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無言
“恭喜如嬪娘娘,賀喜如嬪娘娘。”
如玥四肢無力地倚靠在床榻之上,腰間墊著皇上恩賜的廣繡金絲團墊,軟硬適中。眼前道喜的宮嬪人人眉目含春,好似一夜之間,承乾宮的寒冬便到了,永壽宮卻憋出了一室的春花來。
這樣令人厭惡的嘴臉,如玥當真是看得有些膩味了,可最令人反胃的,卻是她們骨子裏的涼薄。華妃薨逝不過才三日,她們便這樣急不可耐地穿紅戴綠前來永壽宮朝賀,當真是令人心涼透徹。
“有心了。”如玥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柔和的,不為別的,隻為腹中這個新的小生命。她從未想過,這個孩子會在這樣的時候到來,一來便承載了她滿腹的悲傷與滿心的死灰。
恩貴人許久沒有來如玥宮裏走動,這一次前來,到底也有說不出的感慨。方才起身,她便笑吟吟道:“如嬪姐姐的福氣當真是好,旁人求也求不來的,姐姐總能不經意地擁有,羨煞旁人。”
芸貴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便心知如玥此時的最痛之處,似無心道:“可不是麼,華妃娘娘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才好不容易三度懷上龍裔,本是一樁好事兒,誰料到頭來竟然連自己的性命也沒能保住。這世上的事兒,還當真是難說。”
沛雙氣得眼睛險些瞪出來,憤然道:“芸貴人這話,奴婢可就聽不懂了。什麼世上的事兒難說,當著我家娘娘的麵,怎的盡是不堪入耳的話?”
“哎呀,您瞧呀,我這是說什麼呢!”芸貴人似無心之失,懊惱道,“方才恩貴人不是也說了,如嬪娘娘福氣之大,區區幾句胡嚼的話,怎麼入得了娘娘的耳朵。姑姑可別怪我呀!”
玉貴人最了解如玥的心意,眼看著芸貴人與恩貴人存心惹她生氣,便問沛雙道:“給你家娘娘準備的安胎藥煎好了麼?別誤了服藥的時辰。”
“多謝玉貴人提醒,奴婢這就去取。”沛雙剜了芸貴人一眼,轉頭對如玥道,“奴婢這就去取藥,請小姐稍候。”
如玥“嗯”了一聲,輕聲細語道:“本宮也乏了,你們先退下吧。”
李貴人連忙福身:“如嬪娘娘好生將息,臣妾先行告退了。”她這一帶頭,其餘人也不好再多言什麼,紛紛福身跪安。
倒是玉貴人遲遲沒有動作,惆悵地與如玥對望了一眼。
如玥微微一笑,擺了擺手道:“姐姐是不是有話要與我說,來,坐下慢慢說。”如玥笑著,招呼玉淑來她身邊坐好。
“虧得你還能笑出來,我都要擔心死了。”玉淑一坐好就忙握住如玥的手,“你才有身孕一個多月,自己怎麼不注意著點,還傷心成那個樣子。那一日在承乾宮昏了過去,禦醫說胎兒受到了震動,當時我的心都要蹦出來了。這個孩兒對你有多重要,旁人不知曉,我還不知曉麼?無論怎麼樣你都要竭盡全力保全了他呀!”
許是如玥許久沒有聽見這樣掏心窩子的話了,一時沒忍住,淚水就撲簌簌地往下墜。
“哎呀,瞧你,快別哭了。我不好,說這些惹你傷心的話做什麼?”玉淑自責得不行,用雙手輕柔地為如玥抹去臉上掛著的淚珠。
“不怪姐姐,是我自己難過罷了。”如玥好不容易控製住情緒,盡量平複道,“皇上說有身孕的人不能去靈堂,怕衝撞了我腹中的龍裔。可我總想去拜一拜華妃,畢竟這麼多年過來,說不傷心都是假的。但是姐姐你也看見了,這些人是多麼無情涼薄,華妃才走三日,她們就這樣穿紅戴綠地前來賀我成孕之喜,骨子裏都是冷漠。究竟人命在她們眼中是什麼?”
