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妾素日裏也覺著穿得太過貴重,反而失了一份自在。”睿澄拿起放置在皇帝手邊的薄荷油,蘸了一點在食指尖兒上,溫柔道,“皇上,讓臣妾為您揉揉太陽穴吧。”
“嗯!”皇帝坐好,由著睿澄半跪在身後為自己按壓穴道,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睿澄才按了幾下,皇帝心裏便覺得舒服了許多,“從前,你也是這樣為朕舒緩頭痛的。所以朕的頭一疼,便想著叫你來。”
“朝政上的事兒,臣妾不能為皇上分憂,後宮裏的事兒,臣妾又時常力不從心,沒少讓皇上憂心,自覺心中有愧。如今聽皇上這麼說,臣妾才覺得自己總歸還是有些用的。”睿澄說的盡是實情,也是心裏的症結所在。
這些日子,皇上對春貴人的恩寵不減,時常也去陪伴瑩嬪,待如玥雖然不如從前親厚,可也總算不薄,後宮裏的瑣碎事兒盡數都交給了她來操持。睿澄甚至覺得,皇上是刻意要給如玥充沛的精力,好好操持後宮各項事宜。
隻是這話要她如何能問出口。皇帝的心意若果真如此,即便是問了又能怎樣?此時此刻,不過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心貼著皇上很近,才這樣說了出口。
皇帝豈會聽不懂她話裏的委屈,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為自己揉按著穴位的手:朕自從登基以來,便一直處於風口浪尖上。往遠了說,各地不斷有白蓮教起義惑亂,百姓們無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朕的心,也一直都未真正地安寧過;往近處說,京中追隨先皇的重臣們許多人並不服朕的管治,朕每每行事都覺得力不從心。
“可這些再難,朕都有信心能處理好。可偏是欠了後宮的恩情,朕當真有些心力交瘁。想起昔日太上皇在的時候,先皇後慧清謹小慎微,沒享過一天的清福,甚至連出行都要看奴才們的臉色,她身子又不好,早早的便薨逝了。爾後,後宮裏你便是高高在上的皇貴妃,替朕分憂是必然的。自然,這些年你也沒少吃苦。朕膝下的皇子本就不多,如今也隻有綿寧、綿愷承歡膝下。綿愷雖然睿智,卻還小,朕不能也不忍心加諸太重的責任在他肩上。可綿寧便不同了,他是朕與孝淑皇後嫡出的皇長子,將來必是要繼承大統的人選。”
皇帝的話聽不出情緒來,隻是睿澄的心猛然地顫抖起來,她緊忙應了聲“是”,生怕皇上瞧出她眼中的慌亂來。
“你的好,朕也記在心裏,必然不會虧待了你去。可是睿澄,朕不希望後宮不寧靜,將來妃嬪們都有再添皇嗣的可能,若是儲君之事不穩妥,江山必然動搖。雍正爺當年,不就是頂著骨肉相殘的慘烈走過來的麼?到了咱們這一朝,必然是不能再出這樣的亂子來了。”偏是皇帝最後這句話,不輕不重的。
睿澄滿心的溫熱,忽然就無聲無息地滅了。好似一盆冰涼的水,悄無聲息地淋下來,以傾瀉之勢不可阻攔地淹沒了她的希望。
原來皇上知曉了詔書失竊之事,原來他最先便懷疑了自己,所以才會有頭疾發作這一場戲,為的就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吧!
可偏是這樣的時候,獨獨隻有她在他的身側,說的也是最軟最讓人心痛的話。睿澄漠然微笑,聲音平穩而蒼涼:“皇上說得是呢,二阿哥是嫡出的長子,自幼聰慧好學,又承襲了皇上的胸懷與智慧,必然是最佳的人選。綿愷到底還小,而臣妾也沒有先皇後的身份尊貴,皇上,臣妾心裏都知曉……”
隻是不甘心罷了!這句話睿澄不敢說,縱然是僅有他們兩人,也隻能爛在自己的腹中。皇上是天底下最薄情的人,從來不例外,對於覬覦自己皇位的人,從來都是殺之而後快。
皇帝握著睿澄的手,將她扶著與自己並肩而坐:“朕有心立二阿哥為太子,除了你便唯有如玥知曉,且也都是朕親口告知的。”
睿澄的心險些蹦了出來,額上的汗水涔涔下落,腦子裏不斷盤旋著方才皇上的話。如貴人知曉……如貴人知曉,那將鐍匣遺失嫁禍給永壽宮,不是太過蠢笨了麼?
