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圓明園
轉眼到了十二月,川地與楚地先後呈上奏折,稱白蓮教大半的反叛勢力均已被鎮壓。皇帝心頭一喜,下旨新年的團年宴設在圓明園舉行。
得了這一旨意,皇後便急匆匆地打點好工夫,攜了一眾宮嬪先一步往圓明園去,籌備迎鑾的各項事宜。
而皇帝則與如玥、吉嬪、玉貴人迎著隆冬的瑞雪一路顛簸,由承德獵場返回京中,晚於皇後一眾妃嬪抵達京城西郊的圓明園。這還是如玥第一次來圓明園,比起皇宮的氣派華貴,圓明園的建築布局、景致要更為精致些。
隻是景致再好,又怎麼能及故人之麵呢!許久沒見的皇後、誠妃、信貴人依然都是風采不減。就連淳嬪今日也披了一件格外豔麗的桃紅色鬥篷,映著白茫茫的大雪,別有一番韻味。
“臣妾恭迎皇上!”皇後著了一件大紅色的宮裝,圓領寬邊,繡八隻振翅欲飛的鳳凰,牡丹折枝周身環繞,華貴而不失淨穆。領口與胸口配以雪白的水獺毛,迎風飛舞如雪,別有令人移不開目的華美。
一眾妃嬪隨著皇後向皇帝請安,嘴裏同樣是溫婉柔和的聲音。
待皇上恩準了平身,如玥等三人才又向皇後行禮問安。繁縟的禮節過後,皇上才問皇後道:“是按照朕的意思,將綺春園打掃出來了麼?”
皇後頷首,喜上眉梢:“是,皇上。圓明園一直有奴婢打掃維護,隻消稍微整理即可入住。臣妾反複檢查了幾次,相信一定會令皇上住得滿意。”
“嗯!好!”皇上淡然應聲,吩咐常永貴道,“這一路上顛簸勞頓,你且帶如貴人、吉嬪、玉貴人往綺春園休息安住。朕還有好些折子要看,自去原賜園便是。”
皇後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難看,但也沒有過多地表現出什麼:“富開,給皇上備輦。”話語裏添了幾分委婉的祈求之意,“不如就讓臣妾陪同皇上一並往勤政殿去吧,皇上您也是舟車勞頓辛苦了一路,身邊不能沒有人伺候著。”
“勤政殿?”妃嬪中有人疑惑道,“那不是在紫禁城的皇宮才有的大殿麼,怎麼圓明園這裏也有?”
皇帝聞言不免爽朗大笑道:“雍正爺繼位後,就在這圓明園增設了正大光明殿和勤政殿,甚至內閣、六部、軍機處也都齊備。想來是你們未曾來過,所以尚不分明。既然要看,咱們就一起去瞧瞧。”
“臣妾恭送皇上!”如玥緊著恭送皇上,玉貴人與吉嬪自然也一並附和。如玥心想,即便皇後想用什麼法子攔住其餘的宮嬪,與皇上獨處,隻怕也是來不及了。來不及便好了,畢竟打從自己隨皇上前往承德那天起,如玥便再沒想過要將皇上拱手讓給旁人。何況這些日子以來,皇上與她朝夕相伴,喜時同奏音韻,愁時對訴柔腸,如膠似漆,早已不是旁人能輕易分開的了。就連吉嬪、玉貴人也當真為這一份情誼觸動,鮮少纏在皇上身側。為此如玥很是感動,縱然先前有種種的爭鬥,可畢竟吉嬪當真放下了。而玉淑姐姐,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正想得入神,卻有一道頎長的身影默默走上前來,親昵喚道:“如娘娘。”
如玥微微抬頭,嚇了一跳:“二皇子,你怎麼也在這裏?方才皇上……”