玉淑撫了撫如玥的鬢邊,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觸動情腸道:“在她們眼中,根本沒有生與死,沒有善與惡,更沒有傷心與人情在,有的不過是輸或者贏,高或者低,得寵或者失寵。這些道理,如玥你應該比我更加明白,不是麼?怎麼反過來還要我苦口婆心地對你言說呢?”
如玥閉上雙眼,淚水便聚集在她的眼底:“姐姐,我真的好累,也好害怕。我怕我依然會保不住這個孩子,我怕華妃的昨日便是我的明日,我不想再鬥下去,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姐姐,你教我,你教我……”
看著如玥如同小女孩兒般的無助,玉淑隻覺得整顆心都在顫動,痛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隻得一把將如玥攬進自己的懷裏,輕撫她的背部:“如玥別怕,玉淑姐姐在這裏,姐姐在這裏。你放心,無論今後的路多麼難走,姐姐都會和你並肩同行,別怕。”
玉淑的話像是一股春風,暖暖地吹進如玥的心裏。忽然覺得很安心,如玥的臉上不覺泛出笑意——原來她不是隻有自己。
襲兒輕輕走了進來,遲疑著要不要向如玥回話,見玉貴人正在安撫如玥的情緒,便又想轉頭離去。反複幾次,終於讓如玥看見了她的躊躇。
“怎麼了,襲兒姑姑?”如玥抹去腮邊的淚水,“是不是有什麼事兒……”
玉淑也有些不安心,見了襲兒的臉色,心裏更是止不住地胡亂猜測:“姑姑,你快說吧,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襲兒鄭重地點了點頭,蹙眉道:“方才儲秀宮傳來消息,說經禦醫證實,皇後娘娘她……也有了身孕。”
如玥幽幽地呼出一口氣,柔聲道:“這是天大的好事兒。襲兒,我記得皇上從前賞賜過一對玉如意,你幫我送去皇後娘娘的儲秀宮,賀娘娘成孕之喜。”
襲兒神情凝滯,多有不願:“娘娘,奴婢也知道這個時候必然是要向皇後娘娘示好的。可……經過了從前的種種,皇後早已對您恨之入骨了,她寧願留下昔日出賣過她的淳嬪在身側,也不願看著您日後獨大,單憑這一份心思,娘娘您不得不防啊!倘若……倘若皇後再誕育一位阿哥……隻怕後位再無人可以撼動,到時候莫說是協理六宮的大權,隻怕是性命都堪虞了。咱們不得不及早打算啊!”
“我隻是覺得力不從心。”如玥耳邊時常回想起華妃的話,一字一句都是那麼清晰。這些話令她的心一點點地下沉,好似眼前的榮華當真不那麼重要了。
玉淑不想勉強如玥,隻對襲兒道:“先把恭賀皇後的玉如意送去吧,其餘的事兒,咱們也隻能從長計議。”
“唉!”襲兒無奈地歎息了一聲,心想也隻得如此了。
襲兒前腳才走出寢宮,沛雙後腳便闖了進來。
“你這丫頭,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毛躁,看驚了你家小姐,你可吃罪得起!”玉淑假嗔道。
“奴婢知罪。可小姐,您是不知道,皇上恩準了二小姐入宮。”
“二小姐?”玉貴人嚇了一跳,忙問道,“你說的可是慶郡王的福晉?”
沛雙胡亂地點頭:“這可怎麼是好,小姐的胎還沒有懷穩,二小姐這一入宮,指不定生出多少是非來。萬一要有事……咱們可要找誰說理去。”
“倒也無妨。”如玥不以為意,“許是皇上見我心情不好,才會想到要親妹妹入宮安撫吧,終歸她還是要出宮的。你仔細看著她就是了,也生不出什麼亂子來。”
“小姐,您是有所不知,皇上不是恩準二小姐進宮探視這麼簡單,而是恩準了慶郡王福晉入宮陪伴於永壽宮之內,直至小姐您平安誕育皇嗣,以慰小姐您思親情切。”沛雙這一解釋,驚得如玥與玉淑皆是一個激靈。
“即便是妃嬪有孕,也需待到八月的時候,才會請母家的額娘入宮相伴,怎麼如玥你這還不足兩個月,慶郡王福晉就能入宮長久相伴了?未免也太奇怪了。”玉淑也感到十分疑惑,“縱然皇上寵愛於你,也不會全然不顧祖宗的規矩,難道說這裏麵有什麼是咱們不知曉的?”
