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但我們並沒有跑出多遠,身後很快傳來姐夫和父親的聲音。大姐和二姐絕望地互相看了一眼,二姐忽然說:“讓他走吧!”她伸手解開孩子的衣服,鬆開手,那孩子便飄了起來。在雨中,他像個天使般越飛越高。雨水把他淋醒了,他發出啼哭聲。
姐夫和父親已經跑到了跟前。
姐夫看了大姐一眼,什麼也沒說,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弓,搭上箭,瞄準那個越飛越遠的孩子。
第一箭射出去,不知道射傷了孩子的什麼地方,孩子哭得很慘,天上落下幾滴血雨。大姐崩潰了,她拉住姐夫的胳膊讓他住手,姐夫表情沉痛,但仍舊搭上第二支箭。
大姐終於受不了了,她攤開手,手裏握著一截透明的線。
她把線慢慢地繞在手上,就像收回一隻風箏,那個孩子被她慢慢地拉回來了。
二姐又氣又怒,對她“呸”了一聲,轉身便跑。
大姐啊大姐,終究不再是那個鐵血的姑娘,她隻是個軟弱的母親,趁著我們不注意,她把線纏在了兒子身上。
他本來可以逃走的,現在卻回來了。
姐夫抱著自己的兒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到我家進行吧。”父親說。
他們抱著孩子一路走回我家,一路上大姐都在號啕大哭。
回到家中,他們擠進父親和母親的房裏。母親燒了一大鍋開水,把我從房門前推開。
等母親也進了房,我仍舊把眼睛湊上了門縫。
我看到姐夫和父親用熱水把孩子全身擦幹淨,母親緊緊抱著大姐——接著,姐夫拿出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父親把幾個沉甸甸的東西扔進開水裏泡著——最不能置信地一幕出現了,姐夫把他兒子的肚皮劃開——那孩子似乎被上了麻藥,肚皮上血流如注,他卻睡得很沉。大姐捂著嘴痛哭,孩子的肚皮被徹底劃開,我看到了他弱小的內髒……後麵我沒繼續看下去,我失禁了!
太可怕了,他們在殺人,我要報警嗎?
我渾身發軟,一步也挪不開,還是二姐把我拉進了房間。
“他們在殺人。”我有氣無力地說。
“很快就結束了。”二姐冷靜地說。
果然很快就結束了,客廳裏傳來嬰兒的哭聲——他沒死?我趕緊跑出去——那嬰兒赤身裸體地在大姐懷裏吃奶,粉嫩的小身體上一點傷痕也沒有。我不敢相信,把孩子抱過來仔細查看——真的沒有傷口,而且這確實就是大姐的孩子,我認識他。隻是他的身體變得沉重了,我鬆開手讓他躺在膝蓋上,他也沒有飄起來。
我迷惑不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姐躲閃著我的目光。
之後一切恢複了正常。大姐完全成了母親的翻版,她高聲大氣地說話,和鄰居的女人們討論哪種奶粉最好,咒罵那些出軌的丈夫和偷男人的女人,翻看姐夫的襯衫檢查有沒有其他女人的痕跡,自己偷偷地準備了個小金庫,每次和姐夫吵架就躺在地上撒潑,吵輸了就跑回娘家來罵姐夫的祖宗十八代……
五
反正,她就這樣了。
這期間二姐上了大學,仍舊留著短發,穿簡單的衣服,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說自己的心事。
我也長大了,喜歡穿白襯衣、牛仔褲,紮馬尾辮。有時候想起我那一出生就會飛的外甥,忍不住會站在陽台上伸展雙臂,仰望天空——天空湛藍,不知飛翔是什麼滋味?
那天是過年吧?好像。大姐和姐夫、外甥都來家裏吃飯。吃完飯,他們在打麻將,外甥在地上爬——他本來會飛的,現在卻連爬都爬不穩,說起來可真有點搞笑。
來了一個鄰居,大姐出於禮貌讓出了自己的位置,走到了陽台上。
我和二姐正在陽台上,二姐在看書,我在看天,大姐的到來讓我有被打擾的感覺。她和我說些有一搭沒一搭的話,我都不感興趣,即使她為了和我拉近距離說些我感興趣的話,我也不愛接腔——都是裝的,她反正不懂。
我依舊在仰望天空。
天空似乎有些不一樣,一個模糊的黑點越變越大,等它大得可以看清的時候,我看出它是個人。
“啊?”我輕輕喊了一聲。
大姐和二姐順著我的目光望去,也都捂住了嘴。
那人張開雙臂在冷風中飛翔,頭發往後飄著,是個很英俊的男人,臉上帶著微笑,很快就飛近了陽台。
大姐哭了,她忘情地撲上去,那男人一把抱住她,叫著她的名字。
“這就是當年要帶她走的那個男人。”二姐對我說,她的目光比火還熱,我懷疑她也喜歡那男人。
“大姐已經結婚了。”我遺憾地自言自語。
我的聲音很低,但那男人還是聽到了,他撲哧一聲笑了,“我和她又不是戀人,”他看了看大姐,“結婚了,還走嗎?”