綿寧打斷了如玥的話,徑自將她拉去一邊:“如娘娘,兒臣是特意來看您的,也有些許時候沒見過您了。”綿寧臉上的笑意忽然轉成了隱憂之色,“此外,兒臣在此等候您,也是有一事不明,特來向您求解。”
綿寧的眼神有些閃爍,臉上的冷汗也是涔涔汩汩地冒出來。
如玥被他緊張兮兮的神情也弄得有些擔心,便道:“看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既然二阿哥特意來看我,隻管到綺春園再說不遲。”
沛雙見如玥遞了眼色,便道:“是呢,常公公,我家小姐也有些許日子沒和二阿哥好好敘敘話了,就請公公帶路,咱們往綺春園去歇歇。”
常永貴心裏一直是很敬佩如玥的,畢竟宮裏的妃嬪不少,可這位如貴人總是能扭轉乾坤,令人刮目相看。何況長久以來,皇上的心一直擱在她那兒,如今,連二皇子也這般敬重她,當真是個有福氣的人呢。
“是,如貴人、二阿哥,請隨老奴來。”常永貴先眾人一步,在前頭帶路。
吉嬪與玉貴人並肩而行,以帕子掩著口鼻說笑:“玉淑妹妹,你也瞧見了吧,皇後娘娘呀,是跟咱們如貴人鉚上了。”
玉淑也不是沒看出什麼,可真要說起來,如玥再聰慧也未必能與一國之母抗衡。更何況如玥到如今,也不過是個小小的貴人罷了,便道:“姐姐別說這些了,我聽著揪心。”
“嗬嗬!”吉嬪冷笑了一聲,“就算是我緘口不言,可皇後心裏總歸也是這麼想的。皇後把如貴人當成眼中釘,說或者不說,總歸是擱在她心裏。隻是滿後宮裏,就屬你與如貴人最為親厚,這個時候也唯有你才能幫上她的忙。”
“我?”玉淑不解,“我能幫上什麼忙?”
“分寵!”吉嬪鄭重了臉色道,“唯有如貴人不那麼專寵,她的日子才好過些。而分寵,就等同於分了宮嬪們的怨恨在自個兒身上,你的日子難過了,如貴人便有了喘息之機。況且,你們親厚,她是不會加害於你的,而你也不會害她,不是最好的選擇麼?”
玉淑搖了搖頭:“我有多少分量,我自己心裏清楚。就如同咱們陪著皇上去承德,皇上終日也隻要你與如玥妹妹相伴,而我雖然立在皇上身側,可總歸如同綠葉一般,不過是陪襯罷了。”
吉嬪無奈地搖了搖頭,歎息道:“好吧,權當我沒有說也就是了。你這性子,真是清冷得讓人害怕,難道真就沒有一絲想要爭寵的欲望麼?那你守著一座清冷的宮殿,又有什麼意思?”
“隻要能看見如玥好,我心裏便覺得有了指望。於我自己來說,爭寵不爭寵的,根本沒有什麼不同,若我想要爭,也不會等到今時今日才去。姐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實在力有不及,也不願去做這些違背心意之事。”玉淑的堅決隻得令吉嬪悻悻地閉了嘴。
一席話的工夫,綺春園便到了。
“兩位姐姐,如玥先行一步了。”因著二皇子在,如玥沒有與她們多說什麼。吉嬪也是識趣兒的,便道:“常公公,如玥妹妹在這裏落腳甚好,咱們別妨礙她與二阿哥敘話,就請公公帶我們姐妹倆往自己的住處去吧!”
綿寧上前一步,有禮道:“兒臣恭送兩位娘娘。”
玉淑很是喜歡年少俊朗的綿寧,恍惚之間忽然覺得,要是如玥有這麼個好孩兒,也不枉費這一生的禁錮了:“二阿哥無須多禮,好好陪你如娘娘敘話吧!”
綿寧又施一禮,目送了二人遠去,便緊著拉住如玥的手,臉色大變道:“如娘娘,你告訴我,是不是皇後殺了我皇額娘?是不是皇後……是不是呀?”