“皇上……”睿澄有些失措,心裏又急又惱,隻盼著小旦子這會兒別擅自妄動才好。
皇帝的神色倒未有多大的變化,隻是不經意對上皇貴妃倉皇不安的眸子,眼神裏閃過些許涼薄:“朕知曉你心裏的委屈。先皇後也去了這些年,中宮之位實在沒有再懸缺的道理。朕已立下詔書,嘉慶六年春來擇了吉日,便正式冊封你為皇後。”
睿澄張了張嘴,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無論將來是誰繼承皇位,你都貴為聖母皇太後。”皇帝深深吸了口氣,竟是薄荷油清涼刺激的味道。
聖母皇太後?為何不是母後皇太後?
皇上的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了,可見立二阿哥是必然之舉了。睿澄隱去心底蘊藏的不甘,端然起身拜謝道:“臣妾謝皇上恩典。”
說出心裏憋著的話,皇帝也覺得暢快多了:“朕覺著好多了,還是你的手法好。”
睿澄這才起身,慨然凝噎:“皇上若要臣妾相伴,臣妾必然就來。隻是,這些年來皇上日理萬機,鮮少有在王府中那樣清平閑樂的心境了。”
“朕也有許多年沒好好與你說說話了,不若你今晚就留在養心殿,陪著朕吧!”皇帝記憶裏,那個柔順嫵媚的鈕鈷祿睿澄似又回來了。盡管分明知曉她做了很多,也錯了很多,卻難以割舍下往年與她的情分。
許了她皇後的鳳冠,她便也該知足了吧?
皇貴妃留宿在養心殿,幾乎是這幾年都未有的新鮮事兒。這樣的新鮮事兒,猶如冬日銅火盆裏躥出的火苗一般,竟是怎麼也包不住的,不過半盞茶的工夫就燎到永壽宮來了。
彼時,如玥正身端坐,與小旦子說話。
“貴人,奴才說的可都是真話,那鐍匣奴才真的沒敢帶進永壽宮來。”小旦子自知曉了皇貴妃的心思,便讓人往永壽宮送了信兒,真是絲毫都不敢耽擱。
如玥頷首,眉眼間添了一縷戲謔玩笑的意味:“旦公公辦事兒,從來都是最讓人放心的。皇貴妃信你用你,不正是因著此理兒麼!”
“奴才可不敢當。”小旦子聽著如玥的言語不遜,臉色一瞬間就變了,“如貴人,奴才真的不敢欺瞞您哪!那詔書……”
“哎,公公多心了。今兒一早本宮便去了養心殿。乾清宮失竊這麼大的事兒,是本宮請求皇上攔下來的。”如玥自信滿滿的樣子,交纏著一股入骨的傲氣,“所以皇貴妃此時宿在養心殿,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兒。”
小旦子聽了這話,心才安穩了些,忙道:“既是貴人神機妙算,想來事情也脫不出您的掌控。隻是還請您明示,奴才下一步該怎麼走才穩妥?”
“東西擱在我這兒自然是多此一舉,不若就給信妃娘娘送去吧,想來翊坤宮也用得著。”如玥說話的時候,帶著與生俱來的一股傲氣,不容置疑。
小旦子隻得不住地點頭,心底盤算著該怎麼辦才穩妥。
如玥見他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著,必是有了什麼心思,倒也沒問,又讓沛雙呈上一物。
沛雙將一塊精致的絲絹擱在小旦子的手上,揶揄道:“公公在皇貴妃身邊當差,必缺不了金銀之物,卻是這冷宮裏流出來的汙穢,最為鮮少罕見。公公可謹慎收著,看叫皇貴妃娘娘尋了去,怪罪於你!”
隻消一眼,小旦子便認出了茉蕊的針法,心中翻滾著強烈的辛酸——已經有許久沒有她的消息了,冷宮內外的侍衛,盡是如貴人安排的人。
“貴人……”小旦子啞了聲音,鬱結難紓,幽幽道,“奴才必然為貴人您辦妥所有的吩咐,可無論如何,也請您想想法子,保住茉……常在的性命。若此,奴才必然感念小主您的恩德,永世不忘。”
“自然,本宮也希望瓜爾佳常在能有步出冷宮的那一日。畢竟是肮髒等死的地方,可惜了她這樣的年歲。”如玥心中連連惋惜。可惜了小旦子這一腔熱忱,公公和宮嬪,根本是最不該有心的兩種人,何況還是互相依托的兩顆心!
