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懸疑誌第三期》(1)(2 / 3)

“你到底怎麼知道的?”

“我打電話給以前租房那老頭了,他告訴我的。他說,那男人老婆,就是他閨女。”

“那那個男人還有其他親人嗎?”

“這我不清楚,反正那老頭好像不願意提這事,當初她閨女和那男人結婚,他好像不同意,後來倆人日子過得挺苦的,他才幫了他們一把,租了那房子。”

8

晚上看電視,天氣預報說,近來將有一股強冷空氣襲擊本市,可能造成一次大雪天,請司機和行人注意安全。

真是倒黴的鬼天氣,都快入春了,還要下雪!

我心裏很煩,腦袋疼得厲害,決定睡覺。男人一聽我要睡覺,就跑過來,跟屁蟲一般鑽進我被窩裏,死摟著我。

我突然發現,我真的和他有點曖昧了,或者說,有點感情了。

養個小貓小狗,三五年地都舍不得,何況是個人,還是個挺帥的男人。

我也摟死他,隨便吧,他那個已經死去的老婆,如果真想害我,我也認了。

又過了好幾天,天氣果然如電視上說的,越來越冷,偶爾會下點小雪。

早晨上班的時候,路麵變得光滑,每次我都要小心翼翼。男人依舊很正常,對我一大堆叮囑,陳詞濫調的幸福。

瘋子和瘋子的幸福。

9

我爸坐在客廳裏,抽得滿屋子都是煙,像個仙境般。

“你把他弄哪去了!?”我氣憤地說,邊說邊滿屋子尋找男人。

“別找了!我把他趕走了。”

“你憑什麼!?”

“憑我是你爸!你怎麼能跟一個瘋子在一起!要不是你媽告訴我,你真的打算跟一個瘋子住一輩子!?”

“媽你怎麼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我媽說著,把圍巾和墨鏡帶了起來,“你看我是誰?”

是那個女人,就是那個我一直以為是男人老婆的女人!我真沒想到,我媽居然會跟蹤窺視我的生活!

好幾天了,我都沒找到男人,他消失了,耍了我一回,就不出來了。我不知道我爸把他趕哪去了,上下班的時候,我就滿世界找他,就好像是個瘋子,就好像當初他找他老婆一樣。我印了尋人啟事,大街小巷貼了個滿。

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人和人真的是兩條平行線,就如我倆,無意中形成交叉點,然後分開,繼續各自的平行生活。

我媽沒事還是會打電話來讓我去相親,我爸倔強地讓我回家住,不然就不認我這個女兒。我把他們的話當耳旁風,我要找到那個男人。

每個星期日晚上,十二點三十分,我都坐在門口,等著,等著一個要找他老婆的男人按門鈴。他穿著髒乎乎的皮衣,帶著壓得很低的帽子,他這身裝扮很熟悉,隻要他不改變,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我也相信,他不會改變的。

我再見到男人那天,是個大雪天,我下班,正往幹淨的電線杆子上貼尋人啟事。我看見男人站在大街中央,在迷惘的大雪中,以蝸牛的速度向我家的方向進軍著。他果然還是那身裝扮,髒乎乎的皮衣,壓得很低的帽子。

街上有汽車呼嘯而過,娘的,路這麼滑,雪這麼大,他們開得跟飛似的。我衝過去,抓住男人,一把把他的臉掰過來。真的是他。

“你跑哪去了!?”我喜極而泣。

“我找人。我找我老婆。”他又瘋了,和當初一樣,“我老婆長得特漂亮,我老婆喜歡吃麵條,我老婆住在XX街XX小區X單元X棟XXX室,我老婆還給我買過新衣服……”

我摟緊他,哭成了淚人。

風突然就刮得厲害起來。我拉著他準備離開,雪大得看不清楚路,遠處刺眼的車燈照過來,然後,我倆就飛了起來,我拉著他的手,他拉著我的手,飛上去,又掉下來。

我動不了了,很暈,我看見他躺在我身旁,手哆哆嗦嗦地伸過來。

他嘴裏翻出血沫子,說:“老婆,我總算找到你了。”

我完全失去了知覺,隻有耳朵能聽見動靜。

10

醫院裏。

我爹媽哭得震天響,我想問問他們他怎麼樣了,可說不了話,隻能聽他們哭。

我媽說:“都怪你,你當初答應他們,不就沒有這事了!”

我爹說:“別說了。”

我媽說:“我偏說!是你把閨女害成這樣的,三年前他們在談戀愛時,你就不同意,愣把閨女趕出了家門。星期天,大半夜的,還下著大雪,閨女吃壞肚子,得了盲腸炎,女婿打電話求你幫忙,你還不管!後來,女婿抱著閨女上醫院,出了嚴重車禍!撞得失了憶!你心怎麼那麼狠!”

我爹說:“你別說了行不行……”

“我偏說!”我媽哭得泣不成聲,還是不肯停止絮叨,“你說你怎麼就不肯低個頭,偷偷摸摸給閨女租了房子,還不讓女婿告訴閨女,你何苦啊!你怎麼就不能低個頭啊!”

我爹急了,罵我媽:“你閉嘴!”

我聽著他倆邊哭邊吵,想哭,眼睛就是不聽話,一點淚都沒有。我覺得困,就睡覺了。

我夢見好多畫麵。

我和男人在那間兩室一廳裏過日子。他給我煮麵條,他給我梳頭發,他抱著我去醫院。

他給我爹跪下,倔強地說他愛我。我爹卻欺騙他,說我被車撞死了。

他瘋了,他傻了,他滿世界地找我,他不相信我死了。

好久,他晃晃悠悠地又回到了我們的小屋,那個時候,我已經好了,不知道為什麼,偏偏看上了那個三無小區,看上了那套六百一月的便宜房子。

於是,我倆一個傻子,一個瘋子地又見了麵。

……

11

他說:“你是我的朱麗葉。”

我說:“你是我的羅密歐。”

我們是兩條平行線,在某一天形成交叉點。

可我是朱麗葉,他是羅密歐,我們一旦停頓在交叉點,不肯繼續前進,不肯分開,結果,就是死。

原來有時候,兩條平行線真的不適合交叉在一起。兩個人真的不適合成為平行線。

我閉上了眼,看見他在白茫茫的大雪裏,召喚我。

他說:“老婆,我總算找到你了!”

寂靜理發廳

文\/聊聊

我從外麵進來時,張大爺正在收拾理發用具,理發廳裏又隻剩他一個人。屋裏窗明幾淨,地麵也打掃得不見一丁點兒碎發,看樣子張大爺的曾孫女又跑去約會了。現在還不到六點,不過天已經黑了。我在門口晃動響鈴,他才發現我站在屋裏。

“小晁啊,怎麼又這麼晚才來?不知道老人家眼神兒不好使了嗎?”張大爺笑眯眯地看著我,把已經收好的剃刀重又拿出,發暗的刀背在陰影中昏暗無光,隻有刀鋒處流動著寒意。每次看到這把剃刀我都會打冷戰,似乎已感覺到鋒利刀刃在頭皮或後頸部沙沙的剮蹭,令人汗毛直立。

“張大爺,我沒辦法啊,就這個點下班,六日您老人家又不開門,隻好逮在您老收拾東西時堵門口了。”

我笑嗬嗬地把包放在裹著皮革的長凳上,然後開始脫外套。

“真拿你沒辦法!”

張大爺習慣性地摸了一把我的脖子根,然後轉身展開他的工具,乘這檔口我又打了個冷戰。張大爺的手粗糙而又遍布死皮,特別是五根手指,在我的脖子上撫過時就像五把銼刀。

這裏是“張記理發廳”,張大爺叫張勝奇,八十多歲,是這裏的主人,一個舊時代在上海大理發廳裏做過理發師的人。因手藝好,經常給大人物修麵,據說還曾給杜月生理過發。新中國成立後因為那段背景而受到批判,不過張大爺心態好,身子板也不錯,從那個時代過來了居然毫發無損,而當年批鬥他的人卻有不少已不在人世。

張大爺重新穿上白大褂,打開理發椅上方的燈,屋裏頓時一亮。我幫他給爐子裏填了塊蜂窩煤,四周壓上濕煤,一股濃重的煤煙味在屋裏彌漫開。

“坐好了,老人家我要動刀了。”

張大爺眯眼端詳鏡中的我,然後剃刀在虛空裏割了幾下。

“張大爺,每次看您老拿刀比畫,我都是膽戰心驚啊!”

張大爺中氣十足地哈哈一笑,然後被痰嗆到了,撫著胸口悶聲咳嗽,好半天才緩過來。也許他年輕時身子好過常人,但畢竟已經八十多了,不再擁有青春。

我叫晁濟,在一家省級故事類期刊雜誌社工作。不是編輯,隻是個校對。這個活本來不會這樣忙,但上級領導響應號召精簡掉大批人員,於是校對部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上下月刊,一共兩百多個版麵,我能做到不加班已經是奇跡。

其實,我在雜誌社時,是想進編輯部的。人人都有一個文學夢,我也不例外。

“好了,小晁,別再逗我笑了,小心割了你的耳朵!”

