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心結
如玥這一病就是些許月。一入冬,身子便越發沉重,病也好得極慢。
許是先前滑胎傷了身子,未徹底複原,再加之後宮冗繁細密的明爭暗鬥,令她心情焦慮。
大到謀害皇嗣,打壓宮嬪,小到一枚耳針,一顆玉珠,但凡有心人想要謀害,謀害便無處不在。如玥不得不小心提防,猶如走在刀刃上,步步為營,縱然屢屢逢凶化吉,可難免覺得疲憊不堪,心力交瘁。
沛雙見如玥病懨懨的,總精神不濟,卻還要苦心籌謀,隻能惱極了自己幫襯不上。
好在石禦醫是最細心的,所用的藥材都是最為普通卻有效的溫性藥。有他如此精心的調治,再到入春時,如玥的病才總有了些起色。
就在永壽宮終日彌漫在湯藥的苦澀與冬日的冷清之中時,永和宮卻是一派截然相反的樂景。
春貴人一舉將淳貴人擠了下來,搖身一變就成了皇上心尖兒上的人,且這一得寵,便是專房之寵,風頭無二。就連如玥昔日聖寵最盛時,也不能媲美眼下獨占鼇頭的春貴人。
後宮的恩寵一變,奴才們的嘴臉也跟著就變了。送來永壽宮的花再不是什麼玉台金盞、素冠荷鼎了,不過是些矮鬆盆景,隻瞧見滿眼的蒼翠。
好在如玥的心思沉得住,便叫人擱在了房裏。倒是襲兒看不過眼,少不得拉著芩兒怨上幾句:“小主病了不過小半年罷了,皇上也時常來瞧。這幫跟紅頂白的破落戶便這樣目中無人,當真是豈有此理。也虧得小主脾性好,換做是我,早早便教訓了去。”
芩兒總算是能忍住氣的,見襲兒這樣說隻是笑道:“姐姐是跟在皇後娘娘身邊的人,皇後娘娘可是最寬和不過的人了。”
“寬和又如何,這些年還不是受盡了算計。為著皇後娘娘性子謙和,我可是沒少在她身旁著急。所幸咱們小主是有脾性的,忍得住一時的氣焰,卻不會寬和到委屈自己。”
襲兒低下頭,似滿腹惋惜:“如若皇後娘娘也能淩傲決絕一些,可能就不會……娘娘多麼希望能看著二阿哥成才啊!”
“皇後娘娘所願,也真真是如玥的心中所願。”如玥難得走了出來,正聽見兩人的談話,便這樣插了句嘴。
襲兒隨即收起滿腹的傷悲,歡欣道:“小主今兒個精神不錯呢,臉色也紅潤了不少。看來石禦醫給的溫補藥膳方子確實有效,比一味地喝那苦湯汁子可好多了。”
“良藥苦口嘛!”芩兒恬淡一笑,“眼下小主好了,咱們總算也安心了。”
“這些日子,也真是辛苦你們了。”如玥柔和一笑,雙眼殷殷流轉著暗淡的光華,“隻是我這一病才知曉,原來宮裏的人心竟如同這天氣一樣,說變就變,全然沒有半點情分在。”
“小主……”芩兒幽幽地喚了一聲。
如玥卻豎著食指示意她聽著,才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其實變也無可厚非,奴才們擇了主子來伺候,也無非是為了自己的日子好過點。苦熬歲月,宮裏本就是難挨些,吃得好穿得好都是次要,身心俱疲才是最折磨人的。
“想開了,我便不會再讓自己頭疼了,你們也實在不必跟底下的奴才計較太多。好的壞的,總歸是靠咱們自己爭取來的。”
襲兒微微頷首,倒也是讚同:“小主說得不錯,隻看春貴人如今的勢頭便是最好的樣子,咱們有樣學樣,怕是也能平分了她的恩寵。隻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與其爭得頭破血流給旁人可乘之機,倒不如由著春貴人一家獨大,咱們也省了不少工夫。”
如玥臉上的微笑由明澈轉為苦澀,像是心裏聚集的苦滋味一下子翻滾了上來,瞬間蔓延至全身,從她絕美的笑容裏一點點地滲透出來,也滴進了旁人心裏。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與皇上的恩情竟成了後宮裏的一筆賬了?