“多謝如貴人,奴才這就去辦。”比起皇貴妃,小旦子似乎更願意相信如玥的話,既然如貴人有明示,那他便去辦妥。
如玥見他猴急地起身,卻又是那麼珍重地將絲絹貼身收好,情不自禁地歎息了一聲。
沛雙原是不解的,可瞧見如玥眼中的霧氣便心知必然是與情意有關。那是她永遠不會明白的範疇,太深奧也太刁鑽了,遂隻叮嚀道:“天色不早了,冬夜又風涼,小姐您還是回內寢歇著吧!”
“如小旦子這樣的太監尚且癡纏若此,叫那些薄情的男兒情何以堪啊!”如玥仿佛也沾染了沛雙的陋習,總覺得不吐不快,然而話說出了口,卻又是搖頭不止,“看來我當真是累了,竟與你說起渾話來了。”
如玥起身,沛雙便麻利來扶,心下不忍地寬慰道:“小姐,這些日子咱們也分了永和宮不少恩寵了,可見皇上還是真心待你的。”
如玥哧哧笑著,柔美的紅唇光澤柔和,許是真聽進去沛雙的話了,又許是頓悟了什麼,輕巧地邁著步子:“旁的也無謂再說,從我見他第一麵時,就注定了今生的勞碌。我隻是發發牢騷罷了,待明日醒來,便也不會滿心淒然了。”
沛雙神情一滯,悄聲附耳:“信妃畢竟是皇上愛重過的,又曾懷過皇嗣。雖然沒有母憑子貴的福分,但好歹她身旁還有誠妃娘娘幫襯。眼下雖不及往年,可皇上念舊,難免……小姐您何故在這個時候惹出火來呢?燒得著自然是好,若是……奴婢是怕得不償失啊。”
“除了乾清宮,隻怕翊坤宮是最合適藏匿那鐍匣的地方了。”如玥皓雪般的肌膚瑩瑩生光,映著紅彤彤的火光,更顯得嬌麗可人,“今兒個皇貴妃怕是能得償所願了,以皇上的性子,給不了三阿哥儲君之位,必是允諾了皇貴妃皇後之位。”如玥平靜道。
“什麼?這……”沛雙的腦子卻如驚雷炸響一般,轟的一聲便混沌一團,“那咱們……豈不是要任人魚肉了?小姐,您可要想個好主意啊……”
“傻丫頭,我這不是想了麼!”笑意從如玥的眼底泛出來,半晌又道,“皇貴妃有身份,有皇子,命裏注定她會繼後,豈是旁人能撼動分毫的!可坐以待斃也絕非我的性子!”如玥咬了咬唇瓣,陰森險峻的眼神著實令人心顫,“咱們的力量的確有限,要保護自己,必然要想些借力發力的好法子。方才你不是也說了,信妃有這樣那樣的優勢,若是挑起了她對皇貴妃的不滿,咱們就不會任人淩辱欺壓了!”
沛雙總算是舒心地笑了出來:“還是小姐您想得周到。誠妃若與信妃聯手,皇貴妃娘娘也得忌憚幾分。況且後宮局勢總不算明朗,翊坤宮裏的另一位倒也是一塊心病。”
“不錯!”如玥思忖道,“正好借這次的力,也震震這個陰柔的毒婦。”
當夜,如玥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聽見宮外喧囂淒厲的喊嚷聲以及侍衛們奔走的腳步聲,便知曉小旦子的差事辦妥了。不禁一下子睡意全消,人馬上清醒過來。
待沛雙來為如玥更衣時,她早已穿戴好衣裳,對著銅鏡一下一下地梳理自己烏黑濃密的長發。宮燈的光輝映照在如玥白皙的肌膚上,顯得那麼空洞,就連笑容裏也帶了幾分冶豔與說不出的詭異。
“小……小姐……”沛雙從未見過這樣的如玥,心房顫抖得厲害。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竟也這樣喜歡夜色靜謐。漆黑的夜裏很多東西都看不清楚,反而更讓人自在。”如玥徑自開口,說了些話才正了神色問道,“怎麼說?”