張大爺板起臉,用三根手指捏住剃刀,腰似乎直了,目光也忽然變得犀利,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東西在那雙濁眼後閃動。

“別說,我還真沒逗您笑!我發現了,隻要您老拿起這把剃刀,整個人立即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這刀,該不會是傳說中的魔刀吧?”

張大爺滿是老人斑的下垂的臉皮顫了下,嘴角上吊,像是笑,又像是不安。

“小孩子眼睛幹淨,你該不會看到什麼了吧?”

一臉認真的張大爺在鏡子裏盯著我,他的話更讓我後背寒風嗖嗖,禁不住左右張望。理發廳裏燈光明亮耀眼,什麼也沒有。

“嗬嗬,你還真信啊?不過,這刀的確有些故事。”

張大爺陷入回憶,剃刀離我的脖子不過十厘米,這讓我不敢驚動他老人家,隻得安靜地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我鼓足勇氣要喚醒張大爺時,他突然扭過頭,向屋裏的空地處看去,就仿佛那裏有個人很不禮貌地把他從記憶中拖回。從鏡子裏看,窗外是積雪的牆壁,小巷昏暗的路上看不到一個人影,明亮的屋裏也是一樣。空氣裏有不安的氣息。

我咽了口唾沫,輕輕推開已貼到脖子上的剃刀。

“小夥子怕什麼?人老了,總會這樣走神。嗬嗬,你還是雜誌社的文化人呢,膽子就這麼小?好了,不閑扯了,開始幹活了。”

張大爺笑著收起剃刀,拿起手動的推子,扶住我的頭開始理發。

“張大爺,您又拿我開涮,我就是一小校對,根本和編輯扯不上關係。不過,如果寫故事,倒是比普通作者機會多些。您老剛才說這剃刀有故事,能不能給我講講?發表了話,我給您多拿幾本樣刊過來。”

我在鏡子裏看到遮住耳朵的頭發大片的掉落,終於鬆了口氣,張大爺已經恢複正常。

“嗯,也好!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剃頭,以後這店就交給曾孫女了。那把剃刀……我得帶回去,小丫頭鎮不住它!”

我嗅到離奇故事的味道,眼睛頓時亮了。

“啊?您老又一次決定光榮退休啦?哈哈,不開玩笑了。您老等一下,我給您別上錄音筆,這樣您理發講故事就兩不耽誤了。”

張大爺手足無措地停住,我利索地給他領口別上小巧的錄音筆,然後重新坐好,張大爺又發了半天呆,才又開始理發。他臉色陰沉,耀眼的燈光下老花鏡後是灰白的眼瞳,更深處有漆黑的光在瞳孔裏閃動。

“好吧,或許現在不講出來,以後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張大爺的古董級別的手動推子又開始吱呀吱呀地響,黑密的頭發隨著他的話音落地。

最開始時,我以為張大爺會講一個關於剃刀的離奇故事,大概是某某理發師和他的師父及師父的師父等等,都因這把刀而黴運纏身,或許還穿插了愛情一類的故事。然而事情卻超出我的想象。

“那個時候我十七歲,還在東北,是個典當行的小學徒。”

張大爺半眯著眼,緩緩地講述,手卻不曾停頓片刻。

“那年月不好過活,東三省淪陷,出了大批二鬼子,搞了個鄉治安大隊,這些人比真正的鬼子還壞,我們周記典當行讓這些人勒索的都不敢開門。”

“他們還經常無故開槍傷人,說是試槍,看上誰家的媳婦了就十幾個人一起上,被他們活活糟踐死就有四五個。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們曾經是小鬼子的什麼親民先遣隊,東三省還沒淪陷前就投靠日本人了。”

張大爺咬牙切齒,快七十年了,那恨仍不曾消融半分。

“我記得大掌櫃叫周長仁,是十裏八鄉出名的大善人。他有個女兒,叫周若蘭,人長很漂亮,心也好。她大我兩歲,所以平日裏總是很照顧我,後來我們就相好上了。周掌櫃沒嫌棄我,說誰少年時沒窮過?隻要有誌氣,將來日子差不了。那會周記典當行雖然仍很紅火,但其實吃的和普通老百姓沒多少區別,都是棒子麵窩頭加鹹菜。即便如此,隻要若蘭在,我就會覺得高興,吃什麼都有滋味。”

說到年輕時的愛人,張大爺的目光柔和了許多。

“周掌櫃平日裏都不讓若蘭出門,世道艱難,打家劫舍的太多,一個漂亮黃花閨女出門不安全。可年輕姑娘哪有整天待在家裏的?可不都想著玩?鎮上的新鮮玩意又多,南來北往的,總能淘到些女人喜歡的小東西。我記得那是秋天裏的事,好像是中秋節,治安大隊帶話到鎮上,說是好日子,開市十天,他們絕不騷擾。鎮上的人戰戰兢兢地出門,發現真的太平了,於是都出了攤,也就熱鬧起來了。”

張大爺說到這,忽然陷入沉默,手上的推子也停了。我從鏡子裏看到,他渾濁的眼裏有複雜的光閃動,握著推子的手也青筋暴起。

我很鬱悶,張大爺明明是要講那把剃刀的故事,結果到現在連剃刀的影子還沒觸及。都說人老了,思維容易發散,但張大爺這散的也太厲害了。好在,這個故事貌似不錯,倒也值得等待。

“前兩天鎮上的人還不多,等到第三天時,附近的商鋪得了信,都趕來了,鎮子上那叫一個熱鬧。我忙著幫周掌櫃的看鋪子,若蘭就在後麵坐著,前邊客人們說起鎮上的新鮮事,那叫一個勾人。後來若蘭就坐不住了,纏著周掌櫃的要出去看看。我那會也不知輕重,在旁邊幫著說沒事,結果周掌櫃沒硬下心來,就答應了。”

“若蘭出去時正是晌午,人還是非常多。我在店裏做工,奶媽陪若蘭一起出去的。結果這一去就再沒回來。我和周掌櫃瘋了似的找,聽人說白天時看見治安大隊的人趕集湊熱鬧,帶了兩個女人回去。我們就連夜上山,那些該千刀的立即就承認了,還把若蘭拉出來,說是她看上了大隊長,自願留下不走了。可憐若蘭已經讓他們折磨的不成人樣,話都不會說了。”

張大爺放下推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老淚縱橫。

我看著鏡子裏的陰陽頭,雖然別扭,但還是輕拍張大爺的後背,讓他的氣順一些。

“周掌櫃氣得不行,要和他們拚了,結果挨了兩槍,還沒到家就咽了氣。周掌櫃臨死前抓著我的手,要我一定把若蘭帶回來。二掌櫃的怕事,拐了錢跑了,周記典當行一下子就散了。我每天都上山,不知挨了多少毒打。後來他們說把若蘭放了,在後山,等我連夜摸黑找去時,若蘭她已經死了!”

張大爺涕淚橫流,不時劇烈咳嗽。

“別激動,您老緩緩,咱們慢慢說,不著急。”

我在一旁勸著,張大爺又喘了半天才停止流淚。

“那晚特別的黑,我帶的洋火都快燒沒了才在石頭堆裏找到若蘭,她的身體還是軟的,但已經沒氣了。我抱著若蘭的屍體哭了大半夜,後來就昏過去了,再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我正打算把若蘭背回去,突然在草叢裏看見一具枯骨,也不知死了多久,肉都爛沒了,隻剩下殘破衣裳包裹的骨頭架子,手裏還抓著把剃頭刀!

張大爺把個刀字說的帶了殺氣,讓人心底生寒。

“就是這把剃刀。也不知為什麼,我就覺得應該拿上它,於是就從枯骨手裏接過來,揣在懷裏。我把當鋪裏值錢的東西都賣了,湊出兩副棺材板的錢,讓周掌櫃和若蘭都有個安息之地。然後,就開始琢磨著報仇。”

張大爺拿起剃刀,輕撫刀身,暗光在他滿是老繭的指間流動,宛若生靈。

“我還記得,第一次做那個夢是個雨夜。那晚的雨特別大,雷聲就一直沒停過。我在空蕩蕩的鋪子裏揣著剃刀和衣而臥,卻根本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若蘭的慘樣,還有周掌櫃抓著我的手時說的話,我有愧啊!後來不知怎麼就睡過去了,結果做了個噩夢。”

“我夢見自己是個剃頭師傅,有個漂亮的老婆,小兩口的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美滿。但小鬼子打來,好日子也到了頭。二鬼子用槍頂著我去給他們小隊長理發,我前腳剛走,小鬼子就來了,要和我媳婦親善親善。這些狗娘養的雜種,我媳婦寧死不從,結果小鬼子就把她殺了,開膛破肚,肚子裏的東西全掏出來了。等我回來時,幾條野狗已經把她的心都叼走了,滿院子的腸子,太慘了。我夢見自己去找鬼子拚命,但卻讓二鬼子們截住活活打死,拋屍荒野。”

張大爺又停下來,握著剃刀紅木柄的手微微顫抖。

“這刀的怨氣太重,一般人是用不了的啊!”