大姐渾身一震,她呆呆地看著那男人,尷尬地苦笑一下,“我不會飛了。”
這幾個字真是晴天霹靂,我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原來,大姐也會飛?
我早該想到,在我的印象裏,白衣飄飄的大姐,在草地上走過時總像在滑行一樣……她會飛,拋棄美麗和生命,隻不過是為了要飛!
那男人好像一點也不吃驚,隻是有些遺憾地搔了搔頭,“啊,大多數人都這樣,那……祝你幸福!”
“嗯,我很幸福。”大姐含著淚說。
“幸福?”男人苦笑一聲,“最可怕的就是你覺得幸福……”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一下,“那……我走了!”他一展雙臂,看樣子打算往上飛,卻被二姐一把拉住。
“她不走,我走!”二姐堅決地說。
“什麼?”我更加吃驚。
二姐完全不看我,她快速脫去自己那雙從不離腳的鞋子,抓住那男人的胳膊,往上一跳——我和大姐都期待著看到一個女飛人,但,她又落了下來。
二姐看了看自己的腳,一咬牙,爬上陽台邊緣,跳了下去。
她撲扇著雙臂想飛,卻一直往下墜,最後還是那男人把她撈了起來。男人把她放回陽台上,聳聳肩膀,飛走了。大姐呆呆地目送他遠走,忽然從牆角的紙箱裏掏出一瓶五糧液仰頭猛灌。
二姐坐在地上,慢慢地展開一個苦笑。她把那雙鞋子遞給我,我伸手一接——我的天,好沉,我單手根本沒法拿起一隻鞋。
“為了不讓別人知道我會飛,我天天穿著這鞋,”二姐對我說,“我以為總有一天我能逃過他們的眼睛飛走,沒想到我竟然不會飛了……”大姐在一邊咕嘟嘟地灌得起勁,二姐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大姐想和那男人一起飛走,不是因為愛情,隻是因為他們都會飛,不過……”她聳了聳肩膀,“她現在覺得幸福,這也不錯。”她把那雙沉重的鐵鞋從陽台上扔下去,它在地麵上砸出一個大坑。
然後,她走到大姐身邊,掏出一瓶五糧液,也猛灌下去。
我呆呆地看了幾分鍾,陽台很冷,我不想成為第三個女醉鬼,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麻將大戰持續到深夜,他們邊喝酒邊打麻將,最後全醉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隻手搖醒,一股刺鼻的酒氣衝過來,大姐和二姐傻笑著把頭湊過來,“小妹妹,小妹妹……”
我坐起來,卻被大姐一把按住,二姐醉醺醺地把房門反鎖上,大姐用襪子塞住我的嘴,我這才反應過來,用力掙紮,從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但沒用,她們兩個的力氣很大,一起上來,把我綁在床上。
她們要幹什麼?我恐懼地盯著她們——不會是受了太大刺激瘋了吧?
她們真瘋了,兩個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停地喊“小妹妹”,大姐不停發抖的手裏拿著一把剪刀。
剪刀在我麵前晃來晃去,沒等我被嚇死,它就一把戳穿了我的肚子。
劇痛傳來,我發出慘叫,這聲音卻被襪子堵住了。
大姐眼珠發紅,興奮地用剪刀把我的肚皮剪開,二姐摸著我的頭發安慰我,“小妹妹,小妹妹,你飛吧!”
我不能飛!我在襪子後嘶吼,可她們沒有住手。
二姐拿把鏡子擺在我麵前,把我扶起來,我看了鏡子一眼,幾乎暈死過去——鏡子裏,我的肚皮完全被剖開了,露出鮮紅的內髒,血流了滿床。
“這是什麼?小妹妹,你看這是什麼?”大姐抓住我胸膛裏一團鮮紅的東西,用力一扯——我真的痛暈過去。
等我醒過來,旁邊的桌子上已經擺了8個這樣鮮紅的東西。疼痛還在繼續,可我已經麻木了。我隻是奇怪自己身體裏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即使我不是學醫的,也知道人體裏不會有這種形狀的器官,而且還這麼多……
也許我要死了,身體輕飄飄的……
二姐把那些東西用床單擦幹淨,舉到我麵前給我看——黑沉沉的鐵疙瘩,拖在手裏沉甸甸的,這不是秤砣嗎?