“說是翊坤宮有刺客,待禦前侍衛衝進去救人,意外地發現了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藏匿的鐍匣。小姐您是知曉的,那可是皇上遺詔專用的鐍匣,龍紋的織錦恐怕無人不識。這會子信妃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沛雙鎮定了些,心思也如同如玥一樣,希望一舉成事兒。後宮越是不太平,那麼二阿哥的皇位便越是安穩。
“幫我梳個隨意的高髻即可,這個時候爬起來,人難免疲倦。”如玥不想做得太刻意太明顯,便隨意地帶了幾樣簡單的飾物,加之半夜驚醒,連眉也未描,一張雪白的容顏猶如芙蓉出水,別有一番清新優雅。
待聽到深夜皇城內車聲轆轆時,如玥便知時候差不多了,遂道:“走吧,咱們也該去了。太晚或太早都不好,切合時機才是最穩妥的。”
沛雙扶著如玥上了車輦,一路上聽著冬夜呼嘯的風聲瑟縮著身子而去,可兩人心中都是滿滿的溫熱。這一場戲,足夠讓如玥熱血沸騰上一陣子了。
“連如貴人也到了。”如玥才邁進殿,皇貴妃便道。
皇帝轉過身,目光裏閃過一絲難以置信:“如玥,這三更半夜的,你竟也來了。”
“臣妾睡夢中驚醒,聞聽翊坤宮擾攘,心緒難安,便也緊著過來瞧瞧。”如玥福身向皇帝、皇貴妃請安,才瞧見誠妃、信妃、瑩嬪、春貴人、淳貴人皆在。隻是說不清楚是為什麼,如玥覺得在場的神色格外奇怪地凝重,且如此一致,感覺總是怪怪的。隻是怪在哪裏,一時半會兒,如玥也說不清楚。
“敢問皇上,翊坤宮究竟發生了何事?”如玥試探性地開口,卻是芸答應並著李貴人、榮貴人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
皇帝沒有說話,卻是皇貴妃冷然端敬道:“再等等,待玉貴人與恩貴人也都來了再說話不遲。如貴人何必這般急切呢?”
如玥的心忽然不安分地亂跳起來。許是旁人不能輕易察覺到,可沛雙立在如玥身後,明顯感覺到她的心虛,遂遞了一塊帕子在如玥手中,輕聲喚了句“小姐”。
信妃冷不防地開口,聲音依然如驪珠落碧盤般清澈撩人:“皇上,待玉貴人與恩貴人也來了,咱們這宮裏的人就聚齊在臣妾這裏了。什麼話該說不該說的,我這個病中的人也不便開口,就由皇上與皇貴妃娘娘代臣妾問個明白也好。”
皇帝慨然,沉默了良久才重重地頷首,自始至終都沒有一絲往昔的笑顏。如玥的心悶悶重重的,好似濃霧一般。
她哪裏能預知,自己才是眾矢之的,而眼前的一切不過是旁人精心策劃的一出好戲罷了。
約莫半盞茶的工夫,玉貴人與恩貴人才先後趕來翊坤宮。恩貴人的傷已經徹底好了,隻是留下一塊鴿子蛋般大小的黑痕,許是來不及施粉,由側麵看去還是格外明顯的。她淡漠地睨了如玥一眼,便旋過頭與玉貴人一並朝皇帝、皇貴妃請安。好似除了後來的幾人尚算平和,比如玥先來的人,個個都是神情凝重、無限感慨的樣子,當真是令人摸不著頭腦。
“皇上,人齊了。”皇貴妃的聲音艱澀不忍,似乎很為難的樣子,這與她一貫的行事風格並不相同。沛雙都覺察出不對來了,隻稍微地退了下去,靜默地立在門邊處聽著。
“嗯。”皇帝輕哼了一聲,也似不情願的樣子,“朕不想今夜翊坤宮會出這麼一檔子事兒來,這才顧不上那麼多,驚動了你們過來。”
宮嬪們一並福身,同聲道:“臣妾等無礙。”
皇帝微微頷首,目光環視一周,最終還是落在了如玥身上。卻是皇貴妃輕哼了一聲,才道:“把人扭上來。”
被扭上來的人是從耳房送進殿裏來的,最先被沛雙瞧見。隻這一見,沛雙就險些驚叫出聲——此時的小旦子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鼻青臉腫不說,雙手也被夾棍夾得血肉模糊,顯然是用了大刑。
這麼說來難不成是小姐的計策敗露……沛雙心裏響起這個可怕的聲音,心房猛烈地震動著,恨不能撲上去將如玥帶走才好。隻是這個時候才意識到這些,當真是晚了。
“皇上饒命啊,皇貴妃娘娘饒命啊,奴才不過是一時鬼迷心竅,聽了如貴人的唆使,這才……這才犯下這株連九族的死罪,皇上,奴才該死……皇貴妃娘娘,念在奴才跟在您身邊這些載的分上,您就饒過奴才吧!”
