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是指楊宏?”
“馬永輝已經不是第一個委托我尋找他的人了。”
林琦問:“你是說之前有人也來委托你尋找楊宏了嗎?”
左庶頷首默認,說:“在我找到楊宏後,發現他是一名大學畢業生,可卻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曆。其中最讓我關注的是一起自殺案。那是一起讓人非常疑惑的自殺案。案情大致是這樣的:大概兩年前,一個女大學生在自己的家裏上吊自殺,可費解的是,她是用毛巾把自己吊死在房門的把手上。屍體是被死者的男朋友發現的。後經調查,房間沒有強行進入以及翻動的痕跡,死者身上也沒有發現其他外傷。而最有謀殺嫌疑的死者男朋友擁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加之死者身上有多處自殺未遂的刀傷,最終在沒有謀殺的證據下,該案被判定為自殺案。”
“讓我猜猜,那個男朋友就是楊宏。”
“確實是他。而對於那起自殺案,我也進行了深入的調查,發現死者的自殺確實存在疑點。從傷痕來看,假設有人將死者強壓在浴缸的邊緣,自上而下用毛巾將其勒斃,同樣可以形成這樣垂直的勒痕。另一點,在死者的家裏很難找到一個上吊的地方,可就在房間外的走廊裏有可以上吊的水管,為什麼要選擇房門的把手呢?我做過實驗,雖然不是沒可能吊死自己,但這太耗費時間和體力了,不像一個決心自殺的人會選擇的方式。最後,死者沒有留下任何的遺書,自殺的動機尚不得而知。綜合上述幾點,自殺的可能性幾乎不成立,隻可惜我始終找不到證據,所以……”左庶攤攤手,不再說下去了。
林琦聽完,無奈地說:“看來我們都遇到了一樁荒誕的自殺案。”
“不過,你的案件和這個楊宏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左庶向林琦排除了楊宏的嫌疑,“他不是能夠如此精心設計命案的人,況且他和馬神父之間,他比較像被殺的那個。”
“為什麼這麼說?”林琦聽到困惑處,就迫不及待地丟出問題。
“因為他曾經勒索了馬神父,而一個勒索者又怎麼會去殺害自己的錢袋呢?”
“他拿什麼勒索了馬永輝?”
“關於這點,我的職業道德不允許我透露半個字。”
林琦知道左庶對客戶的隱私從不透露半個字,於是改口道:“是不是有關馬神父貪汙的事情?你不需要正麵回答我,如果是的話,你就把頭扭向窗外,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了。”
左庶慢悠悠地轉著椅子,目光飄向了窗外。
他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關於教堂的謀殺案,你有什麼看法?”林琦將話題轉向了另一個階段。
左庶搖著細長的手指,說:“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沒有目擊者,如果我坐在這裏就可以告訴你密室之謎的話,隻有一個可能,我就是凶手。”
“不是沒有線索,我們在現場找到了一件有意思的東西。”林琦把裝有折紙的塑膠袋遞了過去,補充道,“這東西確定不是死者折的,是有人在昨天給他的,因為死者身上穿著的黑袍,是昨天早晨才換的。”
左庶接過塑膠袋,將其舉過頭頂,用他惺忪的雙眼,在陽光下如賞玉般仔細觀察著。
良久,偵探才放下手臂,將折紙放在了寫字台上,慢悠悠地蹺起二郎腿,說:“折紙上的折痕整齊且無指甲印,說明折紙的人不留指甲,指力也很大,很可能是一個男人。這個人心思細密,行事冷靜,毫無憐憫之心。他折的這個甲蟲其實是屎殼郎,凶手將它比作自己,他認為自己是社會的清理者,而貪得無厭的馬神父正是他所認為的垃圾,於是遭到了清理。”
“可這個人是怎麼殺死馬神父的呢?”
如果左庶給出一個較為恰當的自殺理由,林琦倒情願以自殺來結案,可現在憑空多了一位不知名的凶手,而案件也成了令人煩惱的密室殺人案件。
左庶咂了咂嘴,問林琦:“你聽說過用心理暗示來殺人嗎?”
“心理暗示?”
左庶打著誇張的手勢,開始解釋道:“我所說的也就是催眠術,你仔細看這張黑色的折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個詞——割喉。我相信有人在昨天對馬神父進行了催眠,並以某種方式在淩晨觸發對死者的心理暗示,導致其割喉自殺。”
林琦學著左庶的樣子,把黑色折紙擺在了太陽光線下,果真如偵探所說,這黑色的紙原本是張白紙,隻是寫滿了黑色的字,才看來像是黑紙。
而密室一說完全成立,隻是密室殺人案的凶手是被人操縱的死者。
“現在你要找一位心理醫生,擅長折紙,最近可能受到了嚴重的刺激。不過,這起案件和前一起自殺案一樣,我同樣無法提供任何有效的證據,這還需請你們警方開展積極的搜查工作。”左庶給出了一個嫌犯的特征速寫,以及一個忠告,這讓林琦的破案工作得到了迅速的進展。
僅依靠縝密頭腦在現場之外就能斷案的“安樂椅偵探”,體現了人類無盡的智慧。
左庶靜靜地坐在窗邊,若有所思地眺望遠方,林琦真想知道這位像從未睡醒過的亂發單身漢此時在想些什麼,沒有人能夠了解這樣一位名偵探的心情。
林琦覺得自己受到了上帝的眷顧,才會和左庶這樣的人有機會合作,雖然曾經輸過許多次的打賭,但林琦仍覺得十分值得,因為這樣才能確定,左庶永遠不會站去自己的對麵陣營。
臨上車前,林琦最後看一眼調查事務所殘破的招牌,以及左庶留給她的那張清瘦的臉,他平靜如水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剛剛才解決了一起血腥至極的心理謀殺案。
3
孫欣然通過查詢警局的資料庫,找到了酒保所給手機號碼的主人姓名和住址。
楊宏,這個名字一直深埋於孫欣然內心深處,以為覆蓋了厚厚的時間泥土,就能夠永遠忘卻那段痛苦的回憶,卻不料紛擾的塵世發芽破土,掀開了塵封往事的泥土。
兩年前,妹妹的離奇自殺讓孫欣然痛心疾首。在門把手上吊自殺,這實在是一種太過可笑的自殺手法了。身為警察的孫欣然自然將懷疑的目標轉移到了妹妹的男友身上,而在證據的麵前,孫欣然隻得默默接受妹妹自殺的定論,而他也記住了那個男友的名字,正是他剛才查到的這個名字。
孫欣然憎惡他並不是因為他的不負責任,原本就不指望大學生能負起什麼責任來,而是當妹妹去世後,楊宏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實在令孫欣然很憋火。幾天之後,孫欣然就失去了楊宏的消息,他從和妹妹有關的圈子裏銷聲匿跡了。
楊宏現在的住址距離案發的酒店很近,這更加深了孫欣然對他的懷疑。
孫欣然臉色蒼白,令他白皙的皮膚看起來猶如打過粉底的死人一般煞白,他內心總覺得竺一鳴的死多少和楊宏有聯係,而他也想借此機會弄清妹妹自殺的真相。
由於路程不遠,所以孫欣然決定從東區警局步行前往楊宏的公寓。
到了楊宏的單身公寓,正巧一位快遞公司的工作人員讓楊宏在收貨單上簽字。
孫欣然快步上前,喊了對方的名字:“楊宏。”
正在拆著快遞包裹的楊宏驚得手裏的東西也掉在了地上,是一隻黑色的紙甲蟲。
與前一次相見時隔兩年,孫欣然看見楊宏時,對楊宏的變化吃了一驚。時常出入酒吧等夜生活場所的楊宏,渾身散發出墮落的氣味,睡眠不足的他眼圈很黑,他甚至為了掩蓋黑眼圈還上了淡淡的粉底。身為大學生的他衣著看起來卻像是暴發戶的兒子,嘴角時常掛著輕蔑的笑容,炫耀地轉著手指上的白金戒指。如同遭受過颶風襲擊的房間裏,卻彌漫著一種不搭調的香味。
楊宏撿起折紙,端詳了老半天,問起孫欣然的來意:“警官,還在為兩年前的案件煩惱?”
