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明鑒啊!臣妾自容貌有損以來心急如焚,上火、焦慮、夜不能寐不過是擔憂所致,既然有這樣的症狀,禦醫對症下藥也實在沒有什麼不妥。那些藥,臣妾可都是服用了的,即便是裏麵有朱砂又能如何?更何況……更何況臣妾這般珍視自己的容顏,更加不會再以自己的臉來冒險了。容顏有損,豈能留在皇宮裏服侍皇上?臣妾就算再蠢笨,也不會拿自己的前程來賭啊!何況如貴人與臣妾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臣妾何必將性命押在此處,平白冤枉了她啊!”
“恩貴人冒失了。”皇貴妃又翻了幾頁記錄,聲音顯然不悅,想必除了恩貴人你,各宮各院妃嬪所用的藥物之中,再無一味朱砂,更無哪一宮有領取朱砂的記錄。除了皇上養心殿裏的朱砂墨,恐怕再無人會輕易接觸了這一味藥去。
“也就是說,如貴人的嫌疑不大,沅琦你自己的嫌疑卻不小。這種模棱兩可的事兒,本宮當真是無法辦了。與其給皇上添堵,倒不如大家各退一步,相安無事為好,也省得皇上心煩意亂,更少來咱們後宮走動了。你們說呢?”
“娘娘……”當沅琦看見來人是石禦醫時,便已經分明此一招落敗,所幸皇貴妃的話中並沒有半點責備她的意思。沅琦忍住淚水,咽下滿腹的不甘與苦澀,誠然道:“若此,當真是臣妾冒失了。以為藥是如貴人送來的,便是永壽宮做了手腳。臣妾當真是愚笨,險些中了旁人的算計。”
言罷,沅琦轉向如玥,重重鞠躬施禮:“沅琦莽撞了,一心懸在自己的容顏上,竟然錯信旁人的陷害,險些冤枉了姐姐。好在禦醫處的記錄上一絲不錯,分明清楚,否則姐姐受了牽連,他日真相水落石出,沅琦豈不是要懊悔死麼!姐姐千萬不要怪我才好!”沅琦說著就拜了下去,如玥少不得虛扶了一把:“我一早便說了,妹妹是身在廬山中,所以才會看不清晰罷了。如今妹妹肯信我就好。”
“沅琦愚鈍,可也是深受其害。還請姐姐相信,沅琦當真不是自殘來陷害姐姐。”說著話,沅琦的淚水便在眼眶中轉了幾轉,終於溢出了眼眶。
睿澄憤恨不已,今日究竟是什麼倒黴的日子,竟然三番兩次地讓如玥這般走運。目光劃過石禦醫麵頰的時候,皇貴妃冷淡道:“還是石禦醫最有頭腦,連出宮去尋藥方子,也不忘記掛照拂小主的安危。”
石黔默故作不覺話中含義,端正眉目,一本正經道:“多謝皇貴妃娘娘讚譽,微臣不敢邀功。侍奉小主是微臣的本分。”
皇貴妃再不願留在鍾粹宮慪氣,憤然喝道:“小旦子,回宮!”
如玥緊隨其後,隻叮囑沅琦一句:“妹妹好生歇著,相信皇貴妃娘娘一定會請醫術超群的禦醫替妹妹診治,我就不耽擱妹妹休息了。”
沅琦又是謝過,目送皇貴妃與如玥一行人匆匆而去。
常柔見沅琦哭得可憐,忙遞上了絲絹:“小姐,您這又是何苦呢?”
