一定要報。
“對了。”沛雙忽然想起了什麼,緊著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布包。
“這是什麼?”襲兒好奇地問道。
“是一塊玉佩。”沛雙動作輕柔地將布包打開,取出一塊“竹報平安”的玉佩來,“是鎮寧大人托我轉交給小主的,奴婢一直揣在身上,這會兒才想起來。”
“鎮寧?”如玥有些詫異,“他什麼時候來過?”
“就是石禦醫請皇上陪小姐您……服藥的那一日,他急忙從身上取下偷偷塞給奴婢的,隻說希望小姐母子平安……”沛雙沮喪得不行,其實也是怕一早拿出這玉佩讓如玥更加難受。
“他有心了。”如玥淡然地看了一眼那玉佩,卻沒有接過。
倒是襲兒拿在了手中,頓時麵色一凜。
“怎麼了?姑姑,這玉佩有什麼不妥麼?”沛雙察覺襲兒的神色有異,不安心地追問道。
“這玉佩……隻怕是,隻怕是小少爺的貼身之物,皇後娘娘也有一塊。喜塔臘氏族的孩子出生時,阿瑪都會親自贈這樣一塊玉,以保平安。”
“這樣珍貴的東西,隻怕我不能收。”如玥當即便明白了襲兒為何慌張,遂肯定道,“如玥隻求能陪伴在皇上身側,便此生無憾。除了皇上,心中豈會有別的所求!”
襲兒微微頷首,歎息道:“就讓奴婢親自交還給小少爺吧!”
“小姐,你可要見她?”沛雙略帶反感的口吻,旁人一聽便可知她心裏的厭惡,“這個春貴人,每次來都沒有好事兒,不是挑釁就是找碴兒,再不就是胡謅一堆,吃了虧還要去皇貴妃那裏告狀,煩都煩死了。小姐您還是不要見她才好,免得又聽進些不三不四的話,壞了自己的心情。”
如玥才精心地裝扮完,就聽見沛雙喋喋不休地在耳畔埋怨個沒完,不覺苦著臉笑道:“你呀,喜歡不喜歡從來都放在嘴邊。若是後宮裏的爭鬥真這樣簡單,反而還好了。”
沛雙知道如玥並非責備自己,也憨然一笑:“奴婢糊塗有什麼關係,小姐您心裏清楚不就好啦!沛雙聽您的話,絕不多嘴。”
“今時今日,春貴人還會去向皇貴妃抱怨麼?害她的龍裔,皇貴妃也有份,如今她既然知曉了,又豈會糊塗到向自己的仇人抱怨。”如玥戴上了一對璀璨的紅寶石耳墜子,那顏色簡直猶如血液一般鮮紅。
“皇上賞賜的紅寶石就是不一樣。”如玥冷冷地笑著,似乎雙眸也被血水染紅了,看著令人心裏發毛。
“小……姐,小姐。”沛雙不知道為何忽然就害怕了,這樣的如玥她從不曾見過。是一時的著魔,還是小姐心裏的憤怨所致,她真的分不清,也不敢去分了。
“自然,咱們也脫不了幹係,可她不是不知道嘛,怕什麼!”如玥以為沛雙是擔憂春貴人得知滑胎的真相,隻這麼稍微地安撫了一句,便道,“讓她進來吧。真沒想到我身子一好,竟是她最先來瞧我。”
如玥心裏也覺得很諷刺,似乎她與春貴人同病相憐,難道這便是報應麼?
隻是容不得她多想,春貴人已然站在了眼前。
“上一盞紅棗茶給春貴人。”如玥吩咐沛雙去辦,內寢的宮人也跟著退了下去,“坐吧,難得你肯來我這裏坐坐。”
春貴人怔怔地沒有開口,隻是聽了如玥的話,緩緩地坐在如玥下首的位置。
她不說話,如玥也不想開口找話說,隻靜靜地打量著眼前的王素春。昔日裏這個女子也是格外清秀的,雖然不那麼聰慧,又總愛仗著身份目中無人,可如今她清瘦下來,倒顯得尤為楚楚可人了。尤其是她那纖細的脖頸,雪白一片,看得讓人移不開目。
“你不恨麼?”春貴人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得不行。
如玥被她這粗聲紮了心,隻覺得渾身難受,好不容易才平複了自己,笑問道:“我該恨誰?”
春貴人被如玥問住了,神情沮喪地凝視著如玥的雙眼,好半晌才道:“誰害了你的孩子,就去恨誰,難道不該麼?”
“若一定要恨,我隻會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沒有能力庇護自己的骨肉,恨我自己給了旁人可乘之機,恨我自己到了此時依然不能夠為我的孩兒複仇。卻不會怪別人。”如玥含了一股怨憤,凜然道,若非是我自己力有不逮,旁人怎麼能如此輕易就奪了這條性命去。
“而你也一樣,隻能怨懟自己,卻不能怪別人心狠。因為後宮裏的生存法則就是如此,你要向上爬,就必須踩著別人的屍骨爬上去。”
春貴人一陣狂笑,笑得前仰後合,淚水順著她絕望的麵龐無聲地流淌著:“我果然是不及你的……我果然是不及你的,我果然是不及你的……”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眼前一團漆黑,腦子裏除了如玥方才凜然的笑容,再沒有別的。嘴裏喃喃地重複著同一句話,喋喋不休。
如玥便這麼坐著,沉默地看著她肆意地宣泄憤懣,好似眼前的春貴人便是內心一樣漆黑的自己。看著她不管不顧地撒野,好像自己的心裏也舒坦了不少。
沛雙端著茶進來,看見春貴人這般撒潑,心裏格外難受,一氣之下將茶盞狠狠砸碎在春貴人的腳邊。這突如其來的咣當聲,伴隨著四濺的茶湯,嚇得春貴人連哭都忘了。
“小姐,您就由著她在這裏胡鬧麼?”沛雙憤懣地吼道,“永壽宮豈能容下這樣的人來搗亂!”
