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麼意思?莫名其妙!”
麵對田露這種不屑的態度,我必須鼓足勇氣,不再等待她的回應,迅速打下一行字:“不要什麼都瞞著我,我已經知道了2006年9月的事。”
MSN那頭停頓了好幾分鍾,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等到回答:“高能,你恢複記憶了?”
“不,但我發現了證據。”
等了幾個小時,卻再也不見田露的回答。我有些死心了,其實就算當初發生過什麼,也是過去的事,她沒義務必須回答我。垂頭喪氣之時,身後隱隱飄來一陣香水氣味,沒等抬起頭來,卻發現台子上多了一張便箋紙。田露已從我身後走過,她的背影和一件緊身的黑色裙子,勾勒出誘人的身體。
再看那張小小的便箋紙,隻寫著一行潦草的字——
去樓梯間談談。
心中猛然晃動一下,趕緊把小紙條收在懷中,像做了壞事的小孩,小心地回頭掃視周圍,看看是否被其他人發現。田露已離開辦公室,裝作接電話的樣子向外走去。我強迫自己按捺急切的心情,仍然停留在電腦前,擔心被人看到我和田露前後腳走出去。
兩分鍾後,才假裝上廁所溜出去。
平日樓梯間基本沒人——除了地震那天擠滿了逃生的人們,我仍注意是否被人盯梢,仿佛變成了商業間諜。剛下樓梯兩步,就聽到田露的聲音:“高能!幹嗎鬼鬼祟祟的?”
又嚇了我一跳,看著她冷漠的表情,還有依舊低胸的領子,一時卻說不出話。
“我知道——你遲早會發現的。”她靠在牆上,仰頭看著樓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這個問題讓我無法回答,我想怎麼樣?想重新與她發生些什麼事情嗎?隻能膽怯地回答,“不,我不想怎麼樣,我隻是想知道以前發生過的事情。”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這些對你來說有意義嗎?”
她的語氣就像老師在訓學生。我在狹窄的樓梯間局促不安,這裏像一條陰冷寂靜的腸子,從十九樓往上一直通到三十八樓,聲音能傳到很遠,壓低了嗓音說:“當然,當然有意義。”
田露卻搖搖頭,停頓了許久,緊緊蹙起蛾眉,是從未有過的悲哀表情,終於把語氣柔和下來:“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想起那些夜晚。”
那些夜晚?顯然我和她不僅僅隻有一夜。
我突然鼓起了勇氣,“今晚,你有安排嗎?”
“你想請我吃飯?”不用我張嘴她就代替我說了出來,“好吧,就去天香閣。”
我沒想到她居然這麼爽快,我早已做好了被她拒絕N遍的準備,難道她不是像同事們傳的那樣,每晚都會有約會的嗎?
看到我愣了半天沒說話,田露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喂,你不願意就算了。”
“哦?”我這才回過神來,急吼吼道,“不,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天香閣。
其實既不“天”也不“香”,還以廚師水平遜色而聞名,隻是能從窗口俯瞰美妙的夜景,尤其是外灘對岸陸家嘴的高樓大廈,無論是中國寶塔形的金茂大廈,還是啤酒瓶扳手的環球金融中心,都能在這兒看得清清楚楚。
田露挑了個靠窗的位子,不看菜單就點完了菜加一瓶啤酒,想必她經常光顧此地,早已對菜單爛熟於心。她給我倒了一杯酒,我裝作很會喝的樣子,一口就喝了大半杯。
“我記得你不喝酒的。”她的酒量倒是蠻好,“多吃點菜吧,雖然味道也不怎麼樣。”
我依然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視線一直停留在她的脖子以下,看得她捂住胸口說:“你怎麼還和過去一樣?”