“看來那件事情對你造成的影響,隻是少了個幫你打掃房間的人而已。”孫欣然踢開腳邊的一個易拉罐,朝楊宏走了兩步,“你晚上還有事?”
楊宏開始對著鏡子打起了領結,瞥了一眼孫欣然,問:“你到底有什麼事要問我?難不成想了解我的私生活嗎?我馬上要出門了,給你五分鍾的時間。”
“你認識竺一鳴吧!”孫欣然看著鏡子中楊宏的眼睛。
“認識。”楊宏正了正領結,把那隻黑色折紙插在了上衣口袋裏。
“他昨晚死在了你家附近的酒店裏,我想向你了解有關他的情況,我聽說你和他業務來往非常密切啊!孫欣然意味深長地說道。”
“隻是朋友而已,大家常一起在酒吧裏喝喝酒。我隻是一個大學生,能有什麼業務和這樣的董事長來往啊!”楊宏幹笑道。
“那你知道竺一鳴身邊有女人嗎?”孫欣然說完覺得這樣問有所欠缺,很容易讓對方打馬虎眼搪塞過去,便補充道,“我指得不是他的老婆。”
“這樣的大老板有幾個不在外麵拈花惹草?再說,我又怎麼可能知道他的私生活?”
楊宏的眼神開始飄忽不定,看了眼手表後,不耐煩地說,“我要走了,警官你是要幫我看家還是打掃衛生?”
說到底,孫欣然拿不出確鑿有力的證據,隻得任由楊宏從身邊走出門去。
“hey!”孫欣然再也克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大聲叫道,“我妹妹的死和你究竟有沒有關係?”
楊宏匆忙的腳步突然收住,他站在原地鬆了鬆領結,輕浮地說道:“案件早就定性了,我不可能為你的妹妹內疚一輩子,你也該早點忘掉她吧!”說完他彎了彎嘴角,朝酒店的方向走去。
楊宏對背後這雙憤怒到極點的眼睛完全熟視無睹。孫欣然在房門上狠狠地捶了一拳,血從關節的縫隙間流了出來,血紅血紅,就像這個炎熱的夏天一樣,令人沸騰,令人發狂。
被害人
1
由於快遞和警察耽誤了一會兒時間,所以和美惠約好的七點鍾,楊宏剛剛才從家中出來。
途經大酒店的時候,楊宏不由想起昨晚就在這裏,他失去一位重要客戶的事情,而湊巧的是,昨晚楊宏也由此經過,還撞見了酒店發生火警的混亂場麵。
當時楊宏耳邊全是圍觀者的議論聲,最讓楊宏感興趣的一句話,是他聽見有人說:大火的時候,會看見逃生者跳樓的場麵。為此,楊宏足足等了半小時,直到消防隊宣布假火警才離開。
他說不出當時的感覺,可能是想看看從來沒見過的跳樓者。不遠處的商廈外牆高處,橫貫著大幅的麥當勞招牌,六層靠窗的座位上端坐一位橙衣女孩,她張著大大的眼睛,略顯焦急地朝樓下的街道張望。
“錢帶來了沒有?”
楊宏從她後麵走向座位,嚇了美惠一大跳。
美惠看了看鄰座的一對情侶正你儂我儂,才敢開口說話:“求求你,放過我吧!我弟弟還指望這筆錢上大學呢,你也不缺這點錢用,你就當發慈悲做善事。”
“讓我放過你?”楊宏見美惠幫他點了咖啡,毫不客氣地拿了起來。
美惠眨著眼睛拚命點頭。
“那麼你拿什麼報答我呢?要知道,我這樣可是犯了包庇罪,會和你殺人判刑一樣。”
“我沒有殺他,真的!請你相信我。”
美惠急得都快哭出來了,鄰桌情侶的目光聚焦了過來。
“許多事,不是你說了就能作數的。”楊宏拿起攪拌棒,在咖啡杯裏製造起漩渦來。
美惠不再作聲,隻是盯著楊宏手裏的咖啡杯。發現楊宏注意到他插在胸前的折紙時,他故意將折紙拿了出來,在手指間擺弄起來。
美惠則在相對無語中,繼續保持著先前的姿勢,看著樓下燈火輝煌,人流川息不停地街道。
匆忙趕來的楊宏似乎口渴難耐,猛喝了一口濃鬱的咖啡,而後皺了皺眉頭。
當她再度偷瞄了一眼沒有說話的楊宏,她發現楊宏把玩折紙的手指停了下來,正以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對著窗外的街道。
美惠順勢望去,突然間,她也如同被通了電一樣,全身無法動彈。
她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曾經在酒店門口四處搜尋的年輕警員,他白皙的皮膚總會給女孩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警員顯然是跟著楊宏來到了這裏,他徑直走向直達麥當勞的觀光電梯,進了美惠視線的死角之中。
他怎麼來了?難道他已經調查懷疑到我頭上來了嗎?
就在美惠心神不寧的時候,這座商廈響起了火警。
在刺耳的警鈴聲中,工作人員立刻指引著心慌意亂的顧客們從安全通道撤離。
美惠也急忙起身,招呼楊宏趕快逃生。
“快走,看樣子是出事了。”
楊宏像沒聽到一樣,慢慢站了起來,手握著黑色折紙,如同一具僵屍般逆著人流,朝觀光電梯走去。
美惠想上去拉住他,卻被慌亂的人們撞得老遠。
楊宏一步步靠近電梯,當來到電梯旁,他卻沒有坐電梯的打算,走到電梯旁的不鏽鋼與玻璃組成的安全護欄旁。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美惠心頭油然而生。
電梯門在此刻打開了,走出一位白淨的年輕人,他踏出電梯一步,就在人群中搜尋起某個人來。
而就在電梯旁的楊宏,則雙手搭在齊胸高的安全護欄上。
孫欣然發現了他,大步流星跑了過去。
這時,一撥穿著製服的麥當勞工作人員從美惠麵前跑過,一時間安全護欄旁的兩人美惠一個都看不見了。
“不要!”美惠大聲叫道,她這樣叫與其說是想阻止什麼,不如說是為了否定自己內心的可怕想法。
可她的喊叫已經晚於了行動。
麥當勞的工作人員散去,兩個男人全部從美惠的視線中消失了。
美惠捂住了眼睛,痛苦地蹲了下來。幾秒鍾後,一聲響動引起了樓下巨大的騷動。
不知情的人們還在源源不斷地朝美惠身後移動,雖然情緒低落,但考慮到自己的危機是否就此徹底解除,美惠又有了麵對現實的勇氣,她站起身來,低調地抹去眼淚,朝安全護欄邊走去。
憑欄俯視,正下方一具手腳扭曲的屍體俯臥在大理石的商廈廳堂裏,逃生的顧客全都停下了腳步,沿著跳樓者所噴濺出來的血跡駐足觀望。
屍體手裏緊攥的那隻黑色折紙,讓美惠確定跳下去的,或者說是被推下去的人是楊宏。
美惠對楊宏的死唯一擔心的是,法醫是否會對他進行詳盡的驗屍分析,因為在他墜落地麵的瞬間,也有可能先毒發身亡了。
美惠後悔自己做了這樣一個錯誤的決定,她同樣後悔邁出陪酒的第一步,把自己和整個家拉進了艱難的困境之中。
2
蘇周拉下火警後,就一直在商廈的一樓等待著。當他看見楊宏越過安全護欄,縱身而下的時候,他快步離開了現場。
電光火石間,蘇周看到一個人影出現在楊宏的背後,那個人是想阻止他嗎?那為什麼他的動作看起來像是在推楊宏呢?