如玥有些茫然,有些無措,更多的便是無能為力。她很想站在頂峰的位置,排山倒海一般掃淨麵前所有的障礙,為的不是權勢,而是她心裏的那個人——她的夫君而已。
“小主,您沒事兒吧?”襲兒見如玥愣了神兒,怕驚了她的心,不由得輕輕問了一句。
“無礙。”如玥斂住心裏的苦澀,好不容易才讓自己鬆緩了些,“日子還長著呢,咱們不能急在這一時。姑且讓春貴人一枝獨秀,也不算枉費這樣好的初春明媚了。各宮裏有什麼動作,咱們隻管看著也就是了,能幫襯的時候,稍微幫把手,也不枉費春貴人對咱們的援手。”
如玥心裏明白,春貴人是為了自己而爭寵,可無形中也幫了她許多。
這些日子,能過上較為舒心的日子,安心靜養,多半也與春貴人頂著風頭有關,永和宮那樣盛世,偏顯得永壽宮寂寥不堪了。就連芸常在也鮮少敢踏出宮門,想來她怎麼也料不到春貴人竟會有這樣一日吧。
“方才小主也說了,初春明媚,這春日不過才剛剛開始,咱們實在不必著急,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往上爬,才不會半路滑下來。何況這些日子,皇上一得空不是也會來咱們宮裏坐上一坐麼?可見皇上待小主,不是一時半會兒的新鮮,必然是有真心在的。”芩兒最懂如玥的心思,即便是著急,也不會貿然犯險,穩妥準沒有錯。
“我要見鎮寧。”如玥自從知曉石禦醫半路折回來救她完全是鎮寧的巧妙安排後,心裏便對鎮寧多了一分好感。從前她以為他隻是一味地莽撞,一味地衝動,便有意無意地將他撂在一旁。
現下再想,鎮寧知曉先皇後故去的真相並未有什麼過激的舉動。反而一直在留意後宮的大小事兒,當真是難得的有心人,如玥便也鬆了口氣:“終歸他是幫過我的,眼下皇上膝下唯有二阿哥與三阿哥,二阿哥已大婚,而三阿哥尚且年幼。我必然要讓鎮寧曉得,這個時候皇貴妃雖然不得勢,然而關乎皇位後繼,必然不能輕舉妄動。”
襲兒搖了搖頭,無可奈何道:“難怪小主的病康複得這般緩慢,一頭是自己的榮辱性命,另一頭又得牽掛著二阿哥與小少爺,心思這般沉重,哪裏能好得快呢?也真是難為了石禦醫肯這樣用心照顧。”
芩兒也微微頷首,臉上的笑容曖昧得並不算太明顯:“奴婢也覺得,這個石禦醫是當真用了心的,且還有幾分本事。”
如玥合上眼,麵前閃過石黔默的舉止神情,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不由得心一抽:“好端端的,怎麼又扯到這裏了。若是他沒有幾分本事,先皇後與皇貴妃當初便不會都看重他了。不過難得他一番苦心,日後我必然不會虧待了他去。”
顯然是有些心虛的,如玥也怕此事被她們料中。畢竟石禦醫做得真的是太多太好了,倘若果真有內情,隻怕也隻能辜負了。
“怕就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襲兒的笑容凝滯在嘴角,“並非奴婢不信任他,可奴婢也看出來了,石禦醫的心思太淺顯了。自然,奴婢看出來什麼不要緊,怕就怕旁人也能看得出來。若是如此,便不妙了。”
芩兒倒並不這麼覺得:“小主放心就是,石禦醫是聰明人,聰明人往往不會讓自己犯險,更不會連累心裏真正關懷之人。”
“但願如此。”襲兒多有自寬之意,喃喃道。
三人收聲,均是心思沉重地沉默,忽然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瘋魔一般地推門闖了進來。
“小姐,醒了,醒了……”沛雙上氣不接下氣地嚷道。
芩兒默默地搖了搖頭,疼惜道:“瞧你,這春寒料峭的天,跑得一頭大汗。快喘勻了氣息再說不遲。”
襲兒不解,追問道:“你這沒頭沒尾的,是說誰醒了?這冒冒失失的毛病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改!”