難道我過去是個登徒子?可她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輕笑著說:“放心,你過去也是個老實人。”
“可我不想做什麼老實人,我現在非常討厭做一個老實人。”
“這也難怪,這年頭老實就是被人欺負,隻有不老實才能發達。”田露再次輕輕地笑起來,用誘惑的眼神說,“我看你就有不老實的潛力。”
聽到這我的心又蕩了起來,以前她也是這樣挑逗我的嗎?或者是相反我在挑逗她?轉頭看著窗外,對岸無數霓虹燈與沒有夜晚的大廈,仿佛要將我渾身都燒起來。
“你的臉好紅啊。”
田露笑著摸了摸我的臉,讓我下意識地往後一縮。再摸摸自己的臉,果然好燙,頭也有些暈,是那大半杯啤酒作祟。我拚命低頭吃菜,還要了一壺茶水,希望酒氣盡快散發出去。
“既然請我吃飯,怎麼不說話呢?你不是想知道以前發生過的事嗎?”
“我們——”我感覺嘴唇有些發抖,“有過嗎?”
“有。”
她幹脆地回答了我。
“為什麼?你喜歡我哪裏?我不是最不起眼的人嗎?你們不都看不起我嗎?”
“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其實你有很可愛的一麵,雖然很難被人發現。別管辦公室裏那些家夥,他們沒一個好東西!”
酒精的刺激之下,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隻能緊緊壓住胸中小鹿,“可是,你既然喜歡過我,為什麼在我重新回來上班之後,又與我形同陌路了呢?”
“因為你和過去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
“我說不清楚,但我有一種直覺,女人特有的直覺,因為我和你有過最親密的——”
“請別說了!”
她又湊近了我,閃爍著曖昧的目光說:“除了你的心,我了解你的一切。”
除了心的一切,那就是身體了嗎?
頭暈卻更加嚴重,我靠在座位上喘著粗氣,田露摸摸我的心口說:“我送你回去。”
她並沒有幫我攔出租車,而是扶我過了一條馬路,進入一個高層住宅小區。我已身不由己,渾身血液衝上大腦,鼻息間充滿了香水味,任由她帶我走進電梯。
電梯不知停在哪一層,我看著陌生的樓道,吐著渾濁的酒氣問:“等……等一等……這是什麼……什麼地方……”
田露扶著我掏出鑰匙打開一扇房門,走進明顯是租住的一室一廳說:“我家。”
“你家?為什麼帶我來這裏?”
嘴巴還在抗拒,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倒了一杯熱水給我喝下,盯著我的眼睛說:“高能,你忘記這裏了嗎?”
再也無法逃避她的目光,我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睛,卻從她逐漸放大的瞳孔裏,聽到了另外一句話——
“今夜,就是他了!”
不是從她口中說出的話,也不是被我的耳朵聽到的,而是出自於她的眼睛,再通過我的視覺係統,直接傳達到我的腦子裏,讓我無比清晰地聽到了。
這不是某種感覺,也不是我的臆想,更不是酒後的幻聽,而是她眼睛裏寫出來的字。
眼睛在說話,真的在說話——今夜,就是他了!
我無比驚恐地往後退縮,背後就是牆壁,無路可退,仿佛直擊到腦中的那句話,就是一隻吃人的猛獸。
“你酒醒了嗎?”
這句話是從她的嘴巴裏傳出,被我的耳朵聽見的。
我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不知道,這是在做夢嗎?”
“是,對你來說,這就是一個夢。”
田露離我越來越近,近得能感到她的呼吸,那麼沉重又那麼誘人。在曖昧的粉色燈光下,我隻看到她鮮豔的紅唇,在我眼前肆意地綻放,隨後觸到了我幹裂的嘴巴上。
她吻了我。
這就是一個夢嗎?