如玥笑著,臉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小旦子說的旁的話她並未聽清楚,可“如貴人”三個字卻猶如一聲驚雷,轟隆隆地炸在她身上,驚得她險些靈魂出竅了。
“你在說什麼?”如玥不解道。
“如貴人聽不明白麼?”睿澄的聲音格外有分量,猶如一陣狂風呼嘯,寒涼之意便直刺入骨了,“是如貴人聽不明白還是你不願意聽明白?”心裏格外舒暢,睿澄頭一次看見如玥這樣失魂落魄。
腹誹著驕縱若此的鈕鈷祿如玥也尚且有此一日,可見和她鈕鈷祿睿澄作對的,從來沒有長命的。
“臣妾自然是根本就不明白。”如玥不願輸了氣勢,何況她始終覺得皇上會信任她的。
若是為了鐍匣的事,她根本一早就分曉,實在不必冒險令小旦子再去偷一次,嫁禍給翊坤宮。而如玥原本的計劃,也是企圖借力打力罷了。
豈料小旦子提也未提鐍匣的事兒,反而說起了另外一件駭人之事:“奴才該死,當年皇上陪同太上皇由熱河避暑回鑾,奴才收了如貴人給的好處,在瓜爾佳常在的珍珠簪子上做了手腳,常在才會一個不留神弄散簪子,致使春貴人不幸滑胎,而恩貴人也才傷了容顏。”
“你說什麼!”如玥的彎眉糾結成一團,徑自往前走了兩步跪倒在皇上麵前,委屈道,“皇上明鑒,臣妾根本從未做過此事,這狗奴才必然是存了誣陷之心。何況單憑他一麵之詞,實在不足以相信,還請皇上聖斷。”
“皇上,奴才說的可都是實話。不信,不信你看看這袋子金瓜子,可都是如貴人賞賜奴才的。若非如貴人的賞賜,奴才怎麼會有永壽宮這麼貴重的東西。皇上,奴才實在不敢再隱瞞了……”小旦子痛哭流涕,哀哀求饒。
便有奴才捧著方盤呈獻於皇帝麵前,皇貴妃道:“皇上請看,正是這一袋金瓜子。”
隻睨了一眼,如玥便認出了此物——正是前不久她賞賜給內務府新執事太監平順的。原來皇貴妃早就動了害她的心思,就連小旦子也是一樣,卻偏是她蠢笨,竟然絲毫未有察覺。如玥淒然一笑,再分辯也必然是無用的,姑且看皇上會不會信她才好。
皇帝將奴才呈上來的錦袋打開,一股腦兒將金瓜子散在方盤中,拈起一粒細細分辨。半晌才道:“的確是朕賞賜給永壽宮的物件。朕記得旁人宮裏的都是長方形的葵花子,隻有永壽宮裏的,前端和尾端都略顯圓潤……如貴人你可有話說。”
如玥的心猛然抽痛,臉頰更是滾燙起來,像是不斷有人抽打她一般。痛倒是其次的,關鍵是心痛。這個令她心痛的人,竟然是她心心念念的枕邊人。
“皇上,臣妾冤枉,臣妾並未指使過小旦子謀害春貴人的龍裔。”如玥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神裏藏不住內心的悲痛,也淒然了幾分。
與皇帝四目相對之時,她的悲苦將他的疑惑撲滅。隻一瞬間交融,皇上的心也跟著痛了起來。
“連皇上也識得這金瓜子唯有永壽宮才有,又是小旦子親口招認的,況且瓜爾佳常在昔日被打入冷宮時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冤枉的。這麼多疑點在此,如貴人還敢說僅僅是一麵之詞麼?”睿澄咄咄逼人的氣勢有增無減,大擺宮中皇後的母儀風範。
句句實為真相,可句句都是要置如玥於死地的利劍,皇帝的心中交織著愛恨,好不容易溫存了目光,複又變得冷漠如霜,逐漸地堅硬起來。
“還有一事,臣妾當時也覺得奇怪,隻是沒有人問起,總算是平靜地過去了。眼下倒回去想,就當真是另有隱情了。”誠妃凜然與如玥對視一眼,複又向皇上道,“聖駕回鑾的那一日,臣妾也想著往城門樓上去瞧一瞧,偏是如貴人抵死不肯,拉著臣妾在城門樓下敘話。眾所周知,如貴人與皇上的情誼堪比金堅,如貴人怎麼會不急著想早早看上皇駕一眼呢?除非……除非是她根本一早便分曉城門樓上不安穩太平!”