沛雙一個哆嗦,忙攔道:“二阿哥,隔牆須有耳,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如玥猜到了他必然是要問這件事兒,心裏早已有了準備,遂坦然道:“自然不是,你怎麼會有此一問?”
綿寧攥著如玥的手腕沒有鬆開,隻是跟著瞄了一眼廂房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進內寢說。如娘娘,兒臣隻求您千萬不要對我有所隱瞞!”
如玥冷冷一笑,隨著綿寧走了進去。
沛雙機警地留在門外,細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見再沒有旁人才稍微安心了些:“小姐,有話便快說,沛雙在這裏看著呢!”
“如娘娘,現在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您一定要對兒臣說實話。究竟我皇額娘是不是為皇後所殺?”綿寧的雙眼布滿了血絲,細看之下,眼底一團青黑很是刺目。
“昨晚上沒睡好吧?”如玥甩開了他的手,淡定落座,“要好好顧著自己的身子,你可是咱們大清的嫡長子,往後的擔子還很重呢!”
綿寧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如玥身前:“如娘娘,宮裏除了皇阿瑪,就隻有你待兒臣最好。昔日綿寧年幼無知,做了許多不當之事,全賴您肯替兒臣操心,一次又一次地幫襯兒臣。在兒臣心裏,當真尊您為額娘,真心敬重您人品貴重,這不是虛妄之言。兒臣也明白,您不願說出實情,全是為了兒臣的安危著想。可您有沒有想過,身為人子,若連自己的母親是怎麼死的都不知曉,這一份血海深仇難道要帶去九泉之下麼?如娘娘,綿寧答應您,絕不會草率不會莽撞,求您告訴兒臣真相,求您了!”
如玥的心絞痛得厲害,看著眼前的綿寧,心裏很不是滋味:“你一口一個兒臣,就是當我為你的庶母。綿寧,說句大言不慚的話,我也早早就當你是我的孩兒了。正因為當你是孩兒,我才這般緊張你的一切。你的心思,該更好地用在大事兒上,你皇阿瑪對你寄予厚望,先皇後娘娘也是一樣。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兒,這個時候更不能隨意信了別人的挑撥,你明白麼?”
“不,不可能!如娘娘,空穴來風必有因,兒臣不信這樣天大的事兒隻是旁人的挑撥。”綿寧的淚艱難地滑落眼底,看得如玥痛徹心扉。
“你方才說,沒有一個孩兒不希望為自己的母親複仇,可在我看來,更是沒有一個母親希望自己的孩兒以身犯險。後宮裏的是非對錯,自然要由後宮裏的人來承擔,何況先皇後娘娘的死,皇上早有了聖斷,咱們無謂在這裏分辯了。”如玥扶起綿寧,拉了他坐下。
綿寧似乎明白了什麼,眼裏的淚無聲無息地停住:“這麼說來,事實的確如此了。如娘娘,為何您一早不告訴我?”
如玥聽不出綿寧的語氣究竟是憤怒還是怨恨,隻覺得一股寒涼之氣直直地鑽進她的心裏來:“綿寧!”
“皇額娘為我吃了這麼多苦,到頭來我竟被蒙在鼓裏,連她遭人謀害也不知曉。我當真是枉為人子。如娘娘,您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為什麼?”綿寧瞪大了雙眼,大有怨憤之勢。
“我早早告訴你,又如何?”如玥握住綿寧的雙手,強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你皇額娘不是不知道自己被旁人算計了,可了此一生,她也沒有一分心思要為自己報仇。臨終前,她囑托我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她的皇兒與幼弟,我自問沒有一日將她的話拋諸腦後。
“如果可以,我情願你永遠不知道。不要你背著仇恨度日,你的心裏,隻能容納大清的天下,你懂麼?”