“這正是奴婢心急的地方。”沛雙急得眉眼都皺成一團,“奴婢去常公公那兒打探過了,說這是皇後娘娘的主意。今兒一早,禦醫診斷出皇後娘娘有孕,皇上欣喜前去探望,皇後便請求了此事,豈料皇上一口就應承下來。隻怕這會兒二小姐已經在府上收拾東西了,這下該如何是好?”
“樹欲靜而風不止。如玥你也看見了吧,縱然你不想與人爭鬥,可這些人未必就能放過咱們。這才三日,得悉你成孕的消息不過才三日,她們就出招了。”玉淑深深斂住一口氣,心裏不忿,“當真是按捺不住了!”
“不怕,昔日在府中,她如寶就不是我的對手,我卻不信一朝嫁入王府,就真令她開竅了。”如玥蹙了眉,思忖道,“無非是謹慎提防罷了,何況,她入宮是為了陪伴在我身側照拂我平安誕育皇嗣。若是皇嗣因為她有什麼閃失,隻怕連慶郡王也要遭受牽累。這個如寶,再蠢也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吧!”
“但願吧!”玉淑還是不那麼放心,“所幸現在皇後也有了身孕,那麼後宮的眾矢之的倒不見得隻有你一人。姑且步步為營,走一步是一步!”
次日一早,如寶便由宮裏的輦車打慶郡王府風風光光地接進了永壽宮。為顯隆重,皇帝親自陪著如玥迎接這位主事府二小姐——如今的慶郡王福晉。
“皇上吉祥,如嬪娘娘萬安。”如寶迎麵而來,舉手投足間散發著為人婦的端莊與穩重,總算讓如玥心裏稍微舒服了些。
“妹妹何須這般多禮,皇上一片隆恩,令你常伴於我左右,當真是咱們姐妹的福氣。直到我順利生產之日,我的飲食起居都交給妹妹你親自打理,旁的不說,就衝你這一份細心,廚藝又是一流,皇上就安心了。”如玥臉上的笑意,算是連日來最多也最深的。
皇帝看著總算是舒了一口氣,可見皇後這一提議總算是沒有錯的:“還是到內寢再敘話吧,你們姐妹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可得說好一陣呢!如玥你要當心自己的身子,別讓朕憂懷。”
如玥福身稱是,皇帝連忙托起她的雙手:“朕不是說了,你如今身子重了,這些禮節當免則免。”
如寶看在眼裏,隻覺得滿心悲涼。若非阿瑪阻攔、這鈕鈷祿如玥百般使計,這一份溫存應當是她的才對吧?
“好了,朕去上朝了。”皇上笑意愈濃,輕輕拍了拍如玥的手背,轉身對如寶道,“那這些日子,就有勞如寶你了。”
“皇上放心就是,妾身必然好好照顧長姐和小皇子。”言罷,如寶也彎曲雙膝,向皇上福身。可惜皇上早已轉過身軀,留下一個明黃色的背影。
這大抵就是命運的不同吧?
“二小姐一路入宮辛苦了,還是裏麵請吧。”沛雙清亮而熟悉的聲音盤旋在如寶的耳畔。
如寶微微側過臉,細細看了看眼前的沛雙,唇角便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幾下:“多日不見,沛雙姑娘已經是如嬪娘娘身邊的大姑姑了,風采不減當年啊。”
這番說得十足官腔的話令沛雙格外不爽:“福晉就是福晉,身份有別了,連說話也長了學問。風采減沒減奴婢倒是不知曉,不過奴婢勝在勤勉,手上的功夫倒是一點沒耽誤下,福晉要是喜歡,隨時可以讓奴婢露上一手。”
如玥微微搖了搖頭:“有你們在,看來本宮這永壽宮是不用怕寂寞了。”
如寶不以為意,輕蔑道:“皇上這樣憐惜如嬪娘娘,永壽宮隻怕從來不會寂寞吧?”