春貴人絕望地睨了沛雙一眼,喃喃道:“你說得對,我根本是在胡鬧。從我入宮那天起,便走進了這場鬧劇。”
如玥沒有說話,卻能感覺到春貴人心中無聲無息的絕望已經朝自己襲來。如玥忽然覺得很冷,好似寒冷的冬季一直不曾遠去一樣。
“我爭強好勝,目中無人,一心想著得了皇上的恩寵就能確保自己長立不倒的地位,甚至可笑到攀附皇貴妃的權勢,肆意踐踏其餘的宮嬪,甚至為了得到皇貴妃的庇護,不惜跟得勢的宮嬪作對。可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就連我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如貴人,你的心當真堅硬如鐵石,不會痛麼?”春貴人激動地站起來,朝著如玥走過來。
沛雙立即攔在了如玥麵前,用自己的身體將她與春貴人隔開。
如玥噓了口氣,心裏鬆緩了好大一截子:“沛雙,別攔著她,你讓她說下去。隻怕這些話也要將她憋得不行了。”
“不錯。”春貴人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卻比哭還要難看,是我自己太蠢了,是我沒有弄明白。後宮裏哪有什麼扶持,哪有什麼情分,有的隻是比別人更高明的手段,比別人更狠的心。如貴人你知道麼?連皇上也覺得我瘋了。
“我親手……親手殺死了楠兒,那樣短的匕首,我來來回回地捅進去又拔出來,均是在同一個位置,在她平坦的腹部上。到了最後,我甚至覺得連自己的雙手都要捅進去了。看著她的血流個不停,甚至連腸子都快要流出來了,我真是痛快啊,痛快極了!”
沛雙險些吐了出來,直捂著自己的口鼻幹嘔不止:“這樣的渾話別再說了,你還嫌旁人不夠惡心麼?”
如玥隻覺得胸口悶悶的,可她心底的恨意濃鬱,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刺耳。倘若她是春貴人,她知道是誰害了自己的骨肉,也許那一刻,她也會義無反顧地握著刀子,一下下地刺進去。
“惡心?”春貴人冷笑了一聲,“這有什麼惡心的,這是痛快。你不會明白的,你不明白。那種感覺真的很痛快,很痛快。捅死了楠兒,我的心裏舒坦了好多,可是看著皇貴妃依然健在,我便恨不能親手了結了她。”
話說到這裏,春貴人發瘋似的大喊大叫起來。原本就粗啞的聲音,此時更是撕心裂肺地刺耳。
“夠了,你瘋夠了麼?”沛雙也顧不得什麼身份,一個巴掌蓋了上去。
春貴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巴掌打愣了,喊叫聲一斷,淚水便如決堤一般凶猛而來。人一軟,她便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如貴人,你知道麼?我恨你,嫉妒你,更無比地羨慕你。你的孩子沒了,皇上痛哭不止,還陪你喝下了化胎藥,而我的孩子沒了,皇上卻把我當成瘋婆子,他怎麼也不肯相信是皇貴妃存心算計了我。不相信也就罷了,他連看我一眼也不願意。若我是你該有多好啊,皇上也會不時地陪伴我,也會為失去了我們的孩子而難過,甚至他也會許我一個未來,告訴我往後還會有孩子的。這些話,他都對你說了是不是?你告訴我……”春貴人哭得肝腸寸斷。
即便沛雙是這樣厭惡她,也跟著紅了眼圈。
如玥何嚐不難過,可難過又能怎樣,倘若當初沒有芸常在自告奮勇的幫襯,或許今日心裏還能好受些。
然而事實是,春貴人滑胎,自己有推脫不掉的幹係。如玥心裏如同被人抽了一記鞭子,火辣辣地痛著:“是,皇上說過。”
春貴人聽了這句話,忽然仰起頭望著如玥,好半晌她終於傻笑出聲:“難怪了,你這樣美貌,這樣睿智,又這樣狠心。什麼時候都不會讓人覺得你發瘋,讓人厭惡你。即便是才失了龍裔,你依然這般光彩照人,可我……隻會平白遭人唾棄。”
王素春真的絕望了,她再垂下頭時,眼中隻有茶盞鋒利的碎片:“你記住,記住我今天的樣子。倘若有朝一日你也成了我,得不到皇上的半分寵愛,你千萬不要學我這樣,自暴自棄……我做不到的,希望你能做到。也可能是我多餘地擔心了,你不是王素春,你是鈕鈷祿氏的女兒……”
手觸及碎片的一刹那,春貴人的臉上重新洋溢起得意的微笑:“我總算能為自己做一次主,決定不了榮華富貴,起碼可以決定了結自己。如貴人,對不住你了,從前我那樣野蠻,如今又要弄髒你的地方了……”
“住手,你瘋了!”如玥大吼了一聲,沛雙這才回過神來。
隻是春貴人早已握住了那一片鋒利的碎瓷,鼓足了勇氣,死命地朝著自己脖頸間那一片淨透的雪白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