沅琦斂住淚水,神情凝滯,好半晌才開口:“何苦?正是因為太苦了,我才不得不如此。”
“可是小姐,如貴人從來都是幫襯著咱們的啊。您明知她是皇上的心尖兒,何必要這樣陷害於她,本就是鬥不過的,又何必自討沒趣。”常柔知曉自己的話有些失了分寸,便噤聲不語,隻將頭埋在胸口。
沅琦默默握住常柔的手,哀歎道:“從來都是你與我一路,如貴人哪裏顧得上我們?若不是因為她,我豈會這樣就失了容貌。你想想,當日城門樓上,她為何沒有上去?難道她不急著見皇上麼?分明就是她知曉會有何事發生,說不定我的臉就是她存心毀了的……”
常柔還想說一句,可沅琦攔了她兀自開口:“鬥不過也要鬥,破罐子破摔也罷,以卵擊石也罷,我總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啊。於她來說,容貌、家世、身份都是無可挑剔的,可於我來說,不過是皇上分了薄薄的一層愛憐給我,她就那麼捺不住性子了。”
沅琦說到這裏,已經哽咽不止,淚珠子麻木地從眼中滑落,一串又一串,不知道是為自己的可悲而泣,還是怨懟命運的不公:“還有那個忘恩負義的薄情人,常柔,你去,把他給我找來。當著麵我必要問清楚,為何允諾了我的事兒,這樣容易就給人翻查出來,還是他根本就沒有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
連連歎息後,沅琦冷漠道:“宮裏根本不會有情分,他對我的薄薄情意,隻怕早已掩埋在利欲熏心的深宮裏了,也罷。”
“小姐,楚原大人不是這樣的人,他必然有自己的苦衷。”常柔心裏總是存著善念,不自覺就會把人往最好的方向去想。可終究是不是這個樣子,小姐吃不準,自己就更吃不準了。
“哼,非要他本人當麵與我說清才能算數,總之你去請就是了。我傷成這個樣子,難道她們還不準禦醫來瞧麼?”
“奴婢遵命,小姐您別動氣了。”常柔規勸了幾句,可沅琦依然憤懣不已。
有些話說得再多也沒有實際的意義,或許非要事實擺在眼前才能分明吧!
常柔現下隻能默默地立在她身旁,陪她看這一室的清寂,忽然覺得滿心的悲涼。一切都猶如這個季節漸漸落敗的嬌豔美花,再好看也終將走向傾頹。
難道自家小姐的命數,也如這花朵一般,再也熬不到下一個春日了麼?許多新的、美的,芬芳的花兒總讓人在不經意間,忘卻了曾經有過這麼一朵花綻放過。
追上皇貴妃的如玥,雷厲風行地將人攔在了鍾粹宮最後一道大門內:“皇貴妃且慢走,臣妾還有話要說。”
“怎麼,如貴人還沒說夠麼?可惜本宮已經聽得膩歪了。”皇貴妃不預備停下,卻不得不立在如玥麵前。
“臣妾不會耽擱皇貴妃太久的。”如玥上前一步,猶如當年在鍾粹宮攔下誠妃一般,都是自信滿滿的樣子,“沅琦是小孩子的脾氣,我知曉她並不是真的這般心腸歹毒。皇貴妃娘娘對如玥不滿,隻管衝著我來就是,饒過沅琦吧!”
“本宮有沒有聽錯?”皇貴妃蔑視地瞪了如玥一眼,“一向高傲如斯的如貴人,也會祈求旁人麼?當真是可笑之極,若是旁人瞧見你此時的樣子,你說她們心裏該有多痛快!”
“娘娘錯了。”皇貴妃這邊還沒有笑完,如玥便冷聲道,“這並非祈求,不過是如玥希望您高抬貴手。但是倘若娘娘不肯,別怪如玥把醜話說到前頭,恩貴人若有事,臣妾必然會向娘娘討還!決不姑息縱容!”
“鈕鈷祿如玥!你真心曉得你在與誰講話麼?”睿澄的目光陰冷得猶如常年不見天日的地窖冰窟一般,就連一向膽大的沛雙也著實被她唬住,半天合不攏嘴。
“當然曉得。”如玥坦然,沒有絲毫的畏縮,隻是動作輕柔地撫了撫自己衣襟上的一朵銀線繡成的水仙,麵容上的微笑緩慢地滲透開來,淡雅又不失端莊,“我在與皇貴妃娘娘您說話呀。可您曉得,自己在和誰說話麼?”