張大爺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然後輕輕撫摸著剃刀。

“從那晚起,我一連幾個月都做同樣的噩夢,那種身體爛掉的感覺太真了,每次醒來時我總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後來有一晚,我突然不做那個噩夢了,我夢見夜裏自己握著剃刀,鞋上包著布,無聲地走在黑暗中。前方不遠處是鬼子的炮樓,探照燈不停晃動。我握著剃刀遠遠地望著,轉身向治安大隊摸去。”

“我的腳步很輕,像影子一樣貼著牆角,很快就摸到了門口。一個穿黃狗皮的家夥依著牆睡得正香,我就上前捂住他的嘴用剃刀把他的脖子割斷,然後摸進去,找到他們睡覺的營房,一個接一個,不停地割。鮮血滾燙濕滑,我好幾次不得不在屍體上擦幹刀柄,然後才能繼續下去。天那麼的黑,直到我把所有人都殺光了,也還沒有亮。最後我要離開的時候,突然發現門口站著個人,我借著門口的燈光仔細一看,我的天!那居然是我!”

張大爺的聲音突然變大,把聽得入迷的我嚇了一跳。他握著剃刀站起,目光陰森的向門口盯去。我禁不住也扭頭看去,寂靜的理發廳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於是我一下子就醒了。”

張大爺回過身坐下,慢慢地說。

我拍拍胸口,扭過頭,鏡子裏仍是個陰陽頭,怎麼看都陌生無比。

“真奇怪,醒了後我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覺得這是個辦法。至於夢裏看到自己,一個夢罷了,也沒多想。那晚天特別黑,我在空蕩蕩的典當行裏坐臥不寧,最後終於從懷裏摸出剃刀,這心裏頓時有了底。我用布把鞋包好,然後換了身黑衣裳,就出門了。一切都像那個夢,鬼子的探照燈,治安大隊門口睡覺的二鬼子,就連我把他的脖子割斷時淌了一身熱血的感覺也一樣。越是這樣,我越覺得這仇能報了。”

張大爺又站了起來,神情亢奮,眼睛亮的驚人。

“那一晚,我就像著了魔,整整殺了五十多個,眼睛都紅了。如果不是因為渾身是血,不小心滑了一跤,把屋頂的暗哨驚醒,大概整個治安大隊一百多口人都會被我殺光吧?那晚營房裏亂哄哄的,大隊長和他的姘頭都被我殺了,幾個小隊長也都死了,所以我才能乘亂逃走。我回了當鋪,剛換好衣裳,就有老鄉跑來告訴我二鬼子來了。我拿上幾口吃的就上了山。”

說到這,張大爺的眼睛又掃在屋子裏掃了一眼,神情詭異。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隻覺得這屋裏越來越冷,幾乎能嗬出氣來。

“那年月死個人就像死隻螞蟻,根本不會有人在意。但治安大隊裏的都不是一般人,那是小鬼子們的狗。打狗還要看主人,我一下子殺了他們這麼多人,鬼子肯定氣瘋了。很快,鬼子們就開始挨家挨戶地搜查,鄉親們都被趕出來,在山腳下的空地,機槍對著。我就在山上看著,聽著。我以為自己什麼都聽不到,但是,我聽到了,看到了。”

張大爺重重地拍自己的膝蓋,眼睛裏又有霧氣升起。

“我們的鎮子不大,一共也就四五百口人,全部在空地上。鬼子要他們把我交出去,鄉親們沒有一個人說話,鬼子就開始殺人,一個接一個,血把枯黃的大地都染紅了。可即便這樣,也還是沒人開口。我在山上趴著,嘴裏咬著塊樹皮,眼淚不停地流。那都是平日裏見麵隻是打個招呼的人啊,他們為什麼要這麼保護我?難道我的命就比他們還金貴?鬼子們氣壞了,於是機槍開始掃射,我聽見有人喊:拚了吧!拚了吧!但他們還是都倒下了。那麼多血,那麼的紅……他們都是我的恩人啊!”

張大爺捂住灰暗的老臉失聲痛哭,我正打算安慰他一下,眼角突然瞥見一道黑影,就站在門口,扭頭看去卻沒人,可回過頭時,眼角瞥見門口的黑影已經變成兩個,再扭頭看去還是沒人。

這一回,我的眼角不再瞟向門口,而是兩腿發軟端正地坐回理發椅中。

“我想參加抗聯,可根本找不著人。後來我又在山上待了十來天,靠啃草根吸露水活著。鬼子和二鬼子天天搜山,我東躲西藏,後來實在餓得沒招了,就乘夜摸回鎮子上。鎮子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在牲口棚裏翻了些草籽吃的,然後睡了一夜加一個白天,天黑後走了幾十裏地扒上一列火車到了關內,後來混進要飯的隊伍,到了上海。”

張大爺擦幹淚,又摸起剃刀,手指在刀鋒上磨蹭,沙沙地響。

“那時候,我除了一身破爛的衣服外,就隻有這把剃刀了。我先是在碼頭做苦力,因為識文斷字,就做了賬房先生。我原想湊夠了錢換身行頭,還去做典當的老本行,卻沒想到造化弄人。有一天我正在擦剃刀,給碼頭的老大看見了,他就叫我給他刮麵。我哪做過個啊?但那老大是青幫的人,得罪不起,我隻好小心翼翼地給他刮麵。誰知道,我竟然手法熟練,就好像這把剃刀在自己動一樣!”

張大爺扭頭看向我,愣下神,放下剃刀走來。

“哎呀,我又一說起來就忘了做事,來,我繼續給你理發。”

“不忙不忙,您還是講完再理吧!”

我站起把張大爺按回長凳上,手腳僵硬地坐回去。屋裏明亮,窗外的路燈昏黃,幾行自行車印在雪地裏延伸向遠方。

“好吧,我講到哪啦?噢,對,當時我就感覺著,給老大刮臉的是這把剃刀,而不是我。小晁,這麼說你一定不會明白,不過其實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一樣不明白。再後來我就被老大推薦去了一家理發廳,不管什麼剪法隻看一遍就會,於是漸漸有了名氣,結果這行一做就是一輩子了。”

“這麼多年了,關於這把剃刀的來曆我誰也沒告訴過,就算我家裏的還有兒子孫子曾孫女,我都沒說,因為這把剃刀……就算它邪氣,可它的魂也是個想殺鬼子的好人!但我不想孩子們碰它,有些事,我一個人擔著就好了。而且這輩子最讓我愧疚的就是鎮子上的那四五百口子人,我欠他們一條命。總有一天,我得還回去,不然下輩子也不會安寧。好了,我的故事都講完了,咱們繼續理發。”

張大爺揉搓膝蓋,然後查看爐火,卻發現爐子早被濕煤壓熄了火。原來屋裏變冷並不是陰魂襲來,那門口的陰影大概就是騎車人經過時的影子吧!

頭發很快就理好了,張大爺拿起剃刀,沙沙地修整我的鬢角。刀鋒冰冷,卻柔和地在皮膚上抹過,有一種莫名的快感。我閉了眼,讓張大爺專心修整,心裏在想著該如何把這個故事整理成稿。

我正在想時,肩膀突然被張大爺拍了下。

“小晁,理好了,別坐著啦!都七點多了,回去還能趕上看一段新聞聯播。”

放下理發工具的張大爺又變得顫顫巍巍,我回頭向鏡子裏看,發型正適合我的臉型。

交了錢後,我幫張大爺關門打烊,他在門前久久地看著熄了燈後更加寂靜的理發廳,好半天才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回家的路上,我插上耳機重新聽錄音,但詭異的是,裏麵除了張大爺的聲音外,還有數不清的喘息聲,仿佛擠滿整個世界。可再重放時,那些聲音卻又消失了。

一個月後,經我整理出的稿子終於發表了。但當我拿著樣刊興衝衝地趕到張記理發廳時,卻從張大爺的曾孫女口中得知,他已經因心髒病去世了,而那把剃刀也在他去世後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個凶手

文\\\\王稼駿

家庭支柱

1

美惠半裸著身子站在窗前,一手扶著胸前的毛巾,一手端著茶杯。

家族遺傳的高度近視令她兩隻眼球看起來有點凸出,雙眼大而無神,她神經質地眨著眼皮,隱形眼鏡的藍色光芒在玻璃上閃爍。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情緒緊張,她渾身上下難以自製地微顫著。