“你想說什麼?”如玥的聲音很是平靜,話裏話外也聽不出半點淩厲來。
雖然如此,可如寶還是不由得縮了縮身子,才鎮定地迎上了如玥徐徐流轉的目光:“你不想我入宮,無非就是這樣吧?不希望有朝一日我取代了你的位置,不希望我能與你分庭抗禮,分博皇上對你的憐愛。難道不是麼?”
“方才我還覺得你端莊了幾分,到底也是慶郡王福晉了,可這一說話就又露餡兒了。如寶,你什麼時候才能長進一些呢?”如玥神色和悅,就著沛雙的手不緊不慢地邁著細步,緩緩開口道,“就算讓你進宮陪伴於皇上身側,你憑什麼能與我分庭抗禮,憑什麼能成為皇上的寵妃,甚至,憑什麼能保住命?就憑你是我妹妹,還是憑你是阿瑪的女兒,所以讓我對你手下留情,格外開恩呢?”
“鈕鈷祿如玥,你竟然這樣看不起我!”如寶憋紅了臉,氣惱得眉宇緊鎖,雙手攥拳,“不要以為隻有你才能在這深宮之內立住腳,不要以為隻有你才配得到皇上的愛重,難道這滿後宮的權勢盡在你一人手中麼?你又憑什麼瞧不起我?”
如玥斂著笑意,眼尾透著些許慈愛之意:“喜怒不形於色,便是最簡單的驗證。如同我現在厭惡你到了極點,可對著你的時候,我依然能夠微笑。可你除了大呼小叫、握拳跳腳,還會什麼?”
仰起臉,如玥的神情中添了一抹倨傲之色:“後宮裏的人,從來不會以真麵目示人,對著你笑,未必等同於對你好。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是非多的地方從來不會缺少爭鬥。如寶,你當真以為你從來沒有遭人算計過麼?”
這一問,著實唬得如寶花容失色:“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如玥以襟上的絲絹捂住口鼻,對沛雙道:“拿出來給她瞧瞧。”
沛雙一頷首,告了聲得罪,手上一用勁兒便將如寶腰間懸掛的香囊扯了下來。
“你幹什麼?”如寶蹙眉道,“這可是王爺賞賜給我的,你竟敢……”
話音才落,沛雙已經將香囊打開,一股腦兒地倒出了裏麵的東西。各色的香料劈裏啪啦地掉落一地,所幸是在永壽宮內的青板磚地上,一目了然。
沛雙彎下腰,拾起其中一枚圓潤烏黑的珠子:“二小姐,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是什麼?”
“是什麼?”如寶難以置信地從沛雙手裏奪了過來,擱在鼻前嗅了嗅,頓時臉色大變,“怎麼會有這個,怎麼會?王爺他、王爺他……”
“主事府裏的女兒,自幼不是騎馬就是隨阿瑪學箭術,到底沒出過弱不禁風的藥罐子。你嫁入王府這麼些年,與王爺總算琴瑟和諧,何以遲遲不孕,你從未想過原因吧?”如玥給沛雙遞了個眼色,馬上便有小宮婢上前收拾地上的香料。
“倒在那個火堆裏燒個幹幹淨淨,別留下一點痕跡。”沛雙吩咐道,“我說二小姐,您手上的這一顆也盡早丟掉為好,當門子是什麼,藥效又如何,想來您比奴婢更為清楚吧。”
如寶麵無人色,慌亂地將手裏捏著的珠子甩在了地上:“王爺他不會這樣害我的,他不會的!”
“唉!”如玥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王爺當然不會害你,可旁人就未必不會了,王府的女人那麼多,誰還不能乘機給你加點什麼。是你自己的心不透徹罷了。”
“那又怎麼樣,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遭人算計是最平常的事兒了。我就不信堂堂的如嬪娘娘沒吃過這樣的虧。”如寶死也不肯鬆口,心裏卻載滿波濤洶湧的畏懼。她從來沒有發覺噩夢一直纏繞在她身上,若非這一次入宮,或許她永遠也不會知曉,那些人的毒計從未撇開過她。
“二小姐,嘴硬是沒有用的,命硬才要緊。”沛雙也看出了如寶的慌亂,刻意道,“也虧得她們隻放了些當門子小碎珠,要是在您的飯菜裏加點什麼鴆毒、鶴頂紅,又或者用沾了蛇毒的銀針紮一紮你,您覺著您還有命入宮禍害我家如嬪娘娘麼?燒香拜佛也得祈求你自己命夠硬,否則隨隨便便就……豈不是要連累老爺為您傷心麼!”