綿寧艱難地點了點頭,可那股子恨意還是抑製不住地躥上了心頭:“如娘娘,難道咱們要忍氣吞聲,看著她們繼續為禍宮廷麼?難道我皇額娘就這麼白白地慘死麼?雖然我知曉該以天下為重,可我真的什麼都做不了,任由她們逍遙快活、享盡榮華、隻手遮天、蒙蔽皇權麼?到底我該怎麼做,您告訴我啊如娘娘,我該怎麼做?”
“忍。”如玥的聲音果斷而堅決,非但沒有隱忍的懦弱,反而是一股子王者之風。
“忍?”綿寧有些愕然,疑惑地與如玥對視。
不錯!你皇額娘當年沒有揭穿自己被害的事,不僅僅是為了保全自己,更多的則是為了保全你。也因著她的犧牲,你才更有登上帝位的勝算。眼下咱們沒有證據,除了忍,便再沒有其餘的法子了。
“但是二阿哥你要明白,忍不代表咱們怯懦,不代表咱們會放過為禍之人。更何況,要一個人死太容易了,方法不止千百種,可要一個人生不如死卻難得太多,而這也才是最令咱們解恨的法子。”
“殺人誅心,兒臣明白。”綿寧咬緊牙根,冷冷地從牙縫中擠出這一句話來。
“答應我,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輕舉妄動。你皇額娘的仇,也許會有昭雪的一日,也許……也許會隨著後宮裏的權勢動蕩而長眠地下。無論是哪一種,你都不許胡來。相信,隻要你活得好,你皇額娘才不會再有什麼遺憾。”如玥蹙眉,神色無比凝重。
綿寧太不甘心了,可他真的很害怕皇額娘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毀在他的衝動上,終究徒勞無功,遂不得已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如娘娘,感謝您及時地點醒了兒臣。”
如玥欣慰一笑,心裏升起一股溫暖:“你能明白比什麼都好。但是,你必須告訴我,究竟是誰對你說了這些事兒?”
想到這些,滿心的溫暖頓時化作刻骨的恨意,如玥禁不住攥緊了雙拳,凜然道:“我倒是更有興趣知曉,誰有如此的心思,敢在背後挑撥是非,坐山觀虎鬥!”
綿寧倒不是存心隱瞞什麼,隻是這事兒說來也是蹊蹺。日前三弟去我府中做客,在他走後,我拾到一隻錦囊,原以為是三弟遺留下的,就想著改日還給他。誰料當我打開錦囊後,發覺裏麵隻有一截很小的竹筒,而竹筒裏塞著一張字條……說皇額娘是給皇後害死的。
“兒臣想,牽扯到皇後,必然就不是三弟留下的。倘若他知曉此事,也必然會為自己的額娘隱瞞真相,事關重大,他也必然不會以這樣一種方式知會我。”
“不錯!”如玥思忖片刻,才道,“照這麼看來,必然是有人借三阿哥去你府上的機會,將這錦囊一並帶了去。非要借這樣的機會才能送信,也就是說此人不能隨意出入皇宮甚至你府中,又或者他在三阿哥身邊安插了自己的人!”
“這……”綿寧的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如娘娘,三弟會不會有事?”
如玥心頭一酸,坦言問道:“是皇後害死你皇額娘的,你不恨綿愷麼?”
“不!三弟尚且年幼,說到底也與他無幹。自幼皇阿瑪便教導我們要骨肉相親,兒臣隻有三弟這一位兄弟,也不希望他有事。”綿寧誠懇的樣子,讓如玥深為感動。
“好孩子,有你這一句話,我便安心了。”如玥掏出別在衣襟上的絹子,遞給綿寧,“男兒有淚不輕彈,方才我也說過了,後宮裏的事兒自然由後宮裏的人來擔待。若你真放不下你皇額娘,你便更要穩妥行事,替你父皇分憂,撐起咱們大清的萬裏河山。”
綿寧隨著如玥的話音重重頷首:“如娘娘安心便是,兒臣絕不會令皇額娘失望,更不會令皇阿瑪失望!”