對於自己所使用的心理暗示的殺人方法,蘇周有十足的把握能夠讓被害人在他反複的暗示下,被催眠後照著他的意思去死。所以他不需要別人插手,這樣隻會令他的賞金泡湯。
在昨天,蘇周故意在酒店製造了假火警,以路人的身份對圍觀的楊宏進行了心理暗示,在不知不覺中令他對火警鈴聲和跳樓產生了聯想。
今天,通過快遞給他的折紙甲蟲上,寫有更多的跳樓字眼,不知不覺間,楊宏同神父一樣,在聽到會引發聯想的火警鈴聲後,意識不為自己所控製,做出了跳樓自殺的舉動。
蘇周為馬神父所設定的聯想聲音是教堂的鍾聲,蘇周前去教堂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在進行心理暗示時,十下鍾聲成了與割喉的指示音。所以到了晚上十點,鍾聲響起,馬神父在全密閉的教堂之中抹頸自殺了。
想著拿到錢後妻子的病就有轉機,蘇周繃著的臉才稍稍舒緩,他徹底泯滅了內心的無私,在拯救妻子的道路上步入歧途。
可他的心情在回到妻子病房的時候跌至穀底,一位身穿製服的女警官正在那裏等著他,手裏轉動著蘇周用紙折的玫瑰花。她身邊還站著兩位男同事,看起來像是她的手下。
女警官皮膚呈健康的小麥色,順直的黑發包裹著一張動人的臉龐。
“你是劉英的丈夫蘇周吧!”女警官的聲音給人很威嚴的感覺。
“是,我是。”蘇周將大理石的麵罩重又戴回臉上。
“我是西區警局的林琦,對於你妻子的病我很難過。但關於近期的一起教堂發生的命案,我需要帶你回警局作進一步調查。”林琦行事雷厲風行,說完拍拍手,兩名警員走上前,引導蘇周跟他們往病房外走。
林琦手機響起,避免吵到正睡覺的病人,她示意其他人先待在病房裏,自己快步走到了走廊上。
“諸葛警官,找我有事嗎?”林琦甩了把頭發,把聽筒按在了耳旁。
“今晚在我管轄的區域裏,又發生了一起案件,一個年輕人從商廈上跳了下來,而且這個地方連續兩天發生了假火警。在死者的手裏我們找到了一隻黑色的折紙,我聽說你正經辦的一起案件中,也有同樣的折紙,所以想問問你有沒有線索。”
林琦說:“嫌疑人先在已經被我控製,聽左庶說可能是運用了催眠之類的殺人手法,讓死者乖乖聽話去自殺。”
“我還有一件事拜托你,”諸葛警官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如果今天的案件與他有關的話,你問問嫌疑人,是否看見一個皮膚白皙的年輕人靠近過死者。”
林琦問起原因。
諸葛警官答道:“這個年輕人是我的部下,我剛剛才得知死者曾是一起自殺案的疑凶,但最終洗脫了嫌疑,而那位死者正是我這位部下的親人,所以……”
林琦明白諸葛警官所擔憂的事情,答應了他的請求後,掛了電話。林琦回到病房,便問蘇周:“看樣子今天你又下手了,雖然我不知道你有一位如此病重的太太卻不努力看護她的原因,但我想知道,今天你在商廈裏觸動火警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皮膚很白淨的年輕人?”
蘇周腦海中閃過楊宏跳樓時,身旁的那個人影,那個人的膚色和性別正巧是與林琦完全相反。
“沒有看見。我一直在楊宏的身旁看著他跳樓。”蘇周刻意加上了後麵這句,將罪責一攬入懷。帶著一顆罪惡的心生活在妻子身邊,不如同妻子一起在另一個世界相逢。
蘇周請求林琦再給他幾分鍾與妻子獨處,回到警局他會一五一十地坦白自己犯下的謀殺。
“我們在門口等你。”林琦關上病房的門,站在門上的玻璃前,注視著這對苦命的夫妻。
蘇周還是一成不變的表情,他坐在妻子的身邊,用靈巧的手開始折疊一張紙,幾分鍾而已,一隻昂首的烏龜出現在了他的手上,大有想從手掌跳出之勢。
不對,不是一隻烏龜,林琦仔細一看,發現在那隻烏龜的背上,還爬著一隻小烏龜。林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折兩隻烏龜給妻子,直到蘇周深情地對妻子說出了這隻折紙的隱意。
“劉英,這兩隻烏龜代表著患難與共,我永遠都不願意放棄你,我們的分離是短暫的,你睡個好覺吧!”
蘇周眼睛裏有晶瑩的光芒,他留下注射過鎮靜劑昏睡中的妻子走出了病房。
這是讓林琦最感到內疚的一次逮捕,她猜想蘇周留給妻子的那隻折紙上,是否也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寫滿了那些傾訴心聲的字眼。
“還是把這個秘密留給他們兩個吧!”林琦打消了去看那隻折紙的念頭,跟在蘇周以及兩名部下的後麵離開了醫院。
3
孫欣然將楊宏推出安全護欄的那一刹那,他並沒有為親人報仇的快感,隻是將這當作了身為執法者的責任,消滅了一個對社會百害無益的人渣。
而樓下圍觀的人群裏,孫欣然對一位男士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修長的腿在竺一鳴被害當晚曾看見過。在酒店門口圍觀的人群之中,他的個子超出平均水平,所以孫欣然留意了一下。
一天以後,楊宏一案就宣布偵破,凶手正是這個腿長的男人,是名心理醫生。
但孫欣然知道,雖然楊宏可能受到了蘇周的催眠走向安全護欄,可不管怎麼說,他確實動了手,而殺人的過程也被蘇周看見了,可對方卻替他頂了罪。
蘇周為什麼要這樣做的理由,沒有人知道,孫欣然以一種感恩的心態,重新看待這個社會,決心百倍地繼續投入竺一鳴的案件偵破中去。
美惠與楊宏當晚的見麵,很快被調查出來,孫欣然對美惠就是酒店裏那位逃跑的犯罪嫌疑人已是十拿九穩。
而她的家庭狀況,卻又讓孫欣然猶豫不決。破案意味著一個家庭也隨之破碎,警方掌握的證據都是無法定罪的間接證據,為一個發泄獸欲的男人,真的要毀掉美惠一家嗎?自己在推下楊宏的時候,被美惠看見的可能性非常大,她是否為了保護我而三緘其口?