“你胡說什麼,我有王爺的寵愛,她們……她們根本不敢把我怎麼樣!”如寶抵死也不願意鬆口,可心房卻顫抖得厲害。
“我方才當著皇上的麵也說了,到我順利生產的這段日子,你會負責我全部的飲食起居。自己放機靈一點吧,若是我與皇嗣有什麼不測,你第一個跑不掉。你死不要緊,別連累了你的王爺,還有咱們的阿瑪。”如玥懶得再和她廢話,喚了聲沛雙,“讓人帶福晉回房歇著,晚些時候再敘話不遲。”
“慢著,你……別走。”如寶的聲音裏滿是艱澀。
“怎麼?還有什麼是福晉不明白的?”如玥沒有回過身子,隻停下了腳步。
“你怎麼知道我這麼多事,你安插了人在王府裏對不對?”如寶疑心道,不待如玥開口回答,又追問一句,“既然你知曉有人要害我,為什麼不揪出這個人來,為什麼不一早就告訴我。你很希望看見我死麼?”
如玥險些噴出來,隻覺得這是她聽過最好笑的話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不是一向自詡聰明麼?何況,你是死是活,根本不是由我決定的,命,攥在你自己手裏。從小到大你從來不肯聽我說的話,處處與我作對也就罷了,還幾次三番地與我爭寵,妄圖入宮平分我的恩寵,難道我還要對你感恩戴德麼?”
“你……”如寶噙滿了淚水的雙眼,好不容易才鎖住淚意,沒有當著如玥的麵不爭氣地掉下來,隻是,她心裏當真不甘。為什麼自己真的這樣沒用,為什麼……
“問完了吧?”如玥冷聲道,“路是人選的,該怎麼走你心裏應該有數。說句不好聽的話,如寶,你被送進宮來陪伴在我身側,能不能活著出去還是未知數。旁人就是要看你我姐妹爭鬥,到頭來坐收漁人之利。我不希望你蠢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所以,安分一些,別讓阿瑪和額娘白發人送黑發人為好。”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如寶隻覺得自己如臨深淵:“你放心,我……我早已經知道,這一生命數如此,又何來與你再鬥下去的籌碼呢?”如寶灰心地轉過身去,跟在小太監身後緩緩離去。
“小姐,您說二小姐當真明白了麼?”沛雙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隨她好了。”如玥輕輕撫了撫腹部,笑容慢慢綻開,“隻要他能平安降生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這一大早的,是吹了什麼風,竟然把淳嬪娘娘吹來了。娘娘請稍候,奴婢這就去通傳。”沛雙見是淳嬪來,不覺有些心驚肉跳。倒不是畏懼什麼,隻是覺得這樣知人知麵不知心的禍害,還是離得越遠越好,否則,就如同把毒蛇揣在懷裏一樣叫人難安,畢竟你不會防到,指不定什麼時候她想起來了,狠狠咬上你一口。
淳嬪隻笑不語,微微頷首便緩緩坐下。
待到如玥走出來,她才又起身行了個禮:“打擾如嬪娘娘安歇,當真是臣妾的過失呢!”
“淳嬪妹妹何必多禮,本宮因著身孕的關係,也有好些日子沒見著妹妹了,正好敘敘話。看妹妹氣色紅潤,便知皇上待妹妹可是極好的呢。”如玥這話倒是不虛,這些日子皇上去淳嬪那兒的次數明顯多了許多。
按常永貴的話來說,淳嬪性子恬靜,少了許多是非,不似其餘宮嬪那般愛計較,倒頗合皇上的心意。加之吉嬪肩上的擔子較重,後宮諸事繁瑣,到底不比淳嬪這樣清淨自在。也難怪她如今這樣春風得意,敢上門叨擾呢!