她轉身看一眼床上的男人,肥碩無比的身軀卷著白色的床單,稀疏的白發已遮掩不住粉紅色的頭皮,他一動不動地蜷縮著,如同子宮中成形的嬰兒,安享著平靜。

美惠驚訝自己竟能容忍這樣的老男人,身體雖已習慣,但心理仍無法接受。迫於生活的無奈,美惠變賣了天生的資本,美好的青春在欲望與金錢的交易中漸漸失去了原有的氣息。

家裏病床上的父親已喪失了勞動能力,他的補助津貼勉強能夠維持家裏的日常花銷。已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弟弟正為高額的學費發愁,雖不是什麼貴族名校,但一個男人在現今社會裏要是沒有一張大學文憑,在鄰裏親戚間是很難抬頭做人的。況且,美惠一直對弟弟很有信心,希望他將來事業有成,讓這個家重新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

美惠自己則即將麵臨學校的推薦實習,正埋頭苦練英語,實在無暇再去找一份兼差來籌集急需的學費。

就在這時,美惠經人介紹認識了楊宏。楊宏是與美惠同一屆的學生,在學校內有名的出手闊綽,也不知他從哪裏得知了美惠的經濟情況,便主動為她介紹了一份酒吧的工作,隻需陪人喝上幾個小時的酒,就能賺上好幾百塊錢。

已經做了幾次的同學也來說服美惠一起去酒吧,並把那些客人所贈送的昂貴禮物展示給她看。美惠一心動,咬了咬牙,在一個周末的夜晚,騙家裏說自己兼職去幫中學生補習英語,和幾位女同學一起前往了那個酒吧。

事先,同學在洗手間裏幫她化了濃妝,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大大的黑眼睛,長而上翹的睫毛,以及白亮的皮膚,她從來都不知道素麵朝天的自己竟也有那麼幾分姿色。

美惠終於明白為什麼有人說,要完全看清一個女人的真麵目,先得向她臉上澆桶水。當美惠也開始使用客人贈送的高檔化妝品後,她意識到這句話是錯誤的,因為新型的化妝品竟然具有防水功能。

第一次,美惠陪的就是這個老男人,他西裝革履,談吐風雅,雖然年紀可以和自己的父親相提並論,但老男人卻不失童心,總能說些逗人開懷的笑料。拘束的美惠和他在一起心裏感覺很踏實,像在和一位長者對酌暢談而已。

單純的美惠沒有明白陪酒的本質,這是出賣肉體和靈魂的踏板。當楊宏神秘兮兮地問美惠想不想再賺得更多時,美惠不解地問:“怎麼賺?”

楊宏低頭轉著手指上的白金戒指,酷酷地答道:“那個老頭子似乎看上你了,隻要你願意,你弟弟的學費很快就能有著落了。”

要是一周前,美惠對這樣的暗示一定會氣憤不已,可去了幾次酒吧後,美惠覺得靠自己的資本去賺錢本來就無可厚非,況且老男人對她就像是女兒一樣,或許可以向他尋求一些經濟上的幫助。

於是美惠讓楊宏幫自己約一下那位老男人,她想和老男人好好談一談自己的苦難,並且希望能夠說服老男人為她解決弟弟的學費問題。

美惠的這個想法在她的女伴們看來就和把英語作為主課一樣可笑,說穿了英語隻是一門方言,從沒聽說過把滬語或者閩南話當作學生畢業的必考科目。而一個男人無緣無故給酒吧裏認識的女孩一筆錢,所期望的回報也是顯而易見的。英語和男人一樣,隻有在女人需要時,才會顯得彌足珍貴。

楊宏把見麵的地方約在了他家附近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套房裏,也正是在那個夜晚,美惠了解了老男人的真麵目,也為自己的涉世不深付出了代價。每個女孩都夢想自己的初夜能和心儀的王子一起度過,可夢想終歸是夢想,難忘的初夜多半伴隨著痛楚和辛酸,王子的頭銜一樣可以用金錢來打造。

美惠做完這最後一次交易,就湊足弟弟大學三年的學費,打算抽身遠離這見不得光的交易,把這場經曆隻當是南柯一夢,讓它漸漸淡漠在記憶的深處。

嚐了腥的貓又豈肯輕易就放走美味的魚呢?美惠和老男人之間的事情如若讓校方得知,那麼美惠實習的機會肯定將化為泡影,甚至連畢業都會成為很大的問題,校方對待醜聞的態度絕對是撇清關係,美惠很可能因為賣淫而被開除學籍。

老男人對美惠的處境相當了解,當美惠提出斷絕關係時,他以此作為要挾,斷然拒絕了美惠分手的要求。

美惠想到這裏,不由歎了口氣,她放下茶杯,走到了洗手間裏,拿起大理石洗臉池底的一個琥珀色小藥瓶,擰開瓶蓋後,把裏麵的藥全倒進了水池裏,一粒也沒有留下。

鏡子裏的美惠麵容冷峻,帶有一抹悲情的神色。

她慢慢走出了洗手間,在側臥大床上的老男人麵前站定。

她沒有去叫醒老男人的意思,而是站在原地翻動手掌,小藥瓶、瓶蓋一一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這些東西再也沒有用處了。

因為他已經死了。

美惠穿起衣服,拿起老男人的皮夾,想取回事先說好的那筆錢。而老男人早料到美惠想要斷絕關係,他身上連一分錢的現金都沒放。

美惠怒不可遏,恨恨地對著老男人的屍體罵起來:“活該你突發心髒病,你這樣的人早就該下地獄了。”

罵到一半,美惠突然意識到自己居然變得如此粗俗,立刻住了口。就算把老男人罵進十八層地獄也於事無補,美惠把皮夾丟回了床頭櫃,像隻泄了氣的氣球,絕望的一屁股坐在了老男人對麵那張床上。

“咦?”美惠從屁股下摸出一把鑰匙來,原來是老男人隨身攜帶的鑰匙串,可能剛才病發時被甩到這張床上的。

一個念頭在美惠的腦中閃現,她重又拿起老男人的皮夾,從裏麵取出一張他的名片,默默記下了上麵的地址。

老男人曾自豪地向美惠炫耀過他辦公室裏隱蔽的保險箱位置,而美惠也在無意間看到過老男人為手機辦理話費業務時所輸入的個人密碼。

有了保險箱的位置,美惠除了缺乏去開啟它的勇氣之外,已經掌握了至關重要的鑰匙和密碼。

“我隻是拿回本應屬於我的錢,沒什麼大不了。”美惠在做出前往老男人辦公室的決定以後,這樣安慰自己。

2

“是誰發現的屍體?”諸葛警官疾步走在鑲著金色圖案的黑地毯上,問著身邊前來迎接他的年輕警員。

諸葛警官穿著便裝,聲音聽起來帶著疲憊,從家中趕來的他,剛和兒子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兒子死活要上警校,希望步父親後塵做一名警察,諸葛警官則堅決不同意他踏入警界一步。

這個樓麵已經實施了封鎖,所以他們的交談並沒有忌諱音量。皮膚白皙得有點女性化的年輕警員和諸葛警官的兒子年紀相仿,他製服穿得筆挺,翻著筆記本彙報道:“發現屍體的是兩位酒店服務員,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大約在九點四十分左右,酒店的消防警鈴響了,在人員疏散過程中,酒店服務員發現九二一房間的住戶遲遲沒有出來,因為該住戶是熟客,所有服務員確定他沒有離開過酒店,所以懷疑住戶可能在洗澡或者睡覺,沒有聽到敲門聲,服務員便用鑰匙打開了門,想通知住戶發生了火警及時疏散,就這樣發現了躺在床上已經死亡的住戶。”

年輕警員翻過一頁,繼續說:“死者名叫竺一鳴,著名電子品牌企業的董事長,現年五十三歲,死亡時間大約在一個小時以前,屍體上無明顯外傷,從地上散落的空藥瓶來判斷,死因可能是突發性的心肌梗死,病發時正好沒有了藥,目前詳細情況正在進一步了解之中。”

說話間已經來到了九二一房間的門口,身著藏青色工作服的現場勘查人員正專心致誌地在各個角落采集著證據。諸葛警官麻利地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走進了豪華的酒店套房,他圓滾滾的身子在擠滿人的現場閃展騰挪顯得頗為吃力,他俯身觀察片刻屍體,死者團著身體,上衣和被子絞成一堆,看起來就像一隻剝了一半殼的蝦。他雙目緊閉,死亡時的表情一直維持到現在,連同所承受的痛苦似乎也持續到現在。

諸葛警官又走進了洗手間檢查一番,他拿起烘幹機下的浴巾聞了聞,又放了下來。最後與幾位勘查人員輕聲交流了幾句,便摘掉了手套,回到了九二一房間的門口,出神地看著一位勘查人員正靈巧地為門鎖上撲打著指紋顯像粉。諸葛警官好像是在緩一緩剛才所耗費的體力,又好像是在思考著什麼重大的問題。