“好了,你從府裏趕過來,也累了,去歇著吧!”如玥對綿寧總歸還是很放心的,他既然當麵允諾不會亂來,就是言出必行的,“如娘娘答應你,拚盡全力也會護住你,不會辜負你皇額娘的期望。”
綿寧一走,沛雙便迫不及待地走進來:“小姐,您怎麼看?”
如玥幽幽輕歎,緊緊閉上雙眼:“好日子才過了幾天,這些人便按捺不住了,非得逼著咱們與皇後勢同水火才安心。”
“可不是,奴婢方才聽見了您與二阿哥說的話,猜想這個人必然就是後宮裏的人。對此事知曉得一清二楚,又能不動聲色地暗算當今皇後,此人心機可見一斑。”沛雙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不急,咱們越是沉得住氣,這個人便越是沉不住氣。”如玥看了看天色,吩咐沛雙道,“去準備熱水,唯有洗盡這一身疲倦,腦子才會靈光一些。”
沛雙無奈地點頭:“咱們入宮以來就沒有一天好日子過,真不知道這樣辛苦的日子還要熬到什麼時候才算完。”
用過晚膳,皇後便一直留在勤政殿陪伴於皇上身側。倒是華妃令翠點傳了口信兒,請如玥到她的園子裏坐坐。
如玥應邀前來,卻見華妃一人獨坐於回廊之上,看著漫天紛飛的白雪歎息。心中有些愕然,便索性問道:“華妃娘娘明豔絕倫,姿容出色,身份尊貴,還有什麼遺憾之事呢?”
華妃淡漠地睨了如玥一眼,複又仰望天際道:“如你一般得皇上愛重,也未嚐沒有憾事,何況是我呢?隻不過些許日子不見,如貴人你的口齒越發伶俐了。”
言過之後,華妃便沉默不語,如玥走進回廊,也沉默無聲地立在身側相伴。兩個人都不說話,院子裏靜得好似能聽見雪花紛紛落下的響動,真真是寂寥得嚇人。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如玥隻覺得雙腿冷得有些酸麻疼痛,才終於開口問道:“華妃娘娘特意請我前來,該不會就是為了陪您賞雪吧?”
華妃這才回過神來,緩慢地起身,才發覺雙腿早已麻木得動彈不得。“娘娘您……”如玥伸手來扶她,才發覺自己的手也因為寒冷而失了力氣。
“不礙的。”華妃索性又坐好,嘴角泛起一絲冷意,“叫你前來,必然是為了救你,自然,也是為了救我自己。想來再過一會兒,這圓明園便要熱鬧起來了。不找個伴兒說說話,怎麼打發這焦心等待的時刻?”
如玥聞言一凜,吃不透華妃又出了什麼鬼主意,正欲張嘴來問,卻是沛雙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小姐,不好了,不好了!皇後娘娘連同幾位妃嬪娘娘,都在皇上的勤政殿中了毒。”
“你說什麼?那皇上呢?”如玥也顧不得腳痛,緊著就要走,華妃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別急嘛,皇上自然不會有事兒。”
沛雙隻聽了這一句話,便明白了各種究竟:“華妃娘娘,您這是……”
皇宮裏守衛森嚴,用餐也好,沐浴也罷,都有一圈又一圈的奴婢跟著。圓明園這兒就不同了,伺候的宮人少自然是不必多說的,就連禦醫和藥材也不過區區之數,哪裏夠得上這些人一同就診解毒呢?
“毒死了自然是好,毒不死也權當挫挫她們的銳氣了。如貴人你說是不是?”華妃的笑容映著冰涼潔白的雪景,顯得格外詭異。
如玥看不清楚她的雙眸隱晦的恨意,隻覺得後宮裏的紛爭,從來由不得自己願意或者不願意參與,總是突然就來了,令人措手不及:“你何必這樣心急?”