“哎呀,姐姐,您快別取笑我了。”淳嬪含羞,麵頰飛紅,嬌嗔笑道,“姐姐才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不過是姐姐身子不便,皇上才偶爾來我宮裏坐坐,敘話罷了。倒是有三個月沒見姐姐,姐姐的胎相越發穩固了呢!”
如玥微微一笑,輕輕撫了撫隆起的腹部:“倒是呢,過了四個月,胎相總算是平穩了。”
“想來有石禦醫的照顧,福晉又陪伴在身側,姐姐必然能為皇上誕下個健健康康的小皇子來。”淳嬪雖然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可旁人怎麼觀察也無法從她的臉上看出一點痕跡來。
“借妹妹吉言,本宮也希望這一胎能平安降生。”如玥充滿冷漠的微笑十分自然,好似骨子裏散發的就是這樣一種寒意。
“依我看,姐姐才是真正好福氣之人。皇後娘娘許是年齡的緣故,再度懷孕人浮腫得不行,臉上、腿上都似吹了氣兒一樣,腫得難受。可姐姐您呀,依舊是明豔照人,孕中也是這後宮裏最美的女子。”淳嬪說得格外歡愉,好似停不下來一般。
也不管如玥是不是愛聽,淳嬪自顧自道:“且說,這算算日子,您與皇後娘娘有孕的日子接近,說不定到時皇宮裏會一下子添兩位小阿哥呢,那可當真是絕好的喜事兒。宮裏也許久沒有這麼熱鬧了。”
“妹妹這話可就說錯了,本宮雖然是有福氣之人,可怎麼也不及皇後娘娘福澤深厚啊。”如玥半玩笑半認真道,“且不說皇後娘娘為皇上誕育過公主和皇子,就如同妹妹所言,娘娘這樣的年歲還能再度成孕,這一份福氣就是旁人羨慕不來的。”
淳嬪的臉色訕訕的有些尷尬,嘴角卻卷翹得越發好看:“這倒是呢,皇後娘娘這一胎來得當真是時候,若非如此,隻怕儲秀宮還是嚴冬時節,哪兒能看見如今百花齊放這樣的好景致。”
如玥多有不耐煩之意,岔開話題道:“妹妹今日前來,不會隻是為了陪我說說話吧?”
“哎呀,姐姐您瞧,我真是糊塗,光顧著說話,卻連正經的事兒也忘了。卓洛,快,拿上來。”
“妹妹這是?”如玥不解,冷眼看著淳嬪的舉動。
“是這樣的,我托娘家在珍寶齋定做了一套金飾,娘娘您瞧,鈴鐺的手環,還有金鎖樣式的項圈,做工到底比咱們宮裏的要精細一些。算是我給娘娘腹中的小皇子備下的一點心意吧。”淳嬪說著話,卓洛便將東西呈了上來。
沛雙接過,轉遞於如玥麵前。
“淳嬪妹妹太客氣了,既然如此,如玥就收下了。”如玥微微一笑,算是謝過。
淳嬪道:“不光如此,我這裏還有一對並蒂蓮花的金簪,是特意為慶郡王福晉準備的,姐姐能與嫡親的妹妹在宮裏相伴,真是幸事。福晉入宮也三月有餘,一直留在永壽宮裏,臣妾還未曾見過。隻得借這一對金簪,聊表心意,還請姐姐代福晉收下。”
“也好,多謝淳嬪妹妹一番美意。稍後我便親自交給福晉。”如玥看了看天色,露出一絲疲憊的神色。
“與娘娘說了這一會兒話,臣妾也該告退了。”淳嬪適時地告退,沒再說其餘的什麼。
“小姐,您說淳嬪這是想做什麼?”沛雙捧著淳嬪送來的金飾,疑惑道,“我才不覺得她會這麼好心,誠心實意地來送東西呢,莫不是又有什麼貓膩吧?這些東西還是等石禦醫瞧過了再說。”
如玥想了想道:“淳嬪敢這樣明目張膽地送過來,必然不會在這些東西上做什麼手腳。而她今天所言,多有挑起我對皇後的敵意。”
“這麼說來,淳嬪是想令您與皇後娘娘相爭,坐收漁人之利麼?”沛雙咬牙切齒道,“在這個時候也不放過挑撥離間的機會,這個淳嬪當真是太過狡猾了。”
“倒也未必,以淳嬪的心思,表麵上能讓咱們瞧出來的,未必就是她真正的動機,倒是不那麼明顯的才可能是她的心。”如玥隻覺得有點頭疼,這樣費力地去想,實在不是孕中所能負荷的勞累。
“那麼……這個淳嬪究竟想做什麼?”沛雙也覺得一頭霧水。
如玥懶得去想了,索性拾起那一對贈與福晉的並蒂蓮金簪:“她方才不是說,福晉入宮以來一直留在永壽宮陪我,而未能得見麼?”