不,我的嘴唇一片濕潤,田露那溫暖的紅唇正緊緊貼著,我隻能看到她的眼睛,香水彌漫在我的肺葉中,我整個人陷入欲望的流沙。
但僅僅隻有幾秒鍾,她站起來脫下鞋子,走進衛生間說:“高能,我洗個澡,你等會兒幫我遞一下浴巾。”
說完就傳來淋浴的聲音,還有熱水器的燃燒聲,衛生間的門半開半閉,熱氣正源源不斷地飄出來……
不用大腦思考,我就知道她要幹什麼了。
我用力咽著口水,伸出舌頭舔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走進田露的臥室。這裏的布置更加簡單,隻有一張超乎尋常的大床——或許是這間屋子裏最值錢的物品。
輕輕坐在床上,感覺身下的彈性,不斷調整呼吸,但依舊坐臥難安。胳膊上的皮膚都發紅發燙了,渾身上下都是這樣,一半是酒精的刺激,一半是因為田露——她就像一頭森林的小母鹿,不斷吸引著年輕的獵人。
欲望,欲望從身體的深處升起,迅速填充我的心髒,又填滿我的大腦和眼睛。無力地倒在了床上,伸開雙手呈現“大”字形。這張床仿佛自己有生命,要將我整個人一口吃掉。
我絲毫都不曾記得這張床,但這張床一定記得我。
在田露的大床包裹下,我開始無盡地幻想——2006年9月的某個夜晚,我與她……
可怕的幻想!可怕的欲望!可怕的高能!
當我從幻想與意念中坐起來時,才發現鼻孔間熱熱的,伸手一摸居然是流了鼻血!
該死的!我不禁痛罵自己,怎麼會在這裏噴鼻血,難道體內血液太多了嗎?還是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好好補償自己昏迷的一年,以及與昏迷差不多的渾渾噩噩的半年。
不!我不知道,該不該?這就是今晚和田露見麵的原因?就為了躺在這張大床上?
成百上千個問號充斥大腦,讓我霎時又頭痛欲裂,起身離開這張大床。
忽然,我想起在MSN對話記錄裏,我曾經問過田露的那句話:“你愛我嗎?”
她的回答讓我失望。
而我真的愛她嗎?我甚至連是不是喜歡她都不知道。在我重新上班的半年時間裏,她根本就不屑於和我說話!就好像是兩個根本不認識的人,而此刻就因為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就這麼突然地和她——我雖然是個正常的,二十六歲的男人,但我應該這麼做嗎?
幹嗎要想那麼多?我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要給自己綁上那麼多鐵鏈,恨自己為什麼要做什麼事都要想好應該OR不應該!
可笑的命運,正殘忍地撕扯著我,感覺馬上要分裂成了兩半!
不!
揮拳砸在牆上,拳頭綻出幾點血絲。兩個自己的決鬥,無論最終誰勝誰敗,滅亡的都將是我自己。
所有的酒精都已散去,徹底清醒,臉上不再火辣辣的,渾身上下反而一片冰冷,每寸皮膚都仿佛被抽去精神,在欲望的夜裏瑟瑟發抖。
掙紮著走出田露的臥室,卻聽到衛生間裏的水聲停了,田露隔著門對我說:“高能,把浴巾遞給我。”
就像在命令她的奴仆,而我的手在觸到浴巾前,又哆嗦著收了回來。
浴室的門半開半閉,濕潤的熱氣不斷湧出來,帶著田露身體裏的氣味。
就當我猶豫再三,她又叫了:“高能,動作快一點!找不到浴巾嗎?
那你先進來吧!”
遞還是不遞?進抑或不進?
我又一次要被撕成兩半了,背靠在牆上猛烈地深呼吸。田露再一次不耐煩地叫喚:“怎麼啦?快點進來啊!”
她的這句話仿佛是一隻大手,難以抗拒地向我壓來。
我推開了門。
“我推開了門。”
看著小簿子上最後一行字,我卻什麼門都不能推開。這裏是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2009年9月19日清晨七點。
早餐時間到了,獄警沿著長長的走廊,一路敲打著餐盒,送到每一個監房。C區上上下下響起一片口哨聲,有人高聲呼喊英語裏最下流的詞彙,也有人拚命拍打著鐵門。
我把小簿子收了起來,每天周而複始都是這個時間,真是個早睡早起的好地方。
終於,黑人獄警走到我的監房門口,隔著鐵門注視我和老馬科斯,沉悶地喊道:“1914!”
“到!”
按照肖申克州立監獄的規矩,早餐同時也是點名,“1914”就是我在這裏的名字。
接著他又喊道:“2631!”