“火警到底是怎麼回事?”諸葛警官直到現在也沒有看見這座酒店有任何火災的跡象,樓下趕來的消防隊員也已經撤退。

年輕警員說:“啊!實際上是有人故意按下了火警按鈕,現在已經證實是假火警了。”

諸葛警官托著肉鼓鼓的腮幫子,繼續問:“房間的門卡在哪裏?”諸葛警官指了指正插在電源總閥上的卡,那似乎隻是一張酒吧的會員卡。

“九二一房間的房卡一直沒有找到,而且我剛才也說過了,死者沒有離開過酒店。”

“嗯——”諸葛警官不解地皺起了眉頭。

“奇怪的地方還不隻這些,”年輕警官有些興奮地說著自己的發現,“在發現屍體的同時,我還發現洗手間的烘幹機仍在工作,烘幹機前還放著一條微微有些潮濕的浴巾。另外,在死者的隨身物品中一樣東西不見了。”

諸葛警官緊皺的眉頭往上一挑,就像在做著麵部的健身操。

“是鑰匙。”年輕警官說,“停車場裏停著死者的汽車,可是卻沒有找到車鑰匙。”

看來年輕的警員已經理出了一條清晰的思路,而經驗豐富的諸葛警官也已然明白這些線索意味著什麼,便鼓勵著年輕警員說出自己的觀點。

年輕警員毫不含糊,分析道:“首先我假設這裏曾有個女人,洗手間那條浴巾可能就是那個女人使用過的,因為死者還穿著襪子,所以應該沒有使用過浴巾。而兩個本地男人來酒店,其中的一個還先洗了澡,這樣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所以我認為現場曾來過一位女性。她因為某種原因不能暴露自己和死者的關係,於是在死者死了以後獨自離開。但不知什麼原因她取走了房卡和死者的鑰匙,這點我還沒有想明白。”年輕警員坦白的表述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他求助般地看著諸葛警官,想要得到先輩的點撥。

“她還有著回來的打算。”諸葛警官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一針見血地點出了問題的重點。

年輕警員茅塞頓開,叫道:“原來如此啊!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要用一張酒吧的會員卡來代替房卡了,原來是為了不讓電源中斷,這樣就能在她回來之後把烘幹的浴巾放回原位,她來過的痕跡就全都消失了。從她沒有叫救護車搶救死者這點來看,也許是有什麼把柄被死者捏住,或者是重要的東西在死者那裏。所以拿了鑰匙想取了之後再回來,將房卡和鑰匙留下,這樣我們發現的隻會是一起普通的猝死案而已。”

“另外還有一種可能性,也許那個女人不僅沒有呼叫救護車,而且在死者發病的時候,關閉了他的希望之門。”諸葛警官補充道。

年輕警員點點頭:“我明白,這樣的話案件的性質就完全不同了。我立刻就下去讓樓下的同事留意圍觀群眾中的可疑女子,另外,我想通過那張酒吧的會員卡,試試看能不能查到線索。”說完,年輕警員向諸葛警官的提點道了謝,向電梯跑去。

“喂!小夥子。”諸葛警官喊住了他,“你叫什麼名字?”

“孫欣然。”年輕人白皙的臉頰有點微紅。

“我知道了。”諸葛警官微笑著擺擺手,“去吧!”

年輕警員幹勁十足地衝進了電梯。

諸葛警官望著他矯捷的身影,心想:如果兒子能背負起責任感和使命感,如年輕警員這般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工作中,讓他去走自己選擇的道路,或許才是身為父親正確的引導吧!

諸葛警官不由感歎歲月的蹉跎,工作有時令他喘不過氣來,對家裏除了能按時提供花銷的錢外,實在沒有精力去精心嗬護妻兒。在行事為人上,常常需要處心積慮的深思熟慮,年少的那份狂放早已成為曆史。和剛畢業的學生懷念校園生活一樣,諸葛警官也非常希望能夠時光逆轉,回到過去的時光。至少三十年前,他的肚子上還沒有這三十斤的贅肉。

3

美惠站在酒店的大門口,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警察出現在這裏。一個皮膚很白的年輕警員站在門口,警覺地審視著四周,做賊心虛的美惠慌忙轉身離開圍觀的人群,她自知自己高挑的身材在人群中十分惹眼。

她邊走邊將竺一鳴的那串鑰匙拆成了一把把,分了幾個垃圾筒丟掉。那張房卡被擰成了麻花,丟進了永不見天日的陰溝中。

美惠倍感緊張的神經,直到回家後才鬆弛下來。

美惠把鞋子整齊地放進鞋櫃,穿上拖鞋,邊往裏走邊叫道:“爸,我回來了。”說完這句,她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該用閩南語哼上兩句周傑倫的歌詞“不要再這樣打我媽媽,我說的話你甘會聽”。

好在這個家沒有暴力,但可惜的是,連媽媽也沒有。

美惠的家是一室一廳的老式公房,她進門穿過廚房,來到客廳。客廳實質上是她和弟弟的臥室兼書房,客廳裏擺著弟弟和她的床鋪,以及一張兩人合用的寫字台,就再無空餘的地方了。再往裏走是父親的臥室,父親曾幾次讓美惠和她的弟弟住這間相對麵積較大的房間,但美惠認為這個房間的陽光比較充足,對癱臥在床的父親會有益處,所以堅持和弟弟擠在了小小的客廳中。

“姐,你回來啦!”正埋頭書堆中的弟弟,笑盈盈地對美惠說,“爸已經睡了,我給你留了晚飯,你快吃吧!”

晚飯是一碗冷餛飩,洋溢著暖暖的溫情,美惠雖然沒有什麼胃口,但依然裝出很餓的樣子吃起了餛飩。

美惠從包裏拿出一遝百元大鈔,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姐幫你把三年的學費解決了,現在你可要加倍努力讀書了。”

“真的啊?”弟弟的眼鏡幾乎從鼻梁上跌將下來,他接過錢,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姐,你真厲害。”說著,又結結實實給了美惠一個擁抱。

“你一定要爭氣,這個家就靠你來改變它了,姐姐以後還指望你幫我辦嫁妝呢?”

“姐,你又來了。”弟弟雖是埋怨的口氣,可臉上堆滿了笑容,“幫中學生補習英語真的可以賺這麼多錢嗎?”

美惠頓了頓,答道:“那家學生的家長知道我們有困難,預支了我的報酬。”

“我也要跟姐姐一樣幫人家補習英語。”弟弟無比崇拜地望著美惠。

“我去看看爸。”美惠苦笑著收起錢,輕手輕腳地往臥室走去。

臥室裏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生活無法自理的父親常常失禁,加之癱瘓在床造成的後背皮膚潰爛,這些味道讓弟弟作嘔。雖然美惠總是及時料理幹淨,可氣味像是被四周的牆壁吸納了一樣,怎麼也揮散不去,但美惠早已習慣,這對她來說就是父親的氣味。

美惠將錢塞進了父親的枕頭下,然而父親在熟睡,他沒有對女兒拿回這筆錢表示任何的欣喜,美惠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她檢查了一下父親的尿布,而後輕輕掖緊被角。

看著這筆錢同父親在一起,美惠滿懷歉疚,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在這個困難的家中,能夠毫無怨言的相依為生,全憑親人間的信任。而此時美惠卻不得不隱瞞這筆錢的來源,她麵對父親和弟弟時,感到自己和母親一樣背叛了這個家。

十一年前的一場意外,導致父親終身殘疾,母親在這個家庭最需要她的時候決然離去,她沒有辦法成天為一個頸部以下失去知覺的丈夫端屎倒尿,她是一個追求舒適安逸生活的女人,雙重打擊下的父親沒有阻攔她,反而將家中最值錢的金銀首飾全部給了母親。

從此母親和這個家一刀兩斷,甚至連她的消息也從未在這座房子裏出現過。十一年來,是美惠扮演著母親的角色,而這個家最終把她變成了和母親一樣的人。

第二天,美惠起了個大早,料理完父親後,她把弟弟打發出去吃早飯,隨後開始密切留心起報紙和電視新聞中有關昨晚大酒店的報道來。

相關報道寥寥數語,隻說警方因接到假火警,意外在大酒店九二一房間發現一名因突發性心肌梗死猝死的客戶,現在情況正在進一步調查之中,死者家屬已經確認了死者的身份。

由於死者社會地位顯赫,報道中以“竺某”代替了他的全名。

報道的側重點放在了誤響的假警報上,隻字未提九二一房間可能還有一名女子的猜測。美惠慶幸有人替她轉移了視線,否則一旦自己的事情被曝光,這個家就會失去頂梁柱,留下病患的父親和年少的弟弟,簡直難以想象他們將過上怎樣的生活。

美惠曾有過一點點自首的念頭,但在對家庭的顧慮中打消了。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美惠把堆滿桌子的基本移到了寫字台的一側,碧綠色的電話機被一本翻開的《水滸傳》壓在了下麵,美惠拿起書,接通了電話。

“你好,哪位?”