“是,是這麼說了一句。”沛雙回想方才的話,道,“難道是刻意送來的金簪?”
“是與不是,你隻管讓如寶帶上回禮去她的翊坤宮坐坐,就知道了。”如玥漫不經心地看了那金簪一眼,嘴角凝結了一絲笑意。
“可是……”沛雙始終不放心,“可是若淳嬪當真是為著二小姐來的,咱們不是更應該提防著麼?以二小姐的心性,若是令她送上門去,還不得被淳嬪耍得團團轉麼?指不定又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白白合了淳嬪的心意。”
如玥想也不想:“不是咱們防就能防住的,既然淳嬪已經按捺不住了,咱們就給她想要的時機。知道她要打哪兒,咱們在哪兒等著也就是了,總比胡亂地給她旁的機會,防不勝防要好。”
“唉,好吧,奴婢這就去辦。”沛雙隻得按照如玥的吩咐去做,“隻是小姐,您也別想太多了,這些日子當真是累壞了您。那個吉嬪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您身子不便,還送來那麼多賬目和選秀的名冊,當真是怕累不著您。”
“這樣也有這樣的好處,起碼旁人不會覺得我因著有孕就看不住後宮諸事了。反正有芩兒與襲兒幫忙核算賬目,我隻消看看秀女的名冊也就是了,當打發時辰也好。”如玥緩慢地朝著內寢走去,總覺得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身子就越發笨重了,可是這種感覺當真很好,好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次日,如寶應如玥的吩咐,帶著沛雙精心挑選的禮物,往翊坤宮拜訪淳嬪。而對於如寶這樣迅速的回應,淳嬪顯然是有些驚訝的。
“哎呀,慶郡王福晉當真是好相貌哇,竟一點也不輸給如嬪娘娘。甚至比之如嬪娘娘的端莊貴重,福晉更顯得嬌俏可人呢!”淳嬪的嘴如同抹了蜜一樣甜,“卓洛,快給福晉上茶。”
如寶有些喜出望外,不想淳嬪竟會如此禮待自己:“淳嬪娘娘實在無須多禮,臣妾本該早早來拜訪,隻是因著如嬪娘娘有孕,一時間也走不開,還請娘娘恕罪。”
“哪有的事兒呢,能與福晉在我宮裏敘敘話,才是真真的好興致。”淳嬪說著話,雙眼來來回回地打量著如寶的周身,不免又嘖嘖讚歎,“若是福晉能入宮,想必會是這宮裏最美的妃嬪了,當真是豔冠群芳,美得讓人移不開眼。慶郡王可當真是好福氣呢!”