“是呢,這就奇怪了。”信妃跟風道,“若是臣妾當時也醒著,必然也渴望早早地看上皇駕一眼,宮裏其餘的妃嬪也作此想,怎的偏是皇上心尖兒上的如貴人這樣與世無爭,不奇怪麼?皇上,您說是麼?”
皇帝聽著誠妃與信妃的話,心裏的猜疑便更深了一層,遂問小旦子道:“你說是如貴人指使你在瓜爾佳常在的珍珠簪子上做了手腳,何以你早不說晚不說,偏要在今夜來說?”
小旦子受了刑,本就渾身傷痛,皇上這樣一問,他驚得臉色青白連連告饒:“皇上,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受了如貴人的唆使於前夜盜取了正大光明匾後的鐍匣,如貴人還讓奴才無論如何擱在景仁宮裏,陷害皇貴妃娘娘。事後再將此事嫁禍給翊坤宮的信妃娘娘,隻說信妃娘娘原是皇上愛重的妃嬪,必然與皇貴妃娘娘是有些心結的。這樣一來,神不知鬼不覺,便無人知曉了。”
李貴人聽著這話糊塗,少不了問上一句:“既然是神不知鬼不覺,那你又怎麼會被人發現,且還用了大刑,是不是有什麼未說清楚的,故意欺瞞皇上與皇貴妃。”
“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小旦子連連搗蒜似的磕頭,隻撞得腦仁疼痛欲裂,險些沁出淚來,“若非如貴人威逼利誘,奴才也不敢去偷那鐍匣,犯下這等死罪。可果真偷了,奴才感念皇貴妃娘娘素日的恩情,又實在下不去手來嫁禍。可如貴人手裏攥著奴才家人的性命,若是奴才不照她的吩咐辦事,恐怕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堪虞了。實在沒有辦法,奴才便鬥膽直接將這鐍匣藏匿在了翊坤宮,也算是差不多完成了如貴人交辦的事兒,心想再求貴人原諒奴才沒全然按吩咐,也不至於丟了家人的性命。誰知曉翊坤宮的防守森嚴,奴才又是頭回幹這掉腦袋的事兒,實在是力有不逮,才被信妃娘娘的護衛當成刺客擒拿住……皇上,皇上,奴才真的都說了,講的都是真話,還請皇上饒恕奴才的家人吧!皇上……”
“皇上,小旦子既然已經和盤托出了實情,再向如貴人問清楚便可知曉了。”信妃似乎比皇貴妃更為心急,“臣妾才醒轉康複些許日子,這如貴人便如此迫不及待地鏟除臣妾,當真是攪得後宮一團混亂,其心可誅。若是這樣險惡用心之人還能留下,豈不是要喪盡皇家的顏麵了麼!”
“可不就是!”恩貴人上前一步,淒楚楚地跪倒在皇帝麵前,痛心疾首哭訴道,“皇上,您看看臣妾的臉,若非踩了那珍珠,臣妾怎麼會落得如此田地。毀容卻還是小事,可皇上,春貴人腹中可是您的骨血啊!如貴人這般喪心病狂,豈能留下她繼續害人……”
皇帝看了一眼哀婉無限的恩貴人,俯身將她扶了起來:“若果真如此,朕必然會為你做主。”
如玥忽然覺得一顆七零八落的心,終於還是焦成了黑炭,用力一搓便成了飛末隨風而去。為何他就是不肯信自己呢?難道這數載的恩情,都是枉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