“到。”
老馬科斯輕蔑地回答,在南美老頭驕傲的眼裏,獄警不過是條給他看門的狗。
對我來說,隻要不是那個新來的印第安人獄警就好了。
隨後,兩個塑料餐盒被塞了進來,黑人獄警繼續去下一個監倉。
雖然這頓早餐不怎麼樣,但熱量絕對夠了。胃口也比以前好了許多,就算狗食也吃得下去。每天遵循規律地生活,隻要不被獄卒或囚犯暴打,倒是鍛煉身體的好地方,胳膊與胸口的肌肉都鍛煉了出來。
隻有藏在我身體裏的那位幽靈先生,非但不需要這裏的早餐,反而對人間的一切食物深惡痛絕,他最喜歡吃的是人們腦子裏的欲望。
吃完早餐,我抓緊時間拿出小簿子,繼續對一年多前的回憶,鉛筆在紙上滑行,寫出我的故事——
我推開了門。
但不是浴室的門,而是房間的正門。
背上包衝出田露的房門,像個竊賊落荒而逃。我再也不敢回頭去看,電梯門打開了,一頭鑽進去,直接GO IN DOWN。
額頭上布滿冷汗,看著樓層指示燈逐漸往下,到底樓就飛快地衝出去。
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在黑夜的城市裏疾馳而去。
回頭再看田露住的那棟高樓,不知此刻她還在浴室裏等我,還是走出來發現我已抱頭鼠竄?難以想象她的表情,是疑惑是不解是驚訝還是失望甚至憤怒?
頭皮仍然發冷,痛苦地低頭看手機,既沒來電也沒短信,已將近子夜十二點——最近半年從沒有這麼晚回家。
出租車飛馳上高架,收音機裏傳出一段李斯特的鋼琴曲,隨後是一串磁石般的年輕女聲:“又是子夜,萬物都已沉睡,除了城市裏不眠的你們,歡迎收聽‘午夜麵具’,我是秋波。”
我平時基本不聽電台,這個叫“午夜麵具”的子夜節目是頭一回聽說。
“你為什麼睡不著?生活裏有太多的煩惱?愛情裏遇到了曲折?或天生就對這個世界敏感?但是,今夜這些都不再重要了,在千裏之外的天府之國,正有無數人經曆著不眠之夜,他們仍未放棄希望,盼望廢墟下的親人歸來,盼望生命奇跡的發生。”
主持人的聲音非常溫柔,就像鮮花叢中的磁石,吸引著各種金屬而來。我顫抖的身子也漸漸平靜,不再盯著該死的手機,也不再幻想田露的表情。心仿佛被溫泉浸泡,陷在座位裏傾聽電台的嗓音。
“如果你寂寞,如果你苦惱,如果你以為明天不會變得更好,請讓我為你念一首普希金的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也不要生氣!
煩惱時保持平靜,
請相信,快樂的日子會來臨。
我們的心向往未來;
現在則令人悲哀:
一切都會是暫時的,一切都會消逝;
而逝去的又使人感到可愛。”
出租車繼續在午夜的城市裏飛馳,天上與地上的星光都已暗淡。
我的生活確實欺騙了我,不知道人們心裏想的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電台的聲音還在繼續,這是一個午夜談話類節目,開始有聽眾打電話進來,接著就很少再聽到主持人的聲音。
伴隨午夜電波,我回到了家裏。父母自然很著急,仍為一年半前我的失蹤提心吊膽,父親訓斥我為什麼那麼晚回家。我不想和他們爭執,更不可能把田露的事說出來,隻是把自己關在房裏,在黑暗中默默地躺著。那一晚,我始終沒有等到田露的電話,躲在床上想哭,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水。
再次來到水邊,黑暗的天空,黑暗的水麵,黑暗的心。
寂靜的森林偶爾響起貓頭鷹的慘叫,冷風襲來,吹起水麵上奇怪的波紋。
我,看到了我。
是的,那就是我,但不是現在的模樣,而是一個瘦弱的少年,看起來十四五歲的年紀,嘴邊泛起一圈絨毛,瘦得似乎能被風吹走。我恐懼地看著冰冷的水,層層水波撲向腳下,如一匹被弄皺了的黑色絲綢。
少年看著湖水,從黑暗裏看到自己的臉——覺得自己很可憐,未來的人生是什麼?可憐得想要哭,淚水湧出眼眶,就連眼淚也是冷的,從臉頰悄悄滑落。
看著眼淚墜入寂靜的水中,忽然心底升起一股欲望,想要自己也跳入水中的欲望……
在欲望升起的一刹那,我從床上醒了過來。
清晨六點。
原來又是那個夢!蘇醒以後的半年,幾乎每天淩晨都會做這個夢,每次都會在黑夜走到那片水邊——然而這次的夢卻有了變化,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並不是現在的樣子,而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那樣柔弱憂鬱,或許是潛意識裏對自己過去的唯一印象?為什麼夢中少年的我,會麵對湖水如此悲傷?