假設美惠殺了竺一鳴,從性質來說,和孫欣然殺了楊宏是一樣的,孫欣然可以理解除掉一個壞人的必要性。於是,他的調查報告中沒有出現美惠的名字。
幾日後,孫欣然收到了一封來自保險公司的信函,信封裏是一份調查報告,報告內容大致是說:經過保險公司的調查後確認,投保人楊宏的死亡屬於他所投保的壽險和意外險範圍內,故對受益人發放四十萬的保險金。
而受益人是妹妹的直係親屬,孫欣然排在了第一位。
保險公司要求他提供銀行帳戶,將保險金一次性轉入了他的帳號。
孫欣然盡可能使楊宏的死換來好的結果,來減輕自己已經無法承受的負罪感。
一夜之間,一家身份不明的慈善機構向美惠的家提供了巨額的捐助。而蘇周病床上的妻子,也在這家慈善機構的捐助下,實施了骨髓移植手術。
一分不留的用完了保險金後,孫欣然來到了妹妹的墳墓前,他將一束黃色的菊花擺在了妹妹照片下的小祭台上。
孫欣然心目中的妹妹終於可以安息了,因為他現在終於知道她真的是自殺。
妹妹的死,對楊宏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從那之後,楊宏過起了放縱的生活,他為自己投了保險,並盡力得罪可能殺掉自己的人。
這樣的事情聞所未聞,楊宏為了追隨妹妹而去,不惜出賣靈魂,他不願和妹妹一樣,用自殺結束人生,因為妹妹的自殺是因為他,他讓妹妹誤以為他們之間結束了。楊宏覺得隻有被人殺死,才能夠贖罪。
美惠、孫欣然、蘇周都可以認為是凶手,不管是誰真正殺了人,可真正的幕後主使卻隻有楊宏一個人。
墳墓前菊花花瓣在風中飄散,就像原本在一起的人,卻無法抗拒命運的安排,一切的分離和相遇,注定沒有永遠。過往不及的人生,一個人的旅行還要繼續,獨自醒來時聲息俱靜,空留記憶溫熱複習。
饕餮娘子之青柳芽
文\\\\佟婕
江都城裏的暮春時節花紅柳露,城中柳青街的一家歡香館一如常日地客流來去,老板娘名桃三娘,不知哪年哪月忽然搬到這兒來開的這家館子,不過她的廚藝精湛,在她的打理下,日子也過得平和安定。
說起來,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橋畔的一處地方,有一幢閑置了二、三年的門戶,從外麵圍牆看院子並不大,聽說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郵去了,隻留給本地的親戚打理,一直沒賃租出去,這清明才過兩日,這天忽然看見一輛騾車拉來了許多東西,幾個丫鬟婆子在那門裏進進出出,似乎有人搬進去了。
幹爽的日子,傍晚雲霞滿天飛,兩隻黑頭黃羽的雀兒在核桃樹一根高枝上築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黃米,在樹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想讓它們來吃,但我站了半天,它們都視若無睹。
“鳥兒天性怕人。”一個聲音柔柔地響起,一陣清涼的晚風拂麵,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聲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畫上的女子站在我麵前——
一根木簪挽著輕雲似的發,身穿柳煙絮色的襦衣,腰係玉環珞節,著荷葉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點白,素淨的麵上帶著一抹淺笑看著我,我卻呆了。
她走到我麵前,從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黃米,隻見她抬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顆殷紅滴血般的砂痣,風把頭頂的葉子吹得“沙沙”地響,小鳥低下頭來,似乎這才看見樹下的人給它們食物,發出幾聲悅耳的“啾啾”叫聲,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無戒備之色地開始啄食米粒。
“啊?”我更加驚異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鳥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動了動手指,小鳥重新飛回枝頭上去了。
“姑娘,進去吧?”
我這才發現女子身邊還跟著一個丫頭,她的模樣比我也就略大兩歲,俊秀的瓜子臉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樣恬淡而沉靜。
女子抬頭看看店門首的招牌:“這裏便是歡香館?”說著,她便舉步跨過門檻走進店去。
桃三娘迎了出來:“這位姑娘裏麵請?”
紫衣丫頭道:“可有僻靜的位置?”
桃三娘點頭笑答:“有的,這邊請。”
女子對桃三娘說,她與一位客人約好了要在這裏見麵,點了一壺暖茶、一碗蓴羹、一碟青團,那紫衣丫頭名叫菱兒,手提一個食盒,裏麵不知道裝著什麼,又拿出一盞像是一彎船型的風燈,點著了擺在窗台前,燈裏燃的燈油與一般的似乎也並不一樣,微微的會冒出一絲溫熱的香氣。
桃三娘在乍一看見這盞燈時,臉色有些異樣,但很快又沒事一樣忙別的去了。
那女子一等就等了足足兩個時辰,別的客人都走了,天黑了,街上似乎彌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濃重,我剛想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卻不經意聽見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
遠處有一點燈火,是有人正提燈往這邊過來,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門口擺出迎接的架勢,待燈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個提著與菱兒手裏一樣船型風燈的白衣少年,他為一位身穿白色緞衣的華服男子引路,雖然天下著這樣細密的小雨,男子卻並沒有打傘,我愣愣地又像剛才那樣看呆了,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他不過二十餘歲的模樣,神態卻如此安定而從容,麵帶溫和可親的笑意,走進店來,我下意識看到他的腳步,他穿著一雙繡著金絲的皂靴,明明走過外麵濕漉漉的街道,卻絲毫沒有沾上一點髒汙泥水,甚至走過的地麵,沒有濕腳印……
女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迎接他,對他欠身作福:“柳公……”男子連忙雙手將她扶起:“你我何須多禮?”
桃三娘走過去招呼:“請問客人想要點什麼?”
男子又彬彬有禮地朝桃三娘點頭一笑道:“請老板娘為我們燙一壺好酒來。”
“好,這就去。”桃三娘也不多說什麼,轉身去拿酒。
隻見菱兒這時才將她們帶來的食盒打開,從裏麵一一端出四碟顏色、花樣無比精美的點心,一邊說道:“柳大人,這是我們青姑娘為您親手做的,您最愛吃的花糕和露餅。”
男子看著女子笑道:“莫要勞累了。”
桃三娘不知從哪裏端出一個陳舊未開封的酒埕,將泥封刮掉,蓋子甫一掀開,頓時有一股甜鬱的酒香彌散出來。
男子笑對女子道:“我就是知道這家的老板娘藏有好酒,才約你來此的。”
那男子這麼說,好像和桃三娘是老主顧似的,但我從沒見過他啊?我這麼思忖著,看桃三娘端著酒過去,那女子起身接過,然後朝桃三娘微微一福:“小女名青山桂,昨日剛搬到前麵小秦淮畔舊周宅居住,以後與老板娘便是街坊了。”
“嗬,原來搬進去的是你。”桃三娘覷了一眼那男子:“姑娘的姿容真是美若出世仙子。”
那女子卻蹙起一絲苦笑:“小女本是泥沼蒙塵之人,若不是柳公拯救,現在也不過是別人酒桌玩物罷了,老板娘休要謬讚了我。”
“嗬,柳公是善人。”桃三娘這麼笑著又望了一眼那男子,男子毫不在意,正要伸手拿酒壺,那名叫青山桂的女子連忙接過,並為他的杯中倒酒:“還請柳公喝我倒的這第一杯。”
“你也喝一杯吧。”男子道。
桃三娘知趣地走開了,我小聲問她:“三娘,那個姑娘好美。”
桃三娘點頭:“嗯。”
“三娘,你認識那個柳公?我怎麼沒見過他?”
桃三娘撲哧一聲笑道:“我這裏的客人月兒哪能個個都看見?”
“啊?”我一時還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卻催促我道:“夜了,你也該回去了。”
自那天後,我好多日沒再見過那位名叫青山桂的女子,她在小秦淮畔那幢宅子裏深居簡出,我常常經過也隻偶爾看見一個婆子提著菜籃出入。
街頭巷尾很快就流傳開一些話,據說那幢位於秦淮河畔的屋子裏住進了一位貌美無雙的女子,據說她是北方官府家的千金,因為抄家獲罪,因此逃離南下至此隱居;又據說她是來自金陵秦淮河畔的青樓名妓,已被贖身,但才貌過於美豔,在家中不容於妻妾,每每遭妒,隻得搬出來另住;還據說她不過是個得了失心瘋的大戶人家小姐,在家中與仆人私通出了醜事,因此不得不把她搬到外頭居住……總之各種好話、怪話,不盡相同,也振振有詞。
我在歡香館裏每當聽見這樣那樣的議論,就不禁會去望望桃三娘,她對這些倒沒有絲毫驚異,有人和她說起,她就會故意很詫異地反問道:“竟有這事?可真是奇聞呢。”
這些天江都城裏大雨、小雨不斷,下得人心裏膩煩。這日晚間,夜色朦重,我從歡香館出來打算回家,卻忽然看見青山桂與菱兒兩個共打著一把傘,從遠處緩緩走來。
我便朝她們略彎一彎腰點頭笑笑,青山桂叫住我:“小妹妹。”
“啊?”我有些意外:“請問有什麼事?”