我一肚子秤砣?這太他媽的搞笑了!我幾乎想要怒罵起來——這到底怎麼回事?
“小妹妹,是不是輕了很多?”二姐問我。
就在這一刹那,我恍然大悟。
我看到我的胸腔和腹部仍舊有許多這樣的鐵疙瘩,中間連著鮮紅的鏈條——我忽然笑了,先是低頭暗笑,接著便忍不住狂笑起來,一種狂喜掠過我的身體——原來我也會飛!原來藍天離我不遠!
“還要繼續嗎?”大姐拉掉我嘴裏的襪子問我。兩雙眼睛都望著我,這可不是醉鬼的眼睛。我的手腳也被鬆開了。我冷笑一聲,“弄掉,他媽的都給我弄掉!”我看到鏡子裏自己的眼睛在燃燒,就像當年那野獸般的大姐。不等她們動手,我已經動手扯起了身體裏的鐵疙瘩,它們連接著腸子和內髒,可我不管,一把扯下來,連同心髒,連同一切,都扯下來……“小妹妹,小妹妹!”大姐和二姐一邊幫我,一邊哭著親我。真他媽的疼啊,我重新把襪子塞進嘴裏,不讓自己的咆哮聲吵醒父親和母親。我們血淋淋的手掌在燈光下晃動,很快,我的身體便被掏空了,我輕飄飄地浮了起來。
“小妹妹,飛吧!”大姐打開窗口,二姐用大鉗子把窗口的鐵欄杆鉗斷。
我順著窗口飛了出去,冰冷的風灌進空蕩蕩的被打開的身體,好冷啊,可是也很輕鬆,我從來沒這麼輕過。
我慢慢地上浮,頭上星光燦爛。
低頭看看,大姐和二姐在拚命地朝我揮手。
我也朝她們揮揮手。
我越飛越高。我的目光穿越重重黑暗,穿越牆壁的阻隔,我看到世界上每一個人身體裏都有鎖鏈和秤砣,我聽到鐵鏈錚錚作響,無數的身體在掙紮哭泣。
我看到無數的孩子被開膛破肚,輕盈的身體裏被塞進一團又一團鐵塊……
我看到整個世界都被巨大的鐵鏈鎖死,發出憤怒的咆哮……
我看到很多很多,冷風洞穿我的身體,我漸漸飛走,她們再也看不到我了,而我能看到一切。
我就這樣飛走了。
題德多
作者:小汗
題記:題德多(Tête d\\u0027Or)是裏昂也是全法國最大的自然公園的名字,中文意譯為“金頭”。
一
當我知道裏昂的死已經是三天以後的事情了。
沒想到自己會在床上躺了那麼久,頭雖然不是那麼疼了,但右眼依然腫得沒辦法睜開。我低著頭走進教室坐在角落裏隻是不想讓人注意,隔了幾分鍾我抬起頭,才發現大家都轉過身看著我。我試著笑了一下,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回應。
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認為裏昂的死與我有關,後來就連法國的警察也找到了我,不過隻是簡單的幾個問題,我隻告訴警察那晚自己並沒有見過裏昂便結束了談話。本來整件事也沒有什麼懸念,更不可能像留學生論壇裏所寫的那樣:“裏昂留學生離奇死亡,留下種種謎團。”裏昂不是一個複雜的人,連遺書都寫那麼幹淨利索。聽說上麵隻有三句話,第一句便是:“我是自殺的,別問我原因。”因為裏昂的這句遺言讓全法國的留學生都認識了他,留學生論壇裏連續幾個星期都在討論有關他的死。裏昂總說自己是個做大事的人,用這種方式出名倒是很符合他的個性。
在法國這不是第一次留學生自殺。聽說每年都有迫於學習、生活壓力而崩潰的,除了自殺還會有精神錯亂的。我來法國一年多,法語還停留在隻可以買菜問路,申請不到大學也找不到工作隻能混在語言學校,不去上課就整天貓在家裏,相比之下我倒是絕對應該屬於在壓力下崩潰的那種人,裏昂不是。就在他死後一個多月,還有一張幾百歐的退稅支票寄到他家裏。每次裏昂找不到我給我打電話時都問我是不是沒錢吃飯已經餓死了,我每次都隻能苦笑著回答說你死了我還不會死呢,結果這一句話竟然變成了現實。
我又是連續幾天沒有去學校,總有同學打電話、發短信給我,這在以往的一年裏是幾乎沒有的事情。不過他們全都是問我有關裏昂的事情,我不會八卦,索性關了電話。躺在床上我的右眼會不知不覺地流淚,眼睛被打傷時以後就是這樣,根本沒辦法控製。就像那一天聽到裏昂死去後我的右眼便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淚如泉湧,我懶得跟他們解釋這隻是神經反應和悲傷毫無關係,但留學生論壇馬上讓我的名字出現在裏昂的討論頁裏。說我可能是唯一會為裏昂哭的人,而後來裏昂的父親來到法國將裏昂生前的遺書公布於世,更是讓我和裏昂的關係變得撲朔迷離,於是開始有人叫我唐先生。