“你……”睿澄被她氣得險些揚起手抽過來,隻死命地攥緊雙拳,盡量讓自己不要惱羞成怒。畢竟好些日子,後宮裏都沒有她震怒的話頭傳出來,越來越寬和,越來越仁慈,是她希望做到的表象。起碼這樣,皇上便會對她多一分尊重。
臣妾鈕鈷祿氏如玥,入宮的第一日,便住進了這鍾粹宮的院落,時隔四載,恍如昨日一般清晰。臣妾在這裏攔下了誠妃娘娘,借著誠妃娘娘的幫襯才有幸跟在先皇後身側學著。先皇後對臣妾有幫扶提攜之恩,如玥一生也不敢忘記。
“如今皇貴妃娘娘繼位中宮,不久便要成為大清朝的皇後。臣妾必然要懂得分尊卑,尤其是在這個敏感的時候……”
如玥的話點到即止,皇貴妃的神色陰晴不定。
沛雙頭一回不敢多言,隻乖順地沉默不語。石禦醫站在眾人之後,遠遠聽著,隻作不覺。
一行人堵在鍾粹宮門口,互相睨著對方的眼眸,許久沒有人說話。
忽然撫了撫自己的腹部,如玥動容不已:“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玥心中一直感念先皇後的恩德,以至於不得不如此衝撞皇貴妃您了。當旁人都不知曉,便神不知鬼不覺麼?日日送去二阿哥寢殿的湯飲裏擱了什麼好東西,如玥心知肚明。”
這話激得睿澄膝蓋一軟,險些站不穩:“你胡嚼什麼?”
“是不是如玥胡嚼,皇貴妃心中有數。之所以一直隱忍不發,並非隻是為了保全二阿哥,提防您又使出別的什麼手段來,而是因為皇貴妃娘娘您是如今的中宮,您的膝下還有三阿哥綿愷,倘若綿愷有事,想必娘娘您也會發瘋。將心比心,希望往後的日子裏,娘娘當真能有先皇後一般廣闊的心胸,否則如玥必然不會客氣!”
“當真仗著皇上寵愛你,就肆無忌憚地叫囂麼?”睿澄忽然轉怒為笑,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皇後當初何嚐不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且還是少年的夫妻,最好的情分;瑩嬪何嚐不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可如今不還是一樣清冷孤寂。後宮裏,恩寵從來都不會長久,要爭也就是爭一點皇家血脈罷了。可惜你和春貴人一般,從來沒有這般的好福氣,有的不過是寡薄的緣分罷了。”
偏就是朝著如玥心靈深處最軟最痛的地方刺下去,皇貴妃的話猶如一把尖刀猛地刺進了如玥單薄的身子。如玥的手不自覺地朝著腹部緩緩拂過去,平坦如斯——僅僅是因為腹中那條無辜的小生命早已故去。
“不錯,如玥的確是福薄之人,可皇貴妃娘娘您卻不同了。正因為如玥福薄、一無所有,才不至於惶恐不安,才不至於瞻前顧後,凡事單憑自己的心意。可娘娘,您要顧及的、要維護的、要爭取的甚至要保住的太多太多了,難免顧此失彼,狼狽不堪,這一點無可厚非。隻怕有些事人力不能及,須是要看天意的。多行不義必自斃,若是天命也不顧全,娘娘豈不是比臣妾這福薄之人命數更為堪虞麼?”
如玥一福身,禮數依然周到:“臣妾不敢耽擱娘娘思量盤算,先行告退了。”言罷,便帶著沛雙與石禦醫先皇貴妃一步踏出鍾粹宮。
“好一個如貴人,隻怪本宮當初沒有狠下心將她除掉,否則何時輪到她在本宮麵前叫囂!”睿澄的話好似說給小旦子一人聽的,聲音並不算大。
小旦子這些日子多少有些疏失,不少落進皇貴妃的眼中,就是十足十的罪過。他也不是不害怕,可如玥掌控著石禦醫,石禦醫又掌控著冷宮裏茉蕊的命數。
如此,便隻有夾著尾巴做人了。小旦子隻覺得心裏憋屈得慌,縱然是皇貴妃身邊最得勢的公公又如何,一個不小心,丟了性命也是尋常事。可總得想法子救出她來才好,那是什麼鬼地方,她怎麼挨得住呢!