待她們走得近了,我看見菱兒手裏提著一盞普通的燈籠,還有一個空竹籃,青山桂一邊點頭一邊問我道:“這附近可有百年以上的柳樹?你能帶我去那麼?”
我想了想:“有的,離這不遠,順著柳青街往那邊走過去,拐一個彎就是,我帶你去吧。”
“謝謝你,小妹妹。”那女子說話的聲音柔柔的,讓人有種無法不按照她的話去做的感覺。
老柳樹據說有將近兩百歲了,在這夜色朦朧的細雨之中,樹冠顯得十分蓬密。
“就是這棵。”我指給青山桂看。
“好。”她點點頭,撩起一隻袖子,走到樹下,菱兒把燈籠靠近她的身邊照著,她在每一根枝條上看看,然後摘下個什麼東西放進菱兒手裏的竹籃。
“你在幹什麼?”我疑惑地湊近去看。
“摘柳芽。”菱兒告訴我。
“噢,做菜吃的?”我想起桃三娘每年在初春時節,也會摘一些柳芽做成小菜。
“嗯。”青山桂笑了笑。
“我也幫你吧。”我說完,也借著燈籠的光開始找柳芽,青山桂笑道:“謝謝你,小妹妹。”
這個時候吃柳芽,恐怕已有點苦澀味,所以用水焯時要略焯透一些,然後用涼水要多泡一會兒,間隙還得換兩次水。青山桂一邊摘時還這麼跟我說。我幫她一起盯著這棵柳樹足有半個多時辰,能吃的嫩芽幾乎已被我們摘得差不多了,看看也有半籃子,我們便往回走。到了竹枝兒巷口,我向她告辭,站著看她的身影遠去,直到看不見為止。
這一日我從菜市回來,從小秦淮的石橋往下走時,看見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鬼鬼祟祟地正在青山桂所住的宅子門縫裏張望,我有點奇怪,不過恐怕是好事愛打聽的那類人吧?我也沒在意,不過正好此時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那個年輕男子嚇了一跳,連忙退出好幾步,樣子很狼狽,我不禁覺得好笑,便慢下腳步看,卻見門裏出來一個拿著掃帚的婆子,叉著腰大聲罵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你這人真不要臉麼!我要是你老娘看不拿大鞋底子抽你?起你一身皮罷了,日日跑到人家門口轉悠啥?”
那男子雖然臊得頭都快抬不起來,但看樣子還是有點不死心,腳還是沒抬,看婆子罵了一通,才訥訥地道:“大、大娘,我真的是想來找桂姐的……我、我與她也是相識,勞煩您老代我再去問、問一句?”
“姑娘都說了不認得你麼!你這人賤骨頭麼?撒騷放屁的會麼?還不滾!”婆子拿起掃帚就來拍那男子,嚇得他抱著頭就跑。
婆子其實並沒有追來,她看把男子趕遠了,就啐一口唾沫回到門裏,“嘭”一聲將門關上了。
男子收住腳,籲了一口氣,但又很不甘心地狠狠盯著那門看了一眼,我覺得他有點古怪,就不再多說什麼,自己往回走,卻不曾想那男子隨後就跟過來:“這位、這位妹妹,請慢行一步。”
我怪道:“叫我麼?”
他攔在我前麵,點點頭。
我這才正麵看清這人的長相,倒是個白淨斯文的後生,並不像無賴:“請問有什麼事?”
男子朝我作一揖,然後道:“看你該是住在附近的吧?小生想打聽個事。”
“打聽什麼?”我望了一眼那幢宅子,想必他肯定問的是關於那裏的事。
“那屋裏的人搬來可是不滿一月?”男子果然這般問。
我想了想:“沒錯,是搬來不久。”
“你可見過那屋裏的主人是何模樣?”
我有點起疑,但仍然點點頭:“見過的。”
“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身邊帶著個丫頭?”
“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男子看出我的戒備,連忙擺著手:“我與那位女子是相識,真的,我、我和她自小兒一起長大……我來是想找她……”
我還是不能信服:“如果你真認得她,就徑直去找她了。”說完,我就往家的方向裏走,男子又攔住我,有點急了:“不、不是,她不肯見我,她肯定出了什麼事,我是太擔心了。小妹妹……”他的樣子像是想要一把抓住我搖晃似的,我嚇得後退一步,恰好在這個時候,身後響起一個吊兒郎當的熟悉聲音:“喲!怎麼又看見你了?笨丫頭!”
我每次聽見這個叫法就會氣不打一處來,不必看就知道是誰,小武!
小武是這附近最調皮的男孩,還經常愛那我打趣,這一次倒是幫我解了圍,趁著那年輕男子也一愣的當兒,我趕緊繞過他走,年輕男子不知是不是看見有旁人,也就不繼續拉著我了,隻是跟在我後麵,我心裏開始覺得這人討厭起來,於是先不回家,而是進了歡香館。
這時還未到中午,飯館裏沒什麼客人,那年輕男子跟了我後麵進店來,桃三娘就上前招呼道:“客官裏麵請!”
“誒?”我看著那人進店裏找了一張桌子坐下。
“客官想要點什麼?”桃三娘給他倒上茶。
那人一邊將自己衣袖挽起,一邊道:“麻煩老板娘,炒碟小菜來,好黃酒溫一壺。”
“好的,客官稍等。”桃三娘答應著去拿酒了,李二則到後麵去傳話給廚房。
我看那男子來歡香館必是想找桃三娘打聽吧?他真的是青山桂姐姐的相識?
果不其然,男子趁著桃三娘拿酒來的時機,便問起她關於青山桂的事。桃三娘托腮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你說的那位姑娘我確是見過的。”
“是!是!而且她愛穿青色衣服,她那丫頭菱兒今年十三了。”男子興奮地描述著她們的模樣,“她果然搬到這兒來了?她必是有什麼苦衷不敢告訴我……”男子突然又緊擰起眉頭,“她怎會不肯見我?難道是受到什麼人威脅?”
桃三娘看他在那自顧自嘀嘀咕咕,哭笑不得。
這時李二把炒好的兩碟菜送上來,桃三娘又寬慰他道:“客官先吃飯吧,吃飽了才好想辦法呀。”
男子苦著一張臉一邊歎著氣,一邊拿起筷子,但是又沒了食欲,放下筷子去拿起酒杯,開始自斟自飲,桃三娘就自己走開了。
這天晚間,天又開始下小雨,外麵濕重重的。
我家院子裏又積了幾個小泥窪,我在屋子裏找烏龜不見,估計它又自己跑到外麵去了,便走出院子,隔著矮牆卻恰好看見一個白光在黑暗中飄過去,我嚇了一大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夜霧太大,那白光其實是人手裏的風燈——船型風燈!
就是那位姓柳的男子與為他提燈引路的白衣少年,正悄無聲息地從街上緩緩走過,看樣子是往歡香館去的,這個時候歡香館也打烊了,門前那對紅燈籠都已經熄滅,難道他又約了青山桂在歡香館喝酒?
我踮起腳不住張望,隻見他們進了歡香館裏,又過了一會兒,白天看見的那個四處打聽青山桂的男子也出現了,他還是那麼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借著街道旁的柳樹隱蔽身子,然後不斷往歡香館裏探視。
莫非青山桂已經在歡香館裏了?可他為什麼不第一時間過去和她相見?