什麼話是不好說的,偏偏這個淳嬪一開口就說中了如寶的痛處。如寶強忍著內心翻滾的情緒,淡然一笑:“娘娘您過獎了,如寶不過薄柳之姿罷了,哪裏敢同後宮的妃嬪娘娘們相提並論。”
“不不不,才不是呢!”淳嬪顯得格外激動起來,“福晉你有所不知,本宮心裏可真正是有數的。若論美貌,後宮裏當真無人能與你媲美,隻是可惜……妹妹一早嫁入了王府,雖算不上明珠暗投——畢竟王爺是咱們皇上的親弟,可終究還是有些可惜的。若是能陪伴在皇上身側,才總算不枉費這樣絕好的容顏。”
淳嬪的話猶如一個個力道勁猛的耳光,來來回回地抽打在如寶的麵頰上。好一個“一早嫁入王府”!若非是她鈕鈷祿如玥相逼,她的命數豈會如此。王爺就是王爺,皇家血脈又如何?真正的江山唯在皇上一人手中,而高高在上的女子,也唯有皇後一人。
看著鈕鈷祿如寶陰沉下去的臉色,淳嬪的心裏湧起了一絲欣慰。
晚些時候,如玥看完了呈上來的秀女名冊,玉貴人也來了。加上襲兒與芩兒,四個人圍坐幾邊,熱熱鬧鬧地邊做著針線活邊敘話。
沛雙沒精打采地走進來,看著一屋子歡笑愉快的人,強撐住笑臉道:“小姐,您別繡了,當心費神。何況玉貴人、襲兒姑姑、芩兒姑姑都是堪比繡娘的巧手,必然虧待不了咱們小皇子。”
如玥撇了撇嘴,假嗔道:“瞧你說的,好似我不會繡,還要在行家麵前班門弄斧似的。你們大家來評評理,我的針黹有這麼差麼?”
沛雙急得直抓頭,委屈道:“小姐,奴婢是為了您好啊,哪裏就是您說的這個意思嘛!”
玉貴人笑得連腰也直不起來了,圓場道:“如玥是寶寶的額娘,額娘親手縫製的,就是世上最好不過的了,任是旁人再精妙的手藝,也不及你一針一線的情意啊!何況你的手藝也當真是不差,比才入宮那會兒強多了。”
眾人又是笑作一團,如玥也勉強笑了笑,假嗔道:“真是聽不出來,玉淑姐姐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呢!”
旁人笑顏似花,唯獨沛雙還是提不起精神來,與這一室的歡愉格格不入。如玥眼明心亮,自然是知曉與如寶的事兒有關,便道:“行了,你也兜不住話,有什麼就說吧。”
沛雙總算舒了一口氣,無奈道:“打從翊坤宮回來,二小姐就把自己關在房裏,亂砸了一通,連膳食也不肯用,更是不準旁人進去……奴婢真是氣極了,怎麼淳嬪娘娘隨隨便便的幾句話,就能把二小姐挑唆成這個樣子,當真是憋氣。到底誰才是裏,誰才是外,她分得清楚麼?”
玉貴人微微搖了搖頭,斂了眼中的笑意,坦然道:“依我看,福晉是還沒有放下自己的心結,倒不見得是外人說了什麼挑唆的話。終究在於她自己的心,而非別的什麼。”
襲兒也道:“玉貴人說得不錯,連淳嬪第一次見了福晉都能看出她的心病,何況是我們了。若是福晉再刻意表露些什麼,隻怕任是誰都能隨心利用了去。”
芩兒無奈地歎息了一聲,手上的繡活並沒停下來:“無論是心病還是被利用,終究都是無可避免的。皇後娘娘既然安排福晉入宮,就必然是要借機生事了,縱然咱們日日閉門不出,可也敵不過身邊有人成心為禍呀。”
許是話題過於沉重了,室內也顯得尤為悶熱。如玥取下絲絹,輕輕拭了拭濕潤的鼻尖,微微一笑:“解鈴還須係鈴人,既然是心病,那就對症下藥。既然如寶是關鍵的一點,咱們隻管先下手為強了。”
“小姐,您想到辦法了是不是?咱們究竟該怎麼做才好?”沛雙一聽如玥有了主意,精氣神兒一下子就又提了起來。
“如寶雖然成了慶郡王福晉,可畢竟沒有正式叩拜過皇後,既然往翊坤宮走動了,皇後那裏自然也是要去的。沛雙,你就安排安排,再由襲兒姑姑親自帶著如寶去儲秀宮朝拜,其他的事兒,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如玥含了一半的話,留在口裏不說。
沛雙急得險些跳腳:“小姐呀,您當真是要急死奴婢不成?什麼話不能明說呢!”然而話一出口,沛雙又迅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呸呸呸,奴婢失言了,說了不吉利的話,還請小姐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