“哎喲,如貴人說笑了,心急的從來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罷了。”華妃站起了身子,這一次卻是穩穩當當的,“走吧,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還未走進勤政殿後的暖閣,華妃便有些無力地歪倒在如玥的肩上,著實驚了如玥一跳:“華妃娘娘,您這是怎麼了?”
華妃沒有回答,隻倚著如玥的肩繼續往前走。
分明是白雪漫天的隆冬時節,華妃額上卻不斷有豆大的汗珠掉下來,很是虛弱的樣子。“您真的沒事兒麼?”如玥還是很不放心。
“哼,難道我會下毒毒害自己不成麼!”華妃的聲音不大,足夠如玥聽見。細看之下,華妃的桃紅妝上得很精致,可依然難以掩蓋虛弱引致的蠟黃。如玥當真不知,離開皇宮的這些日子,她經曆了怎麼樣的艱險,才會有今天這樣的決定。
“華妃娘娘吉祥,如貴人吉祥。”暖閣外立著的小太監很是眼生,顯然是皇後從宮裏帶來的人。華妃挺直了脊背,裝作無礙地“嗯”了一聲,極盡冷漠地走了進去。
走進暖閣,撲麵而來的龍涎香氣苦澀得有些過頭。伴隨著人們痛苦的呻吟聲,華妃與如玥緩慢地走了進去。
“皇上,這是怎麼一回事兒?”華妃提起精神,兀自走上前去,“才用過晚膳,怎麼好端端的會有這樣的事兒?”
皇後平躺在床榻之上,因腹痛難忍而扭曲了表情,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誠妃、信貴人捂著腹部斜斜地倚靠在座椅上,痛得臉色泛青;就連李貴人也一並中了毒,麵色如土,不住地呻吟著。
“朕也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皇帝顯然是動了大氣。剛回京城的第一日,便出了這麼大的亂子,連皇後都中了毒,當真是豈有此理。
可氣歸氣,皇帝也不得不多問一句:“同樣是用了膳,你們可有中毒的跡象?”
華妃搖了搖頭,為難道:“臣妾不思飲食多日,隻喝了翠點熬製的一小碗清粥,並未覺得不妥啊!”
如玥也道:“臣妾方才在房中沐浴,隨後便去了華妃娘娘那裏敘話,不曾用膳。”
“啟稟皇上,奴才仔細檢查過今日的膳食,並未有什麼不妥之處。”富開小心翼翼地答著話,又道,“皇後娘娘素來節儉寬厚,每日裏用不完的膳食都會賞給奴才們,今兒的晚膳好些伺候的奴才也用了,也都沒有什麼不妥啊!”
皇帝不悅,側首問禦醫道:“你們可發覺有什麼不妥了?”
除了伺候皇上的兩名禦醫,便唯有石黔默在場,三人均是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莫非不是膳食裏被人下了毒?”華妃故作不解,上前一步關懷道,“皇後娘娘可還用過什麼旁的東西?又或是喝了些不潔的茶?”
皇後開不了口,紫敏便上前一步福身道:“回華妃娘娘,皇後娘娘除了用過膳,並未再用過旁的食物,就連茶也是在勤政殿陪同皇上時用過一盞,且那茶與皇上飲用的相同。方才試毒的公公也都詳查了一遍,並沒有毒。”
“皇上,不好了,奴才剛得到信兒,說連淳嬪娘娘與芸常在也中毒了。”常永貴陰沉著臉走進來,說了這一番話,眾人又是一驚。
“當真是豈有此理!”皇帝憤懣不已,“這麼多宮嬪都中毒了,身為禦醫,你們竟然無從察覺毒源為何?沒有用!”
“求皇上恕罪。”三位禦醫齊齊跪倒在地,連連告罪。
吉嬪也在這個時候趕了過來:“皇上,臣妾方才聽說皇後娘娘與宮裏眾位姐妹都中了毒,才走進來又聽聞禦醫不明毒源所在,果真如此麼?”