以至於流淚不已,還有一種要跳入水中的欲望?
不!難道我有了自殺傾向?就像可憐的陸海空那樣?
這一可能性讓我更加恐懼,立刻從床上爬起來看向窗外。晨曦透過窗簾灑在我臉上,將我的雙眼刺得難以睜開。
上班。
依舊是擁擠的地鐵,我拉著抓手昏昏欲睡,呼吸周圍渾濁的空氣。昨晚的事仍不停地在腦中盤旋,尤其田露誘惑人的雙眼,還有她在衛生間讓我拿浴巾的話語,分明就在耳邊響著。額頭布滿了冷汗,我隻能不時調整姿勢,解開上衣領口喘著粗氣。旁邊的年輕女子急忙躲避,大概把我當成地鐵色狼了。
當我重新抬起頭來,卻發現在視線盡頭,隔著七八個人的位置,有一雙眼睛正緊盯著我。
又是那張臉!
我絕不會忘記他的,那張臉和那雙眼睛,像無處不在的幽靈,如影隨形地跟在我左右。
上個禮拜在蘭州拉麵館裏,就是這張臉監視著我,結果被我意外發現,此刻又一次出現在我眼前,卻是在擁擠的地鐵車廂內。雖然隔了那麼多人的腦袋,可還是準確地盯著我!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容不得我腦子裏多想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在說話——
“媽的,怎麼又被他看到了!”
千真萬確,我又一次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他心中所想的話!
在那麼擁擠喧鬧的地鐵車廂內,我怎麼可能隔了那麼多人再聽到他說話呢?何況他的嘴唇根本沒動過,隻有眼睛——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並在我的腦子裏聽到了,他這句該死的“媽的,怎麼又被他看到了”。
然而,那張臉迅速被其他人的臉覆蓋了,他狡猾地換了一個位置,讓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要抓住他!不能再讓他像上次那樣輕易地逃掉了!
刹那間,我什麼也顧不上了,蠻橫地推開身邊的人,向那張臉的方向衝過去。
旁邊立即有人大聲地咒罵起來,有個女人尖叫道:“色狼!”
整個車廂鬧開鍋了,真正的色狼也嚇得縮了回去。我拚命要向前擠去,一隻大手抓著我的胳膊,“神經病!有你這麼擠的嗎?”
一個勁地往前衝,但抓住我胳膊的人長得五大三粗,一把就將我按在原地。我的情緒激動到了頂點,所有的血都衝上頭皮,憤怒地大叫:“給我讓開!”
可對方也不好惹,掐著我的胸口說:“給我滾!”
不知從哪來的膽量,我絲毫都不懼怕,反而恨他橫插出來,發狂似的大聲喝道:“你去死吧!你們都去死吧!”
可我再也看不到那張臉了。
腦子裏一片空白,隻知道用力地舉起拳頭,要砸向那個大家夥的鼻子。
就在四分之一秒的工夫,感到聚集在頭頂的血液沸騰,將所有的血管都擠得爆炸,轉瞬把我扔到黑暗的湖水之中……
我昏迷了過去。
在無比混沌的意識裏,嗆進第一口湖水之前,掙紮著浮出了水麵。
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仍在地鐵裏,四周的人已少了許多,我甚至還搶到了一個座位。恍惚地想要站起來時,卻聽到車廂裏的廣播:“終點站莘莊站到了。”
都到終點站了?