對方似乎很遲疑,美惠連問了幾遍“哪位”之後,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美惠,我知道你昨晚在酒店所做的一切,是你殺了竺一鳴吧。”

男人的聲音很年輕,語氣也不怎麼肯定,但可以肯定這句話對美惠產生了巨大的震懾力。

“你是誰?”美惠壓低了聲音,手捂著話筒。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你打算如何平息這件事情?”

“你究竟想怎麼樣?”恐懼和憤怒在美惠胸中交織。

對方冷笑道:“我聽說你在老頭那裏大賺了一筆,不想事情曝光的話,就把錢都給我。”

“可是我根本就沒有拿到那筆錢啊!”美惠在拿這筆錢的時候就想過,即使自己出了事,也絕對不能把錢交出來,因為這些錢對弟弟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想想你的家吧!如果沒有你的話,即使有錢他們又能怎樣過活呢?”

看來對方對自己的家庭情況以及近階段的情況甚是了解,美惠開動腦中的搜索引擎,在認識的年輕男人中尋思了一遍,想到了一個名字。

“楊宏?”美惠問道。

電話裏一陣沉默,看來是沒想到美惠這麼快就猜到了自己的名字。

“行了,今晚七點,在我家這裏的麥當勞見麵,記得帶好錢,我有你昨晚和那老男人在一起的證據。”見美惠沒有應答,楊宏又補了句,“記住,別遲到,否則我保證你會後悔的。”

知道了勒索者的名字,美惠同樣無計可施。為自己這份可恥的兼職搭橋的楊宏,能猜到昨晚自己和死去的竺一鳴在一起,而看過新聞後,他一定認為是我殺了老男人。美惠真後悔剛才沒有斷然拒絕楊宏的要求,這等於默認了自己與竺一鳴的死有關。

如果我沒有殺人,又為什麼要對勒索感到提心吊膽呢?美惠這樣自問道。

她反複回憶著昨晚的情形,美惠在酒店裏先洗了澡,披著浴巾坐在了床邊,老男人用他毛糙的大手開始撫摸她的身體,突然他向後倒在床上,臉深埋在床單裏,扭曲的手指拚命朝他的衣服口袋伸去。當時的美惠竟鬼使神差般搶先拿起了他的衣服,從口袋裏取出了那個琥珀色的小藥瓶,把它緊緊攥在手心裏。

竺一鳴央求著:“藥……藥……給我藥……”一貫氣宇軒昂的企業家,如同螻蟻般乞憐討生。

美惠越發感到自己被這樣的男人玩弄是多麼可恥的一件事,她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不想再看到眼前的這個男人,看到他仿佛就看到了墮落的自己,她跑進洗手間,扯掉了浴巾,在水龍頭下拚命洗滌著自己汙穢的身體。

當她終於冷靜下來,回到床邊時,竺一鳴已經成了一具屍體。涼水和恐懼令美惠感覺到很冷,於是她為自己泡了杯茶,呆呆地在窗邊,幻想著自己將來會是成怎樣的一個人,而那瓶救命的藥,則被她丟在了洗手間的大理石水池中。

“姐,你怎麼看起《水滸傳》來啦?”弟弟瞧見了美惠手上握著他的書。

美惠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這明明是你在看的書,我可是聽人說,‘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的哦!”

“放心吧,姐!看這書可以給人勇氣,以後拔把刀助個路人什麼的,我是不會畏縮的。”

美惠真希望現在能有個人挺身而出,不管如何幫她解決眼下這個麻煩。但除了家裏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之外,美惠實在想不到有誰還可以依靠,她覺得自己就像《水滸傳》中所描寫的人物一樣,為了一段不可告人的奸情,而想將知情人滅口的毒婦。

不知是不是因為昨晚經曆了一個人的死亡,美惠似乎對“死”這個字眼不再忌諱,她一心想著如何去阻止悲劇的發生,在她眼裏,沒有比一個家庭的死亡更讓人心碎的事情了。

弟弟對姐姐的心事毫不知情,提議今晚應該興高采烈地慶祝一番。

美惠不忍心當場拒絕弟弟的提議,滿懷心事地提著菜籃去采購晚餐所需的配料了。

走在油膩膩的碎石路上,耳邊充斥著各地方言的叫賣聲,美惠天天要逛的菜市場,第一次讓她感到了安寧。她在這裏可以心無旁騖地想想事情,不必擔心自己的愁容會被家人發現,並被追問個不停。

殺雞的老大媽高聲吆喝著,然後為顧客剖殺可憐的家禽,為的隻是養家糊口,顧客則心滿意足地帶走新鮮食物,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順其自然。

美惠望著鮮血淋淋的雞脖子,“撲哧、撲哧”的撲翅聲猶如它在人間留下的最後音符,隻因它們長著人類愛吃的肉。美惠覺得它們的身體和蝴蝶的翅膀一樣,是招致殺人之禍的原因所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裏,美惠不知道自己的角色是顧客、老大媽還是那隻垂死掙紮的雞。

有個莽撞的中年婦女從後麵撞了一下美惠,美惠感覺右眼一震,眼睛酸酸的,是她的隱形眼鏡被撞丟了。

她心裏突然想:對於每年增加百來萬外來人口的上海,目前的這個菜場顯得實在有點小了,真該擴建它了。

眼前的碎石路很快就被眾人的腳所覆蓋,想找到那片眼鏡估計也屬於海底撈針的高難度活了。

不過,美惠突然發覺,朦朧的世界看來不再那麼血腥,熙熙攘攘的人群所發出的嘈雜,聽來也是那樣的和諧順耳。

美惠終於明白,換一個視角去看待問題,沒準世界還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糟糕。事情的好壞,隻是看你站在哪一個角度去觀察,根本不存在道德準則上的對與錯。

年輕的女大學生疾步穿過幾個肉鋪,在魚販的店鋪前停下腳步。她正眼都不瞧腳下紅色臉盆裏的鮮魚,直截了當地問著老板:“給我幾條你這裏的河豚。”

圍著黑皮革裙的老板突然停下了手中刮鱗的刀,整個人仿佛他手下的砧板一樣遭受了重創,一身腥味的他靠近著美惠,竊竊私語道:“小姐,你可輕點,我這裏可不賣這類魚,要知道販賣河豚可是違法犯罪啊!”

“我並沒有說是你在賣河豚,隻是我碰巧撿到了兩條而已。”美惠將錢塞進了老板皮革裙前麵的口袋裏。

“好勒!這就幫你弄兩條,保證幫你洗得幹幹淨淨的!”老板看起來對美惠的出價很滿意,剛要往魚鋪裏走,卻被美惠拉住了。

“老板,我自己回家洗就可以了,不用你幫忙。”美惠強調道,“麻煩你給我活的!”

老板猶豫地抿了抿嘴,說:“那你可要多加小心,記住內髒一定要扔掉,肉洗幹淨了才能吃啊!”

美惠點點頭,“嗯”了一聲,老板這才放心地把裝有河豚魚的黑色塑膠袋遞給了她。

自古有雲:食得一口河豚肉,從此不聞天下魚。在美惠失去隱形眼鏡的那隻眼睛看來,這一袋魚,是能夠給她帶來幸福的護身符。

美惠不再猶豫彷徨,她昂起頭,利索地在菜場裏穿行著,似乎她已經習慣了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就像習慣了這個混亂不堪的世界一樣。

她無畏著,隻因想竭力挽救在十一年前就已經殘缺的家。

清道夫

1

晴空萬裏,慵懶的陽光和清風令氣候格外舒爽怡人,在生機蓬勃的季節,萬物複蘇,教堂兩邊栽種的植被也發出了嫩芽。

蘇周踏著毛石磚所砌的階梯,穿過一個自行車的停放點,朝教堂莊嚴的大門走去。蘇周的腿很長,走起路來顯得很輕鬆,在這座肅穆的仿哥特建築前,顯得不怎麼搭調。

教堂大門看起來很重,可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不知道是它的鉸鏈實在太好,還是木門用的材質太過廉價。

今天不是禮拜日,教堂內鴉雀無聲。進門處放著一隻透明的募捐箱,裏麵放滿了大麵值的紙鈔,如此強大的暗示想視而不見都辦不到,淨化心靈也必須依附於金錢之上。

從教堂的內部裝修來看,它建造的日子並不長,可部分牆麵已經出現了裂縫。關上門,刺鼻的甲醛味差點嗆出蘇周的眼淚。在層層剝皮下放的承包方式下,施工方更多考慮的是自己的荷包塌不塌,而不去考慮工程會不會塌。好在上海不會有大地震來考驗文件上所謂的抗震級別。

更可笑的是,這座哥特式教堂的內部裝修采用了現代風格,與印象中的西方教堂相去甚遠,就如傳入中國的基督教一樣,教堂也受到了人為的曲解。

寬敞的教堂大廳布局與電影院相仿,十幾排橡木座位全都麵向正中央的十字架,由於今天並非禮拜日,所以座位上空無一人。正倍受折磨的耶穌把頭歪向一邊,他也不忍再多看一眼人們為他建造的這所教堂。十字架下是一個齊腰高,用來擺放經書的發言台。