“的確如此。”皇帝見吉嬪也無礙,不禁問道,“可知玉貴人有所不適麼?”
“並無!”吉嬪坦言道,“臣妾得知此事兒時,正與玉貴人在房中敘話。她身子弱些,一路疲倦,臣妾便沒有讓她冒雪前來。”
“嗯。”皇帝應了一聲,對禦醫道:“還跪在這裏做什麼,可有法子先為皇後解毒?”
“這……皇上,不明白究竟為何物中毒,老臣實在不敢亂開方子。”張禦醫畢竟老成持重,做事腐朽了些。倒是石黔默膽大,上前一步道:“皇上,臣倒是覺得不管是什麼中毒,都可以先用催吐的法子令皇後娘娘將毒物嘔出,以減輕中毒的症狀。”
“年少輕狂!催吐的法子有千百種,不知毒源而貿然用藥,若是衝撞了藥性,豈非救命變成了害命。身為禦醫,怎能冒險呢?”張禦醫很是不樂意石黔默有此進言,也顧不得輕重緩急,便頂撞了起來。
石黔默自然也是不肯認輸的,上前一步對皇上道:“臣覺得,情非得已,用強嘔催吐的法子必然能緩解中毒的症狀。”
如玥知曉強嘔的法子便是摳喉,勉強自己吐出來,可皇後娘娘畢竟是千金貴體,怎麼也是不情願的,遂道:“這法子雖然是為了救命,可也隻怕會傷了娘娘的鳳體,可還有更好的辦法麼?”
皇帝蹙眉道:“強嘔便強嘔吧,性命終歸最要緊。”
皇後不覺一震,心裏自然是不情願的,然而皇上都這麼說了,且還是性命攸關的事,自然也不好任性:“皇上……臣妾願意,先試……”
“那便盡快吧!”皇帝一聲吩咐,石禦醫便緊忙應下來。
“這是什麼?”華妃見石禦醫取了一根長長的扁條不覺奇怪。
吉嬪道:“既然是強嘔,自然是要用些工具的,娘娘看著便知。”
皇後還從未受過這樣的罪,待石禦醫將扁條取來,她也著實嚇了一跳。可腹部劇烈的疼痛已經讓她顧不上旁的事兒了,也隻得乖乖地張開口。
扁條抵在喉嚨處的時候,一股酸水便湧了上來,皇後隻覺得胃裏翻滾得厲害。可當石禦醫抽出皇後口中的扁條,她卻又怎麼也吐不出來了。
連續幾次,石禦醫一次比一次將扁條伸進喉嚨更深,且一次比一次更為用力,到最後,皇後終於嘔了出來,卻是連同眼淚鼻涕一並噴出。幸虧富開眼疾手快,捧著器皿半蹲於皇後身前。那汙穢之物總算沒有四濺開來。
盡管如此,難聞的氣味卻蓋過了龍涎的香氣,席卷了整間暖閣。就連如玥也險些嘔出來,死命地忍住,憋紅了雙眼:“這法子,未免也太……”
誠妃嚇得臉都白了,腹痛欲裂,可這樣催吐的法子又太讓人難堪了,當真是左右為難。隻是眼看著皇後快要吐幹淨了,自己又無計可施,這種感覺竟然比中毒更令她難受。
“皇上,您還是,在前殿等著吧?”常永貴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想來皇上看見如此的情形也多半是難受的。
“也好。你們在這裏也隻會令禦醫分心,倒不如隨朕往勤政殿候著,看看究竟毒源是什麼,又是何人所為。”皇帝如獲大赦,果斷允諾了常永貴的建議。
誠妃的心總算平複了下來,皇上沒看見自己出醜的樣子,自然算得上是萬幸了。
一行人頂著風雪,由回廊往前殿去。
“皇上,臣妾覺得,既然不是飯菜中有毒,也並非茶水中有毒,且還是這麼多妃嬪一並中毒,就必然是與她們平日裏的飲食習慣有關了。”吉嬪被冷風一吹,忽然清醒了許多。
華妃微微一怔,顯然心裏不那麼舒坦了,嘴上卻是為皇後好一般,殷勤道:“不管是怎麼中毒,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先嘔出毒物來。方才你們也瞧見了,皇後娘娘都疼成什麼樣子了,再這麼下去當真是不堪設想啊!”