我好奇心起,看看屋子裏,我娘已經哄睡了弟弟,正在燈下做活計,爹則出去幹活了,今晚不回來,我便躡手躡腳出了門。
我的腳甫一踏進店裏,就聽見柳公在說話,桃三娘和青山桂都笑著,空氣裏有很清新的水味,還有淡淡的酒香。
青山桂看見我,便笑道:“小妹妹,你來了?過來坐。”
我對那個柳公感到陌生,所以有點不想過去坐,桃三娘也笑道:“月兒,嚐嚐三娘剛拌的柳芽?”
桌上果然擺著一碟鮮綠的柳芽,裏麵有些紅色的小碎,約莫是蝦米,還有極細的蔥絲和香芝麻。不過其實我對另外幾樣漂亮的小點心更感興趣,一碟是雪白和青綠的粉團模樣,一碟則是用模子印出花形的小紅餅,還有一碟是捏成圓滾滾兔子的小包子,不知道是什麼餡的……我暗吞了吞口水,這時卻聽見店外傳來一個人的慘呼聲:“哎喲!”
“出什麼事了?”桃三娘轉過頭去,示意何大出去看看,還沒等何大走到門口,就見那個四處打聽青山桂的人,一手捂著半邊臉正追著小武,一邊罵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哎!別跑!”
小武腿腳比他快多了,他笑著回頭看那人,跑進店來,還把站門口看天的白衣少年撞了一下,但小武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徑直蹦上一張桌麵。
“你還跑!”那人追了進來,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半邊臉上都是泥巴,衣服也全濕的。
我們都愣在那望著他,那人頓時窘得滿臉漲紅。
桃三娘走過去:“您不是白天來過的客人嘛?”她上上下下看他的衣服:“怎麼出門也忘了帶傘?這是摔跤了?何大,快給客人拿個炭盆來烤烤衣服。”
“不、不必了。”那人擺擺手,卻不住地拿眼看這邊坐著的青山桂,而青山桂這時也看見他了,那人忘情地走過來幾步,驚喜地道:“桂姐,原來真的是你!”
看青山桂的神色,也已經認出他來了,她並沒有露出驚訝,隻是朝他略一點頭,淡淡一笑:“原來是陳家的二哥哥,幾年不見了。”
青山桂的一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男子的頭上,他急切地走過來:“桂、桂姐,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怎麼……”說到這裏,他已經看見與青山桂同坐在一張桌上的那位白衣男子,柳公手中正端著酒杯,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這位是同鄉?”
青山桂笑道:“嗯,是小時住隔壁家的。”說著,她端起酒壺:“陳家哥哥,不如你也來喝一杯?”
看著青山桂拿來杯子倒滿酒,然後雙手遞到自己麵前,那男子的麵色一陣青一陣紅,他卻不伸手去接,隻是盯著青山桂的臉,眼眶中竟蒙上了水霧,聲音也哽咽了:“桂姐……到現在你在我心裏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還是那個秦桂姐,不管你經曆了什麼,改變了多少……”說到這裏,男子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茫然地看著他,原來青山桂的本名叫秦桂姐?我又看看青山桂,再看那位柳公。
青山桂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柳公這時站起身,朝青山桂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青山桂點頭:“我送你。”
然後,她放下酒壺,菱兒拿起那盞風燈,白衣少年在前麵引著柳公,走到門口時,柳公又想起什麼,轉身對桃三娘說:“三日之後……嗬,那件事就麻煩你了。”
桃三娘笑道:“你就放心吧。”
我看著青山桂隨柳公就這麼走出店去,再看剛才說話說到哽咽地男子,他此刻一臉的錯愕地站在那裏,半晌才回過神來,跟出去大喊道:“桂姐!桂姐!”
我看沒人注意,便拿起桌上一個小紅餅放進嘴裏吃著,並伸長脖子看他們如何,那柳公對這男子是完全不放在眼裏,他與青山桂依依話別幾句,便走了。
天雨已停,青山桂目送柳公的身影遠去,才轉過身來,與這男子直麵相對。
桃三娘在旁邊道:“姑娘不若再進來坐坐?”
青山桂便點點頭,挽著衣袖走進來,男子緊跟著她,臉色陰沉,眼睛也一直盯在她身上。
青山桂回到桌子邊坐下,請桃三娘幫她重新頓一壺茶來,那個男子滿臉漲紅,胸膛起伏不平,像是壓抑著滿腔的怒氣,隻盯著青山桂看。
“陳家哥哥,”青山桂終於開口,語氣很沉靜,“小時候的事,都過去了。秦家都已經家破人亡,該死的也死了,該散的也散了,我也早不是秦桂姐了。”
“你是!你就是!”姓陳的男子嗚咽起來,執拗地說道,“在我眼裏你還是一樣的!我找了那麼久,你就是不肯見我,難道怕我嫌棄你曾經做過倌人?那個男人是誰?是他買了你?他花了多少銀子?我就算傾家蕩產也還給他!你跟我走……”說到這,男子就一把拉住青山桂的手臂,拽著她就往外走。
“陳家哥哥,你別……你放手……”青山桂掙紮著,但男子的力道比她大,恰好這時桃三娘端著放著幾隻茶蓋碗的托盤走過來了,她驚訝地大聲道:“怎麼?就要走?我說姑娘,你先喝口茶。”——說著,她一手搭在男子抓住青山桂的手上,男子的手立刻好像碰到針一樣自動躲開了,桃三娘笑吟吟地扶住青山桂的肩:“來,嚐嚐這雁蕩山的新芽茶。”
青山桂有點不知所措,隻得坐下,那男的愣了愣,回過神來,怒目瞪著桃三娘:“你想阻攔我麼?你跟那個男人是一氣的?”
桃三娘忙著把蓋碗一一放到桌上,笑著道:“客人消消氣,坐下喝碗茶潤潤嗓子。”
菱兒戒備地看著那男子,似乎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去了。還是青山桂自己開口道:“陳家哥哥,你坐。”
男子僵硬地站在那:“我隻問你要不要跟我走?還是留在這裏當人家金屋私藏的,見不得人的妾?”
青山桂雙手拿起了桃三娘放到麵前的茶碗,聽到他的話,卻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五年前,我家被籍沒,我和菱兒一起被人轉了好幾道地賣到這,菱兒那時還不滿十歲,途中差點病死……‘揚州瘦馬’……想來也是可笑,後來我卻被當作奇貨,到了聞香閣,那媽媽給我改了名,點上守宮砂,教我琴棋字畫……”
“我不是說我對此絕不介意嗎?”男子急切地打斷她的話。
青山桂搖搖頭:“我若自輕自賤,早不是現在這般模樣,你介意與否,與我何幹?”
“桂姐!”男子痛呼一聲,“小時候,我爹就與你爹說過,你我同歲,不如訂個娃娃親,後來雖不了了之,但我心裏真的就一直把你當作我的未婚妻子一樣對待,我倆打小一塊玩兒,我上樹給你捉知了……難道你都忘了過去那些事了?”
“我沒忘,”似乎說到這些,青山桂臉上有了笑意,“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陳家哥哥。”
“你……”男子一時說不出話來,“所以你現在寧願沒名分當個外房的妾也不願跟我回去?”姓陳的男子突然暴怒地大吼,“我真是瞎眼了!居然還巴巴地來找你,我明知道……”他雙手揮舞著過來一把將桌上的茶碗和點心都撥到地上,然後雙拳捶著桌麵,對青山桂大聲喊道,“你不單身子髒,心也髒!所以這些日子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你都不肯出來見我一麵!你是不敢!”
“哎,青姑娘,你看我都忙糊塗了,彩餅五百盒,蓮子、百合、糯米、紅豆各十五石,織錦綾緞各二十匹……還缺哪一項?”桃三娘忽然走過來,手裏拿著張寫滿字的紅紙問道。青山桂一愣,然後答道:“豬牛羊三牲?”
“嗬,最要緊的我竟忘了。”桃三娘笑道,“柳府送來的那套嫁衣,姑娘可試過了?”