座位右側隔出了兩間小小的懺悔室,蘇周徑直走進了狹小的房間,在一麵被鐵絲網罩住的小窗戶前坐下。他拉了拉掛鈴,一位神父的身影很快出現在了窗戶另一邊的房間裏。他們彼此看不見對方的臉,卻要進行一番心靈深處的溝通。

“神父,我有罪。”蘇周沒有一絲表情的變化。

“每個人都浸染過罪惡之河,唯有上帝才能洗滌你汙濁的心。”神父的聲音似乎都一模一樣,總能令人平靜。

“你犯了什麼罪?”神父接著問道。

“我殺了人。”說這句話時,蘇周依舊如同銅雕,隻是從口袋中取出了一張黑色的折紙,開始疊起來。

神父明顯停頓了一下,繼續用沉穩的口吻問:“你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他犯了錯。”

“年輕人,死亡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寬恕是上帝賦予我們的唯一權利。你饒恕人的過犯,你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

“神父,你饒恕我了嗎?”紙張在蘇周的手指裏翻轉著。

“我寬恕你。”神父毫不遲疑地答道,生怕引起懺悔者的不安。

對方似乎陷入了無盡的悔恨中,什麼也沒有說。

等了片刻,神父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他走出自己的屋子,才發現對麵懺悔室裏的人早就走了,在他坐過的木椅上,放著一個紙做的小甲蟲。

神父拿起小甲蟲,近距離觀賞才能體會折紙者的精湛技藝,甲蟲堅硬的鎧甲,精巧的身軀,惟妙惟肖的被一張紙所演繹。

神父跑到教堂的窗邊,想一睹這位前來懺悔殺人罪的巧匠,教堂外的毛石磚上卻什麼人都沒有。

不知名的小甲蟲被神父小心地壓扁後,放進了黑袍的口袋中,他正了正白色的小領結,望向門口的募捐箱。直到他自己都受不了甲醛的氣味,才走回了自己的休息室,放棄尋找剛才那位懺悔者丟進去的紙幣麵值。

鍾聲響起,神父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渙散迷離,教堂高聳的尖頂似乎想借助鍾聲向上帝訴說些什麼。

然而,誰也沒能阻止命案的發生。

第二天,神父的屍體在教堂裏被發現了,在一個沒有人可以進出的密室中。

2

清晨六點,喬神父用鑰匙打開了教堂的大門,他來接替值了一天夜班的馬神父。

一踏進教堂,喬神父的心就不安地跳動起來,這種不安來源於空氣中的氣味,這是一種比甲醛更刺鼻的血腥味。

由於教堂包圍在濃密的綠化之中,所以附近棲息了不少小動物。喬神父以為這氣味可能又是溜進教堂誤食“毒鼠靈”的動物屍體所散發的。

而當他正視灑滿晨曦的教堂大廳時,手中那枚純銅的大門鑰匙“哐當”一聲掉在了橡木地板上。

身著黑袍的馬神父雙膝跪地,前傾著身子把頭伸進了透明的募捐箱裏,募捐箱裏的錢全浸泡在了一種黏稠的深色液體中,募捐箱裏滿滿當當地盛滿了人類的血液,而馬神父的整個頭顱則完全浸泡在了這一箱子血裏。

這是活了五十歲的喬神父,第一次如女人一樣驚叫起來,聲音順著高隆的穹頂飄向尖頂,消散在六聲洪亮的鍾聲之中。

十分鍾後,刑事科的警員們在教堂外拉起了一條黃色警戒線。

警察在神父休息室設立了臨時的訊問室,第一個發現屍體的喬神父在裏麵接受著必要的口供記錄。

為首的林琦警官插著腰,憤怒地站在這所教堂的正中央。雖然手下在犯罪現場忙碌著,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死狀離奇的屍體上,誰也沒有仔細觀察自己置身其中的這座教堂有什麼不對勁。

教堂兩側高大的玻璃窗采用的並非彩繪玻璃,而是不倫不類地裝上了廉價的透明玻璃,為了配合整體的風格,這些玻璃嵌入牆體,全都無法打開。除此之外,這所教堂裏的其他房間的窗戶,全都安裝了牢固的不鏽鋼防盜窗。

而出入教堂唯一通道隻有這扇大門了。

一切的征兆都預示這是個非同尋常的案件,林琦不免看了眼大門口地上的那把銅鑰匙,卻又不知該從何查起。陰雲籠罩著她的額頭,原本健康的皮膚更顯得黑了。

臨時訊問室走出一名幹練的中年警員,他走到林琦麵前,將喬神父的口供遞給了她。

“有沒有問過他鑰匙的事情?”林琦沒有在口供上找到有關鑰匙的提問。

“關於這點,我問過了。”國字臉的中年警員說,“教堂大門的鑰匙是特製純銅的,隨門總共定做了兩把。喬神父用來打開教堂門的是其中一把,另一把則好端端地躺在休息室存放鑰匙的盒子裏。”

林琦額頭上的烏雲逐漸聚攏,就快成為颶風了。

“關於死亡原因呢?”林琦實在不想再多看一眼那具屍體。

“初步檢驗結果,死者被割了喉,所有的血全放進了募捐箱裏,現在連法醫都沒辦法確認死者到底是失血過多而死,還是淹死在了自己的血裏。”

“自殺和他殺能夠確定嗎?”

中年警員歎了口氣,說:“從傷口的形狀來判斷,符合自殺的情況。但還沒有找到凶器,他殺的可能性還是相當的大。”

寥寥無幾的線索,拚貼出的卻是一個密室殺人案,這著實會讓林琦頭疼一番。

好在現實中的案件,並不像密室大師卡爾寫得那樣。

凶器在變成血缸的募捐箱裏被打撈起來,是一把約二十五裏麵長的匕首。

林琦拿匕首讓喬神父辨認是否教堂裏的東西,喬神父瞪大了眼睛,說道:“這是教堂裏用來削短蠟燭的匕首,你們可以看握柄,上麵應該刻有我們教堂的名字。”

如此一來,天平秤又向自殺的一方傾斜了。

“被殺的馬神父最近有沒有反常的舉動?”林琦試圖了解死者的自殺動機。

“沒有。”神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為職業的緣故,喬神父的話似乎具有十足的說服力。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林琦讓自己不受主觀意識的影響。

“他剛在市中心買了一套房子,最近正在裝修,看起來不像是會自殺的人。”

“那麼他有什麼仇家或者想殺他的人嗎?”

問題一個緊接著一個,讓喬神父有些招架不住,他平息了一下氣息,說:“在這座教堂翻新重造的時候,老馬和幾位承包的老板似乎有過一些糾葛,當時我就勸過老馬不要和那些人計較,否則後果難以預料。”

“你能提供承包老板的名字嗎?”

喬神父示意給他紙和筆。

這時,臨時訊問室外有人在呼喚林琦。

“林警官,有新發現!”

林琦讓中年警員繼續和喬神父談上幾句,自己快步走向大門處。

一個戴著白色手套的勘查人員朝著她晃了晃透明的證據采集袋。

“這是什麼?”林琦定睛看著塑膠袋裏的一件小東西。

“看起來像是一個折紙,是在死者的衣服口袋裏找到的。”

黑色的折紙專用紙張,精致到位的折痕,表明這隻甲蟲出自一位巧匠之手。但對死者馬神父的了解中得知,他並沒有折紙的愛好,而他死亡時所穿的黑袍也是昨天新換的,所以這隻折紙或許是個值得追查的線索。

“另外,還有一件東西。”勘查人員舉起了另一隻稍小一點的采集袋。

“左庶?”