忘了說,裏昂是從裏昂最高的富爾維耶爾山(Funiculaire)頂跳下去的,而那一天正好是四月一號。
裏昂從裏昂的山上跳下,是不是有點繞嘴。但裏昂偏偏喜歡這樣,裏昂這個名字是他到了裏昂這個城市以後才為自己取的,他的真名叫什麼已經很少人知道了。為此裏昂還自創了一句法語順口溜作為自己的網絡簽名:Leon regards un lion à Lyon(裏昂在裏昂看見了一隻獅子。Leon是人名,lion是獅子,Lyon是城市,三詞同音。)裏昂來法國四年,從未換過城市,安心待在裏昂,可見他對這個名字和城市的喜愛。
與我不同,裏昂來到法國真的好像如魚得水,他從來無心學習,一直混在語言學校,但說得一口好法語,比有些正式大學裏讀到博士的人法語說得還要流利。他可以隨便就找到不錯的工作,在別的同學隻能給中國餐館刷盤子洗碗累得要死要活時,裏昂就已經可以輕鬆地在法國餐館當garcon(招待),說說笑話逗逗法國老太太開心就能拿到很高的小費。本來像裏昂這樣的人應該會有很好的號召力,但裏昂偏偏好像隻學習了和法國人打交道,卻忘了和中國人怎麼相處。大家都說他個性差,極難相處。
第一次進入這個法語學校就有同學警告我不要接近裏昂,說裏昂在法國待久了最看不起中國同學,而且憑著法語好經常騙同學,好多同學都吃過他的虧。在國外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打入社會,和先來的同學打成一片是極其重要的,一來吸取經驗,二來成幫結派力量大。像裏昂這樣能混得開的人自然會有人願意和他接近,盡管有人警告開始還是有不少同學願意去接近裏昂,可是時間長了大家便如同避開瘟疫般遠離裏昂,對此裏昂從來都是無所謂的樣子。
隻是對於裏昂的傳說倒是越來越多,說他住在非常好的公寓,鄰居都是純正的法國人,不像我們住的學生公寓裏經常有越南人和非洲法屬殖民地的黑人。還說他總把賺來的錢花在酒吧和賭場,最多一次輸了兩千多歐元。
不過傳說歸傳說,我從來沒有聽過裏昂自己對別人說過這些,不知道別人都是從哪裏聽說的,一直到後來有一次我們倆坐車回家,我問他怎麼不開他的法拉利,他奇怪地看著我說他不會開車,哪裏來的法拉利。
中國的留學生在國外會形成一個怪圈,有時你會覺得這個圈子小得可憐,偌大一個裏昂城好像所有中國人都互相認識。而有時這個圈子又顯得無邊無際,你處於其中和一個人在孤島沒有什麼分別。對於我便是後者,即便來了一年多,認識的人也不過是同班內的十幾個人,還僅限於在課堂上,下了課我連他們的MSN都不知道。裏昂曾經嘲笑我怎麼混得比他還慘,至少他還認得幾個法國人,而我真正算得上認識的不過是住在公寓樓下的幾隻流浪貓而已。
我說這樣也不錯,有一天死在法國都沒有人知道,難得清靜。裏昂狠狠地吸了口煙,卻慢慢吐出,隔了好久才說未必,你以為不會有人知道,其實全世界都知道,你根本躲不過的。
當時我並不相信這句話,現在我信了,足足有十個同學帶著裏昂的父親找到我家。我住在一個偏僻的小公寓,環境不錯,價格還便宜,是裏昂幫我找的。他還幫我找到了一個女生房補名額為我申請到了最高CAF(法國對學生的住房補助),我差不多算得上是免費住在這兒,我問裏昂為什麼願意這樣幫我,他沒有回答。
我不依不饒,又肉麻地問他會不會到最後也把我騙了,裏昂笑了,說一定會的,會把你騙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二
一大堆人擠進我的房間,那架勢的確有些嚇人。裏昂的父親來勢洶洶,而跟隨而來的同學的臉上則全寫著好奇。我不明白怎麼回事,裏昂的父親也不說話,他隻是盯著我看,時間長了大家都不免有些尷尬,最後裏昂的父親放下手裏的提包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同學這時才告訴我,裏昂的遺書上還剩兩句話,一句是把他曾經借我的書還我,另一句是把他的筆記本電腦送我。