沛雙赧然一笑,笑過又馬上蹙起了眉,還帶著一絲喘意:“翊坤宮的那一位,就是皇上的信妃娘娘。”
“信妃?”如玥搜遍了大腦,才想起果真有這麼個人來,“醒便醒了,也值得你這般驚慌。”
“醒了是不足畏懼,可這信妃娘娘才醒過來,便大哭大嚷說要側福晉還她的皇兒來,這未免太奇怪了吧?”沛雙一頭霧水,自己都弄不清究竟,更無從表述。
如玥與襲兒麵麵相覷,誰都不明所以。
芩兒心中似乎有了懷疑,遂道:“咱們去翊坤宮瞧瞧便能分曉了。”
如玥一行人匆匆往翊坤宮而去的同時,誠妃的景陽宮險些翻天覆地。
“怎麼會,她怎麼會醒?”誠妃惶恐得不行,臉上被嚇得青白憔悴,失了血色。淩兒緊著斥道:“還不去給娘娘熬製些定驚茶來,你們一個個立在這裏當木樁子麼?”
待內寢的人紛紛屏退,淩兒才俯身貼耳道:這個玉琳小姐也是,早不醒晚不醒,偏是這個時候醒。你說這人都昏迷了這麼些年了,醒過來怕是也神思不屬了,以前的事兒未必能想起來。即便是她想得起來,說得出來,旁人也不會盡信,都以為她說的不過是渾話呢!
“娘娘您再想想,後宮裏知曉這件事兒的人,無非就隻有先皇後。可先皇後已經故去了,旁人即便有所懷疑,也沒有證據呀。沒有證據便不能治罪,咱們還擔心什麼呢?”
“淩兒,她們真的沒有證據麼?昔日的側福晉、今日的皇貴妃也沒有證據麼?”誠妃戚戚然,畏懼之中透著深深的焦慮,不寧道,那時候,我和她同樣是側福晉,若非我……若非我有大阿哥,恐怕今日也未必就能是皇上的誠妃。可是,誠妃又怎麼樣,始終不及皇貴妃尊貴。就連玉琳不是也被皇上封了信妃麼?
要是她真的說出什麼來,皇上信了,可怎麼辦才好?我不想……不想失去今日擁有的這一切,那個孩子,我也是真的待他極好的。可偏就是他這般短命……誠妃淚流滿麵,心痛不已。
“那是個多麼好的孩子,還是皇上的大阿哥,嘉慶朝的大皇子,怎麼偏就這般短命呢!其實他或許可以不這樣短命的,他或許有機會繼承皇位的……”誠妃惋惜心痛,都不及此時的惶恐,這個噩夢縈縈繞繞在她夢裏好些年,卻不想還是得見天日。
劉佳玉琳啊,你的夢是不是要成真了?
誠妃自說自話,喃喃不止:“你是來向我討還往日的孽債麼?那我一直苦心經營至今時今日的夢,又該向誰去討?怕是要醒了吧!”