居然在死者的隨身物品中找到了一張左庶的名片,一如左庶通常派發的名片一樣,這張名片上除了左庶的名字外,隻有一個地址和電話,有關職業以及頭銜的文字一概沒有。似乎這位名偵探有意低調行事,不是必要時候,他輕易不發自己的名片。倒是違法辦證的人,在馬路上大搖大擺地把印滿字的名片硬塞進路人的手裏。

一束微弱的陽光刺穿林琦額頭上方的烏雲,在她看來這個名字足以給案情帶來轉機。部署完剩餘的工作,她驅車前往了太平街2號。一個沒有自殺動機的人,卻在密封的教堂中流幹了全身的血,如果這不是科幻小說的話,裏麵一定大有文章。

3

蘇周端坐在床榻邊,床邊放著他親手折疊的玫瑰花,紅色的折紙寄托著丈夫熱烈的愛意。

他溫柔地撫摸著妻子劉英發燙的額頭,麵對正經受病痛折磨的妻子,蘇周大理石般的麵龐也難以掩飾悲痛之情。

一個月前,劉英突然高燒不退,兩條腿活動受限,甚至連大小便都失禁了。醫院的分析報告出來後,以急性脊髓炎收入了神經內科就診。

但按照脊髓炎治療後,病情進一步惡化,胸椎以下感覺運動功能完全喪失。重新檢查後,最終給出的確診為急性白血病。

就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災難降臨在蘇周的生活中,這是一種毀滅性的絕望,可又必須痛苦地在絕望中找尋希望。

前期的治療費用花光了家裏的所有積蓄,無心打理工作的蘇周,更是被迫關閉了自主經營的心理谘詢診療室。而高昂的藥物和治療器材則不斷累加在醫院診治費用的賬單中。

需要錢,需要足夠多的錢。

蘇周需要籌集為妻子動手術的錢,他想起了曾經診治過的一位顧客。

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那位顧客說自己是一個商人,他的商品是人命。他自稱手上有一個名單,上麵的人名後麵全都標了價碼,隻要有人可以殺了名單上的人,就可以得到相應的報酬,而他負責牽線搭橋。

當時蘇周認為他患有輕度妄想症,選擇對他進行認知行為療法。但療程結束後,蘇周在報告上寫的病因卻是壓力過大。

幾天之前,蘇周找到了這位顧客,和對方約在一家幽靜的咖啡館裏見麵。

“可以給我看一看你的名單嗎?”蘇周開門見山地問道。

對方戴著墨鏡,手指悠閑地敲擊著咖啡桌:“醫生,你看起來很疲累,你需要回家睡個好覺。”

“方勇,不要再和我拐彎抹角了,我需要一筆錢,你把名單給我看,我挑選名字,完事後收錢。”蘇周沒有時間來打暗語。

方勇打了個口哨,顯然沒有想到會有如此直接的對話,畢竟他從事的是見不得光的勾當。他一語不發,隻是靜靜地看著對方的眼睛。蘇周布滿血絲的眼睛中,充滿著焦慮和急躁。和曾經進行的心理治療時相比,兩人完全像是調換了外表。

“我可還保存著你的治療記錄。”終於,蘇周亮出了撒手鐧,表明沒有人可以擋他的財路。

在一位不惜拋棄醫德和從業資格的心理醫生麵前,這位中間人不得不奉上了他的名單,同時表達了自己對醫療事業的失望。

蘇周在名單中挑選了兩個名字,他與這兩人素昧平生,也無冤無仇,挑中他倆並沒有任何特殊的原因,隻是他們的酬金總和正好等於妻子醫療費用的總金額。

其中一個人的名字叫作馬永輝,任職教堂的神父。

蘇周在殺他時,沒有絲毫的悔意,一名參與了貪汙工程款的神職人員,在他看來和自己一樣該死。何況在殺他之前,蘇周得到了對方的寬恕。

紙甲蟲是蘇周為了自己而折的,那是一隻屎殼郎,自然界中清理垃圾的清道夫,他希望自己正在做的是那樣的工作。

早間新聞已經播報了馬神父的死亡消息,還剩下一個人,妻子的手術費就能夠湊齊了。

身邊的妻子動了動嘴唇,五官擰成了痛苦的表情,她的呻吟聲越來越大,抓著床架的手不停地抽動著,紮在手背上的針頭刺穿了皮膚,鮮血淋漓。

蘇周連忙按下求救按鈕,一名護士跑了進來檢查著病人的狀況。是妻子的身體產生了排藥反應,治療檢查在脊椎上所留下的傷口又加劇了她的痛苦。

護士隻得拔掉了輸液管,包紮了傷口,並為劉英注射了一針鎮靜劑,這才稍稍緩解了她的痛苦。

護士給了蘇周一個安慰性的笑容,說:“還是想辦法早點做骨髓移植手術吧!”

蘇周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妻子病情的惡化比他想象中更快了,這間特級護理的病房,很快也會無力阻止白細胞的病變。

蘇周拿出口袋中的一個咖啡杯墊,上麵是那天在咖啡店裏從方勇的名單上抄下來的人名。

一個名字已經被劃去,另一個名字叫楊宏。

他收起了同情心,不再猶豫不決,這位丈夫在心中堅定了一個可怕的信念,而護士卻在他臉上找不到哪怕一絲的情緒波動。

他不在乎用誰的命來換妻子的命,必要時甚至可以不惜搭上自己。

執法者

1

電子企業巨鱷竺一鳴被殺一案中,那張被用來替代酒店房卡的酒吧會員卡,成了警方調查的敲門磚。

會員卡上有酒吧的名字,那是一家位於市中心黃金地段名叫“酒工廠”的酒吧。

音箱裏激烈的音樂,舞者們暴露的著裝,這家以酒類品種齊全而著稱的酒吧,是城市人尋找一夜情的理想場所。

負責跟進調查酒吧的警員孫欣然,第一次來到“酒工廠”裏進行調查。當邁進“酒工廠”的時候,孫欣然慶幸自己穿的是便裝。在這樣一個瘋狂的空間中,似乎一切秩序都被摒棄,執法者隻會成為笑柄。

孫欣然的耳膜在電子樂的衝擊下嗡嗡作響,他頭昏腦漲地走到靠近酒保的吧台旁,衝著酒吧做了個喝水的動作,說:“給我來杯純淨水。”

酒保指指自己的耳朵,無奈地聳聳肩,示意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

“純淨水!”孫欣然大聲叫道。

叫完以後,他意識到自己的嗓子是多麼需要這杯水了。

“你認識這個人嗎?”孫欣然借著酒保遞來水杯的時候,拿出了竺一鳴的照片。

“他好像是大蛇的朋友的朋友。”

“大蛇今天在這裏嗎?”

酒保伸長了脖子,往一角的包房看去,答道:“今天他沒來。這兩天我都沒見他來過。”

“那你知道他的電話或者住在哪裏嗎?”

“你找他有什麼事嗎?”酒保突然轉了臉色,狐疑地問孫欣然。

“他的東西掉我這裏了。”孫欣然拿出了那張酒吧會員卡在酒保麵前晃了晃。

這張會員卡隻有一次消費上萬元的客戶才能夠辦理,所以酒保的懷疑頓時煙消雲散。即便對方是在打聽什麼,但擁有這張卡的客戶,對酒保來說沒有得罪他的必要。

“大蛇這個人神出鬼沒的,也不知在我們酒吧裏搞什麼鬼,老是見他帶不同的男人女人來這裏談些什麼事。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更不知道他住哪裏,隻有一個他的電話。”說著,酒保取過一支筆,寫在了一張餐巾紙上,遞給了孫欣然。

孫欣然答謝後,收起餐巾紙,立刻要求買單,他一刻也不想多待在這裏。

“四十八元。”酒保指指標價牌,恭敬地說,“我給你打了會員價。”

孫欣然抬頭一看,驚出一身冷汗,一杯三百毫升的水的標價差不多趕上他洗一個月澡的水費了。

無奈在酒保那裏得到了一些線索,孫欣然忍痛給了一張五十元,也不好意思再等兩元錢的找零,快步走出了“酒工廠”。

現在他終於知道酒吧的錢為什麼這麼好賺了,因為在這樣的環境裏,一切瘋狂的行為都不足以引人驚奇。

如同這個世界,無力改變隻能去適應,久而久之,你成了這個世界的一分子。

2

西區警局的林琦警官用鑰匙打開了太平街2號的房門,這個調查事務所她熟得不能再熟了。

曾經在一次和這間事務所主人的打賭中,林琦敗下陣來,淪為了這裏的清潔工,長期定點定時前來打掃。而那位拿自己標誌性的亂發與林琦打賭的私家偵探左庶,現在正悠閑地撐著腦袋,欣賞窗外鬧市的景象。

“左先生,你認識馬永輝嗎?”直肚腸的林琦總是那麼直截了當,和她柔美的外表一點不相符。

“那位神父?”看到林琦這般急匆匆地趕來,左庶明白一定又發生了嚴重的事件。

“嗯!”林琦走到左庶寫字台前的沙發邊,坐了下來,“他在今天淩晨死了,現在我還不能斷言他是自殺還是他殺,我們在他的口袋裏找到了你的名片,所以我趕來找你了,想問問你和他之間有什麼業務往來。”

左庶向後靠在了椅背上,撐腦袋的那隻手開始撓起了頭頂的亂發,他剛要開口提問,林琦搶先將現場調查的情況,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

林琦將一把長發撩到了背後,堅定地說:“如果這不是自殺,那麼就是一起密室殺人案。”

聽完了案情,左庶還是把一頭枯發撓得“沙沙”作響。他開口說道:“馬永輝曾經來過事務所尋求我的幫助,要我尋找一位名叫楊宏的年輕人。”

“你這位名偵探現在也開始接尋人的業務了?”林琦半正經半開玩笑地問。

左庶微微一笑,道:“我之所以會接下這單尋人的業務,原因是對那位被尋找人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