菱兒立刻旁邊插話道:“姑娘嫌太沉,單那頂冠子就壓得人頸子酸。”
“嗬,柳公府裏這些日必是忙得人仰馬翻,柳公還得忙公務,真是難為他還想得這般周到,不過這嫁娶,可是人生頭件大事,柳公這些年,身邊也沒一個貼心的人,現終於有了你青姑娘……”桃三娘若無其事地絮叨著,但我想她是故意說給那男子聽的,果然那男子的臉上青一陣紅一塊。
半晌,那男子都沒說話,菱兒彎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輕輕歎了口氣,遠處聽見傳來了敲梆聲,桃三娘嘀咕了一句:“亥時二刻了。”
青山桂站起身:“菱兒,我們回去罷。”
青山桂從男子身邊走過時,男子才終於開口,他的嘴唇有點顫抖,啞著聲問道:“你已決定嫁他?”
青山桂點頭:“是。”
“你三日後就過門?”男子似乎還不太相信,“他究竟是何人?姓柳麼?”
“你知道又有何用?”青山桂搖搖頭,菱兒提著燈籠,兩人便走出店去。
第二日我到歡香館後院裏,看見桃三娘忙著做餅,數百個漂亮的紅漆盒堆在一個小屋裏,院子裏則架著幾個臨時的土灶,燒得熱氣騰騰的。
那餅名為神仙富貴餅,做法不難,就是把數十斤生脂肥肉切小骰子大的方塊,入鍋裏小火熬出油來,待油氣和油色微焦香,再倒出來晾涼些,就用這油和麵,用餅模子壓出一個個圓來,上麵再用紅紙印上桃花或牡丹的花紋,火上放一淺底的寬口大砂鍋,砂鍋裏鋪草柴灰,灰上再鋪紙一層,便把瓶均勻放紙上,待那灶裏的熱氣慢慢將餅烘熟。
快到午間了,還有客人會來吃飯呢,我趕緊幫桃三娘去洗菜,想起昨晚那個男子,便問桃三娘,後來他怎麼樣了,桃三娘笑了笑,神色之間有點諱莫如深:“你們都走了以後他還在我這又喝了酒,喝完才走的,不知道上哪去了。”
我幫著燒飯洗菜,直忙到晌午飯時過去了,那姓陳的男子忽又從外麵走進來。
“嗬,陳小哥,請坐。”桃三娘對他招呼道。
那男子看來蓬頭垢麵,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那樣,濕了又幹了,皺皺巴巴的,還有一股黴味,臉也凹進去了,眼眶深陷,像是跑了不少地方。
那人渴壞了,什麼不說先拿起杯子連灌進幾杯,才籲了口氣:“老板娘,隨便炒個什麼菜,有熱飯給我盛兩碗,快。”
“好。”桃三娘轉身到後麵去,出來時手裏拿著個剛烘好的神仙富貴餅給我,“嚐嚐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餅上印的紅花和紅字刺激到那男子了,他一眼看見這餅,就大踏步走到我們桌前,指著我手裏的餅:“老板娘,你昨晚說的話,都是真的?”
桃三娘還疑惑道:“什麼?”
“就是說做喜餅的事!”男子大聲道。
“噢,你說那事,當然真啊,我一大早忙活到現在,才做出這八百個,還差得遠呢。”桃三娘搖搖頭。
“那姓柳的……到底是什麼人?”男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臂,凶巴巴地問:“我跑遍了城裏,也打聽不到哪家官家是姓柳的!你說!他是誰?”
“喲,客人,你太無禮了。”桃三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男子才有點自知理虧地鬆手。
桃三娘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客官,您就這麼在意青姑娘?”
“當然!她與我青梅竹馬從小長大……”男子的話說到一半,又煩躁地一甩手,“這個不關你事!你隻告訴我,那姓柳的究竟是什麼人?我看你應該很清楚。”
“嗬,客官,我又為何要告訴您呢?”桃三娘反問。
“我、我給你銀子!”男子伸手到腰間摸錢袋,果然取出個‘嘩嘩’作響的錢袋,往桌上一丟,“你說!”
桃三娘覷了一眼:“難道青姑娘隻值這麼一點?”
“什麼一點?”那男子頓時暴怒了,“這些銀子足夠買下你這家店了!別廢話,姓柳的住哪?”
桃三娘‘哈哈’大笑,用小指挑起那個錢袋,然後當著男子的麵打開,然後把整個袋子一翻過來,‘劈裏啪啦’一把小石子兒和沙子灑了一桌,桃三娘冷笑道,“客人,這就是能買下我店的銀子?您未免太小氣了吧?”
男子立刻傻了怔在那,半天沒回過神來,這時何大已經端著炒好的菜和熱飯出來:“客人,請問坐哪吃?”
那人才如夢初醒,指著桃三娘大吼:“你、你、你使的什麼障眼法?”
桃三娘笑道:“客人,先吃飯吧?菜要涼了。”
那人卻用一種陌生而戒備的目光盯著桃三娘,桃三娘依舊笑吟吟地:“怎麼?”
那人一咬牙,眼眶卻忽然掉下一顆淚來:“不管怎麼樣,桂姐是我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女人!我是真的想與她在一起,這麼多年了,這個心意沒有變過……你們為什麼都阻撓我?為什麼不讓我和她在一起?”他越說越傷心,跌坐在身後一張凳子上。
“噢?真的如此麼?”桃三娘的臉上顯露出一絲別有用心的笑意。
“當然!”男子帶著哭腔吼道。
“那你到保揚河邊找一下好了。”桃三娘不經意地說了這麼一句。
“保揚河……?”那男子想了想:“保揚河……”
何大在一旁仍端著托盤,又問了一句:“客人,請問坐哪吃?”
男子回頭看了他一眼,躊躇了一下,卻悶不作聲就忽然轉頭往外走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的背影:“三娘……就這麼告訴他了?柳公家在保揚河畔麼?”但我腦子裏想了半天,“保揚河畔有住著那樣人家嗎?”
桃三娘乜斜著眼看我:“你覺得柳公府上是什麼光景?”
我搖搖頭:“不知道。”不經意間,我的目光落到方才那錢袋裏掉出來的沙石上,卻更加驚異地發現,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銀子和銅錢,我驚得目瞪口呆:“這……”
桃三娘卻接口道:“與他開個玩笑罷……既然給了我銀子,所以我得告訴他柳公的住處不是?”