趕緊再看時間:上午九點五分。而剛才發現那張臉的時間,大約是八點四十五分——就是說我昏迷了二十分鍾。也許是好心人給我留了個座位,讓我一直昏迷著坐到了終點站。
拚命搖了幾下頭,讓自己清醒過來,走到地鐵的車門口,身邊都是陌生的麵孔,那張卑鄙的臉早就消失了。
地鐵大門在終點站打開,我倉皇失措地衝出去。反正已經遲到了,隻能到相反方向的站台,坐上前往市中心的地鐵。
車輪在鐵軌上疾馳,我傻傻地陷在座位裏,大腦深處的某根神經,仍然隱隱疼痛——真該死,我怎麼會突然昏迷的呢?
半年之前,我剛從漫長的深度昏迷中醒來,可現在昏迷又來了,會不會再度一睡不醒?
剛才太激動了,差點和人打起來,是被那個大家夥打暈的嗎?摸了摸身上,又麵對車廂玻璃仔細照了照,臉上並沒有打鬥的痕跡。
院長不是說除了記憶以外,我已完全恢複正常了嗎?車禍是不是留下了後遺症?因為某些刺激,突然間歇性地昏迷過去?說不定下次就不再是二十分鍾,而是二十個小時,二十天,二十個月,二十年……
立刻掏出手機,找到太平洋中美醫院華院長的號碼,他說有什麼問題隨時可以找他。
“喂,是華院長嗎?我是高能。”
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鍾,顯得有些意外,“高能?”
“是啊,我在你們醫院昏迷了整整一年,是你讓我奇跡般地蘇醒。”
“我當然記得你,高能,現在情況怎麼樣?記憶恢複了嗎?”
“還可以,但記憶還沒有恢複。”地鐵裏的人越來越多,必須長話短說,“華院長,我擔心還有後遺症,剛才我突然暈倒了。”
“突然暈倒?那必須小心,我看一下日程表——後天下午有空,你來醫院一趟吧,我親自給你作檢查。”
和華院長確認完時間,我放下電話調整呼吸。四周又擠滿了上班的人們,我把後腦勺靠在玻璃上,感受整個車廂的震動。
害怕又一次坐過站,一直不敢閉上眼睛,腦中還是反複出現那張臉——第一次在蘭州拉麵館,第二次在地鐵車廂內。
他是誰?我以前認識的人,還是與我身上的秘密相關者?上次在蘭州拉麵館,我當麵問他幹嗎不承認?那個瞬間,他的眼睛泄露了心裏話,毫無疑問他在撒謊,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陰謀。就像今天從他眼睛裏看到的,他一直監視我不敢被我看到。而第一次發現他,正是陸海空吊死在我頭頂的那天,難道他也與陸海空的死有關?都是衝著我身上的秘密而來?
我究竟是什麼人?一個不值一提的小銷售員,被公司的同事們看不起,甚至被自己看不起,卻對他來說如此重要?在我普通的人生表麵下,隱藏著極其驚人的秘密?而一年半以前的神秘車禍,使我成為這個秘密的犧牲品,隻是失憶讓我再也想不起來了?
對,當年在杭州發生的事情,根本不是什麼意外,而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也可以看作是一起謀殺!謝天謝地,命運的庇護令我大難不死,唯獨丟失了最重要的記憶,但陰謀者仍對我不死心,也許這半年裏一直在監視我?我隻是最近才開始發現!
血液又衝上頭頂,激動得想要站起來,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繼續在地鐵顛簸,下一站就要到公司了。
一個更不可思議的問題來了——我怎麼會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他的心裏話呢?
沒錯,我的的確確是看到了,那就是他真正的心裏話,沒有通過他的嘴巴,也沒有通過我的耳朵,而是直接從他的眼睛裏看到,通過我的眼睛反映在我的大腦裏。
還有,昨晚我看到了田露眼睛裏的話:“今夜,就是他了!”
天哪!我是怎麼做到的?
一刹那,我想到了三個字——讀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