吉嬪好似能覺察出什麼,便悻悻地閉了口。隻是該說的話也說了,皇帝心中也有了數,待到勤政殿時,便吩咐常永貴道:“你去把富開給朕叫來,皇後平日裏有什麼習慣,用過什麼膳食、藥物,想來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方才吹了風,這會兒一進殿,忽冷忽熱著實令華妃難受不已,額上的汗珠怎麼也擦不完似的,竟有些還流進了眼裏。如玥發覺華妃的臉色又暗沉了下來,好似一晚上提著的精氣神兒忽地就用盡了,便小心地湊上前去,柔聲道:“娘娘您真的沒事兒吧?”
華妃擺了擺手,隻覺得眩暈得厲害,嘴上卻不肯輸似的道:“本宮無事。”
富開走上殿來,想來是常永貴已經轉告了皇帝的疑問,便徑自答話道:“啟稟皇上,連日以來,皇後因心係聖駕的緣故,並不思飲食,所以平日裏所用的膳食皆以清淡為主,而後宮其餘的主子卻不盡相同。若說有什麼是主子們都享用的,那便是太醫院新調製的補身藥了。”
“補身藥?”如玥不解道,“是否還是當日皇後娘娘賞賜後宮妃嬪,調理身體所用的那些?”
富開抬眼看了如貴人一眼,有些為難道:“是,不過皇後娘娘因著之前的方子效果不佳,便吩咐禦醫新調配了一劑,說是效果會顯著一些的……”
皇帝也覺察出有些不對,便道:“方子可在?呈上來給朕瞧瞧。”
富開知道事關重大,也不敢馬虎,緊忙從懷裏掏出了藥方:“皇後娘娘說這藥持續服用才見效,特意囑咐奴才隨身攜帶。來了圓明園之後,也並未停藥。”
“五靈脂?”皇帝終於恍然大悟了,“難怪會中毒了。”
華妃的心咕咚一聲落了地,麵上卻不明所以道:“五靈脂是何物,難不成有毒麼?”
如玥想了想,道:“臣妾少時也用過此藥,若是沒有記錯,五靈脂乃婦科尋常的用藥。可用於瘀血內阻、腹痛之症,有很好的效果,自然也是可以外用的,跌打損傷之類也有療效。隻是臣妾從未聽聞,此種藥材有毒啊!”
皇帝的臉上泛起一團怒氣,道:“如玥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可聽過‘十九畏’的藥理?”
如玥搖了搖頭,吉嬪卻已經分明了:“皇上您是說,五靈脂與人參不可見?”
“原來如此。”華妃恍然大悟道,“廚房送來的晚膳有幾道菜均是以人參入饌的,人參汽鍋雞、八寶人參湯……隻說能補身提氣,想來是圓明園的禦廚並不知曉皇後娘娘服用了五靈脂,才會如此大意。”
皇帝悶哼了一聲,不悅道:“當真是糊塗至極!”
如玥的心稍稍平複了些,對門外立著的沛雙道:“既然已經查明毒源所在,你去知會禦醫一聲,讓他們對症下藥,趕緊為皇後娘娘以及各位娘娘解毒。”
沛雙不敢耽擱,應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華妃這才鬆了一口氣,總算沒有人懷疑什麼,隻作不覺道:“皇上,您也累了,不若早點歇著吧!”
“朕也覺得頭有點痛,是該盡早歇著了。”皇帝拉過華妃的手,“你的手怎麼這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