書本是我的還給我無可厚非,電腦卻是裏昂那年新換的MacBook,足足一千多歐元。這份大禮足可以讓我與裏昂的關係在別人的嘴中再次升級。
裏昂的父親是來法國辦理裏昂的死亡手續的。屍體沒辦法上飛機,隻好在法國火化裏昂的屍體,留學生論壇上說裏昂火化的那天去了好多同學,大家送了五個花圈和無數束鮮花。裏昂的父親看到自己的兒子在法國有如此多的朋友頗感欣慰,臨走時不惜在中餐館擺酒答謝大家,當然不會有我。
那一天我依然躺在家裏睡覺,同學又打來電話把我吵醒,他說網上又有最新消息:裏昂的爸爸說你拿了裏昂的錢。我不敢怠慢連忙打開電腦,果然有關裏昂的帖子頁數又是大增,有人將裏昂父親在酒桌上的話一一記錄了下來。在酒桌上裏昂的父親喝紅酒喝到醉,不停說著一些裏昂小時候的瑣事,隻是最後突然喊了一句王八蛋。不知道這句是不是罵我,因為他後來還說到裏昂整整一年沒有給家裏寄過一分錢,以往裏昂每年都會寄四五千歐元回家的。
我連忙到網上銀行查我的賬號,並沒有多一分錢。想了想我便把視線轉移到了那兩個提包上。從它們被送來到現在我還一下沒有碰過,我滿懷希望地打開提包的每道拉鏈,結果依然一無所有。想想自己也笑了,裏昂雖然沒有女友,但也不至於把錢白送給我。如果我真的拿到了錢,被人議論一番倒也值了。我仍不死心地把我借給裏昂的書每一本都仔細翻過,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張支票,結果支票沒有找到,倒是在那本《在路上》中掉下一張車票。票是去往裏昂旁邊一個小城Vieene的,明天便是最後期限。
我已經忘記是怎樣和裏昂認識的,好像從我們第一次聊天時就已經熟識了。在我來到法國半年多以後,身邊的朋友大多都已經成幫結夥,上課坐在一起竊竊私語,下課時也湊在一起大聲談論哪個超市商品折扣最多,或者炫耀自己旅遊或者打工的經曆。
唯獨我依然一個人坐在教室的角落裏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突然一個聲音在我身邊響起:“一群傻逼。”這就是裏昂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不置可否。可能是我的態度引起了裏昂的興趣,他走過來坐到我的身邊,遞給我一支煙然後問我從哪裏來。我知道他一定以為我和他一樣在法國已經待了很久,是從法國其他城市後到的裏昂。
我告訴他我剛剛來法國幾個月,連裏昂城都沒有轉清楚。對於我開始說的話,裏昂一直認為我是在騙他。我們認識很久以後他還經常笑我,明明就是一個菜鳥,怎麼就能裝出一副看透世態炎涼的樣。可是有什麼辦法,我隻是不愛說話,即便是從中國飛到法國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也同樣一個人安靜地待著,就像現在我坐在早晨第一班去往Vieene的火車上,二等車廂裏隻有我和另一個中國女孩遙遙相對,我也許應該走過去和她說話,她已經幾次望向我,但我卻隻是安靜地坐著,就像裏昂在和我滔滔不絕地說話的時候,我也隻是這樣安靜地坐著。
裏昂說他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和中國人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一點想說話的欲望。但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他在說話我在聽。用他的話說如果兩個人待在一塊什麼也不說就太像法國文藝片了。比起不說話來,兩個人莫名其妙地成為朋友更像是文藝片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