“娘娘,您別這般心急,皇位不皇位的話豈能輕易地宣之於口。還有,翊坤宮究竟情形如何,總歸要親自去看了才能分明。與其咱們在這裏自己嚇唬自己,倒不如去看個明白!”淩兒一直陪在誠妃身側,這多年的心結,怕是一時半會兒很難解開。但淩兒卻不想,信妃這才一醒,誠妃竟然這般軟弱,當即癱倒在地了。
“去看她?”誠妃質疑淩兒的話,“我若不去,她看不見我也就罷了。可她看見了我,必然什麼都能想起來,必然會問我要大阿哥,必然會向皇上說明一切。這可怎麼是好?對了,這會兒皇上在哪兒?是不是已經過去了?淩兒,你快想辦法啊,快替我想想辦法,怎麼才能將皇上攔住?怎麼才能……”
誠妃今日穿了一件深青色的旗裝,上麵繡的竟是密密麻麻的菊花瓣,一根一條,朵朵分明,看得淩兒竟有些眼暈:您與玉琳格格本就是表姐妹,若她醒了過來您都不去瞧她,才真正會惹人懷疑。娘娘啊,您的睿智、沉穩都到哪兒去了?她不過就是您手下鬥敗了的格格罷了,您才是側福晉,您才是皇上的誠妃呀。
“想當初皇上肯封她為側福晉,還不是礙著您的麵子罷了。她腹中的龍裔不幸滑胎了,皇上的大阿哥可是您所出的。娘娘,您有沒有聽見奴婢在說什麼啊?”淩兒與娉兒一樣本就是誠妃陪嫁的侍婢,過往的恩恩怨怨再沒有誰能比她們更清楚的了。
這會兒為了能讓誠妃清醒過來,淩兒顧不得身份之別了,索性抓住誠妃的雙肩,不住地搖晃她的身子,試圖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冷靜鎮定下來,清醒過來:“娘娘,您想一想,當年她年輕貌美時鬥不過您,現在人老色衰、疾病纏身,就更不足以成為您的威脅了。試問一個瘋婦的話誰會信呢,您說呢?”
誠妃像是聽清了淩兒的話,艱難地點了點頭。
淩兒微微一笑,這才鬆開雙手,從懷裏掏出熏香了的帕子,動作輕柔地拭去誠妃額上的汗珠:“讓奴婢為娘娘梳個好看的發髻,再更換上一身應景的旗裝可好?皇上去看信妃,也必然能看見咱們。信妃精神不濟無所謂,得叫皇上看看咱們歡喜的樣子才好啊!”
“可我……心裏始終還是沒底。”誠妃不忍,不是因為自己的雙手染滿了鮮血,而是誰也不知曉,當年繈褓中的大阿哥究竟是怎麼去的。
“沒底不要緊,還有淩兒呢。娘娘,奴婢會一直陪在您身側的,您安心便是。”淩兒握了握誠妃冰涼的手,像是給了她極大的信心一般。
誠妃好不容易沉住了所有的浮躁之氣,死死抵住內心的畏懼:“既然是遲早要麵對的事,不若迎上去的好。你說得不錯,當年她鬥不過我,今日也是一樣。”
“如貴人到!”翊坤宮的小太監揚聲通報,如玥走進去時,皇上已經立在殿上頭了。
“你也來了?”皇上的聲音肅然卻不失關懷,“到底你身子也才好些,怎麼就頂著風來了。”
如玥聽了皇上這熟悉的聲音,猶如吃了一顆清心丸,從頭到腳都覺得順暢了許多。“多謝皇上記掛,臣妾已經無礙了。”
“那就好。”皇帝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隨即便是一聲長歎。
“可是信妃娘娘有什麼不適麼?”如玥關切道。
“醒了一會兒,又昏睡過去了。”皇帝憂慮,“禦醫說許是昏迷得太久,四肢無力倒也是其次,主要便是腦子昏沉得厲害,稀裏糊塗地說了好些瘋魔之語,攪得朕心裏難受。”
當下,如玥還不明白皇上口中的這些“瘋魔之語”是什麼,可皇上眼裏的血絲、麵上的倦容,她還是能看得分明:“連日來皇上忙於朝政,又心係後宮,實在是過於勞心了。既然信妃娘娘此時已經安睡了,就請皇上回養心殿歇著吧。淳貴人心性好,心思又細膩,必然會盡心照拂的。”如玥一眼瞥見內寢裏走出來的淳貴人,少不了附上這麼一句。
“嗯,有淳貴人照拂,朕也稍微能安心。如玥你自己也要當心身子,大病初愈最忌諱的便是操勞。何況朕還指望著你能盡早上手後宮的事宜,也好幫睿澄分憂。朕總覺得,這幾年她許是年齡見長,多少力有不逮,也是時候有個幫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