“許是今日操勞過度,這會兒我自覺頭疼不已,還請石禦醫前往永壽宮細細為我診治吧!”如玥這樣說,並非全是因為不適。無論如何,她也要弄明白何以石禦醫會突然出現為她解圍。
落座永壽宮內寢,如玥便伸出玉手請石禦醫診脈。細長的腕子上,一串碧綠的翡翠珠子格外搶眼,更襯得如玥肌膚勝雪。石禦醫將絲巾覆在如玥腕上,才謹慎開口:“臣才出皇城兩日,便在途中被人攔了回來。說來貴人可能不信,攔臣的竟然是鎮寧大人派去的人。他以鎮寧大人隨身攜帶的信物為憑證,讓微臣務必返回宮中幫襯如貴人一把,隻說是禦藥房的楚原與恩貴人是舊相識。”
“楚原?”如玥問了一句,襲兒忙道:“是專職照顧鍾粹宮各位小主的禦醫,入宮的時日不算長,大約也就三載。”
如玥“哦”了一聲,慢條斯理道:“是在恩貴人入宮之後的事了,既是舊相識,這個楚原說不定就是衝著恩貴人來的。”
石黔默微微頷首,讚同如玥的話:“楚原平日裏沉默寡言,唯獨對著鍾粹宮派遣來的常柔很是和善。起初禦藥房裏的人以為他是看上了恩貴人的丫頭,這麼看來,必然是……必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說到這裏,石黔默有些結巴,情不自禁地紅了臉。這明顯的變化如玥倒是沒放在心上,還以為他說了些“非禮勿言”的話罷了。
“既然這個楚原是衝著恩貴人來的,那記錄冊又是怎麼回事兒?他怎麼肯將那冊子交給你,讓你破壞了恩貴人的苦肉計?”如玥不明白的便在於此,即便是石黔默入宮的時日不短了,可到底也是尋常的禦醫,怎得有這樣的法子?
“不瞞如貴人,這冊子也是鎮寧大人交托給微臣的。一路上返回宮裏,臣細細看了個遍,這才猜測到鍾粹宮的事宜。鎮寧大人派來的人,話並未說全……”石黔默稍微抬頭,正瞧見如玥卷翹的睫毛撲閃了幾下,那樣細微的動作竟然如此美妙,且看了一眼,便再也拔不出來了似的。他整個人都呆住了,被自己這樣的錯覺攪亂了心緒。
“若此,必然就是鎮寧與這楚原有交情了,這交情還深厚到能撇開自己心中的情緣。”如玥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隻是真有些頭疼了,“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
“是。”石黔默微微一愣,方才光顧著看眼前的女子,竟忘了細心留意她的脈相。應該是無大礙了吧?石黔默被自己這樣波動的心緒嚇得不輕,一時間也不敢將診斷的結論告知,便委婉道:“小主的脈相依然有些虛弱,待明日臣再來細細診治。今日便不再耽擱您將息了。”
如玥不住地頷首,隻覺得眼皮沉重得有些睜不開:“沛雙,送石禦醫出去。”
石黔默不舍地睨了如玥一眼,卻是端正的神色,即便是襲兒也未瞧出什麼不妥來。臨行前,他還不忘囑咐如玥一句:“貴人的身子尚未痊愈,平日裏盡量放寬心懷。微臣還是那句話,養好了身子,小主必然能得償所願。”
“知道了。”如玥感激一笑,便無力地就著襲兒的手,轉身朝著床榻而去。石黔默後退兩步跪安,隨著沛雙緩緩地走了出去。
他的腦子裏,此時此刻,唯有如玥美妙明媚的笑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