到了晚間,菱兒獨自來了店裏,跟我說花轎來接的時候,讓我和小武去幫忙,隻需要跟著花轎在門口接上新娘,然後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門口,等新娘下轎就行。
桃三娘幫著一口應承了,之後那個姓陳的男子也沒有露麵,我幫著桃三娘做餅,足足忙了兩日,也就忘記了。
戌時黃昏,天色將黑未黑,下著細碎的小雨。
有兩個形貌修飾得幹淨整齊的婆子到了歡香館後院,分別拉著我和小武到小房間裏打扮,小武竟也不搗蛋了,出奇地安靜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給我洗了頭,換上一身湖水綠色的漂亮衣裳,待頭發幹了以後,又給我梳了丫髻,綁上緞帶,別上幾顆白珠花,把我額前的劉海撩起來,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後在我的臉上均勻地塗上白粉,用眉筆再細細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後略微在嘴上抹上一點唇紅……我任她擺布,待收拾齊整,我對著鏡子都認不出自己來,婆子拉著我出去見桃三娘,她拉著我“嘖嘖”稱讚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裏,身上也穿著和我相似的衣服,那一頭亂發也被梳平了,用緞帶綁了一個髻,他看見我,便吐舌做了個鬼臉。
帶水的夜色就像一塊幕帳,鼻子裏聞到的都是濕涼。
街道很安靜,沒有路過的行人,我和小武隨著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門前,看見一對高高的大紅燈籠掛著,上麵兩個喜字分外惹眼。
好幾個梳妝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門裏出出入入,看見我們,便歡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來了。”
一個婆子帶我們進去,我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著幾排矮小的桂樹,小樓裏燈火通明,她們說,青姑娘已經梳扮好,在房裏等著轎子了。
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有人喊:“轎子來了。”
接著就聽見屋外遠處隱隱傳來喜樂之聲,這邊婆子便跑上樓去通知,菱兒便扶著蒙了蓋頭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來,我和小武的任務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後走,把她送上轎子後,再隨跟在轎子兩邊走。
門外的儀仗除了抬轎子的轎夫,還有一二十人,他們都穿著大紅的衣裳,打著大紅喜字的燈籠,緩緩一路走來,靜悄悄的,轎子前走的兩個人,各提一個冒著嫋嫋紫煙的銅香爐,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氣。
我不敢說話,隻是望望旁邊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遠不像我這樣緊張,兩個機靈的眼睛對我眨巴幾下。
新娘子上了轎,我們便隨著儀仗一路走。
儀仗走得慢,我跟隨在這一行隊裏,感到腳下步子輕飄飄的,似乎鞋底壓根踩不到硬實的地麵,兩隻腳動動就隻是做個樣子罷了。
轉過幾條街巷,我認得路,這是去江都城的北邊,保揚河的方向。
保揚河畔沿岸燈影綽約,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樹身上都用彩紗紮著,樹枝上吊著燈,方才走過城裏時是那樣寂寥,可到這卻如一下子換了天地一般,登時都熱鬧起來;看那水麵上,飄著好多花草編製的籃子,籃裏載著點燃的紅燭,又有三五艘雕鏤精致的花船,船上坐著或站著幾個正在撥弦吹奏的紅裙黃衣女子,還有一些穿著金色、銀色衣裳,個子十分矮小的頑童,在岸邊拿著點燃的焰火在追逐,五顏六色的香煙火屑照紅了整條河麵。
我抬頭望望天,那一彎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沒在烏絲雲裏了,小雨細細密密像無數針尖落下來,我身上卻也不濕,看著周圍的景致,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遠處,倚著水畔有一座石牌坊,隻是上麵的字我不認得,待走得近些,聽見有人說:“揚河柳君府到。”
一行儀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兩行仆人恭立著,我朝牌坊門裏張望,仿佛看見一幢巍然的亭台樓閣,一條長長的石階上正走來幾個人,為首的就是身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轎!”
婆子把轎簾掀起,菱兒攙著新娘子出來,我想起桃三娘臨行前的囑咐,隻要隨轎到河邊,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切不可進牌坊到那府裏去……我看看小武,他正東張西望看得高興,似乎並沒有多想什麼。
有人遞給一段大紅綢,讓新郎新娘一人手裏拿著一邊,便要往那牌坊裏走去,就在這時,人群之外突然衝進來一個揮舞著丈高木棒的凶神惡煞——
他一路用棒子攆打,將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嚇得四散逃跑,儀仗前頭的人也被他幾棒子打得東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隻見他全身濕淋淋的,頭發和臉都沾滿水草和泥苔,我唬得一跳:“嚇?水鬼麼?”
隻見那人並沒有朝新郎新娘衝去,而是三步兩步衝到牌坊下,不由分說掄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過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還硬的,哪知一聲巨響後,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個子的人站出來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惡煞還不住手,繼續高高舉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個子便大跨步走過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頭,大棒子就朝高個子頭上敲下來,高個子頭一偏躲開,然後緊接一腳,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這時那根柱子已經崩斷開來,一大塊落在地上,我仔細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頭,也看不見那牌坊了,霎時間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雲煙似的消散,隻看見一所僅一人多高,十分狹窄破舊的小廟堂立在那裏,廟門前有一塊鏤刻花紋的木頭立的字牌,一條支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斷掉的——
我認得了,這裏似乎是江都人常來拜祭的保揚河神廟。
那凶神惡煞倒在地上,痛呼起來,看來那一腳很重,蒙著蓋頭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蓋頭的一角張看,發出一聲驚呼:“陳家哥哥?”
“誒?”我這才認出地上那個竟然就是姓陳的男子!
四下裏這時都亂了,河麵上那些船裏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紛紛朝這邊看,一直緊緊跟隨柳公身邊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從哪忽然走出來,指揮著周圍人:“把這個攪事的捆起來!”
周圍那些人立刻一迭聲地喊:“把他給我們吃了罷!”
我這才驟然發現,周圍那些河裏岸上站著走著的人,卻都有一副魚蝦的頭麵,方才踹倒陳姓男子的高個子,現在變得滿臉黑鱗,就連那船上穿著華服吹奏樂器的女子,目下也一個個都頂著個厚唇有腮的鯉魚頭,十分嚇人!
我差點兩條腿都發軟站也站不穩,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還好他們雖都是滿臉怒容,但相貌沒有改變。
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把陳姓男子一腳踏住,讓他動彈不得,向柳公問道:“公如何處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決定罷了,他是為你而來。”
周圍的魚蝦臉妖怪們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給我們吃掉吧、給我們吃……”
那男子絲毫不畏懼,隻在那掙紮地喊罵:“我當你是什麼人物,卻是強搶民女的鬼怪麼!桂姐你別怕他,我一定救你走!”
青山桂走到他麵前,麵容神情之間有些淒然地看著他,半晌才道:“我是自願嫁給柳公的……”
“你胡說!必是他強迫的你!”男子掙紮得更加厲害。
“我……”青山桂的十分犯難,欲言又止,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誒?這是怎麼了?”四周圍觀的妖怪們頓時一陣騷動,它們自動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我循聲望去,隻見手提著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來。
她看著眼前情景,似乎並不驚訝,徑直走到青山桂麵前:“我想青姑娘或許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來,本以為這時候你們該拜過天地了,怎麼還站在這裏?”說完,她又低頭看著那地上的男子:“你與青姑娘的緣分已盡,為何還胡攪蠻纏?”
男子恨罵道:“不是你告訴我到保揚河來的麼?你卻說我胡攪蠻纏?”
桃三娘語重心長地道:“我叫你到保揚河來,是讓你來做什麼的?”
男子一時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語塞地望著她。
青山桂也一臉錯愕地看著桃三娘,但漸漸地,她的臉色陰暗起來:“你、你……什麼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隻是麵容凝重,卻並不說話。
桃三娘將手中的食盒舉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將這柳芽最後再送給這位麼?”
我對桃三娘的舉動十分納悶,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菱兒,卻都齊齊變了臉色,菱兒從桃三娘手裏接過食盒,掀開盒蓋,青山桂親手端出那碟涼拌精致的柳芽菜,桃三娘緩緩道:“青姑娘,你已經忘記你為何要摘柳芽麼?”
“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著什麼:“有些事我不大記得了……”
陳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別聽她胡說鬼話!隻要你答應跟我一起回去,我什麼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隻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做得出來。”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話猛然醒悟過來似的,看看手裏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決絕的神色,她對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道:“你放開他。”
高個子依言抬起腳,姓陳的男子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著他:“我隻記得,從小與你為鄰,小時候曾與你做伴玩耍,後來我家遭逢變故,我被輾轉賣到聞香閣為倌人……那天你到聞香閣來,我與你碰麵,你當時候並沒說什麼,隻是我彈琴,你給了賞銀。之後沒幾天官府的人就來聞香閣滋事,其實卻是我被那官頭看中,想給我‘梳頭’卻舍不得那麼多銀子,老鴇跟他談條件,談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願從命,便遭到那人的戲弄,大半夜裏讓我到這河邊來采柳芽……現在想起來,就是兩個多月前的事,”說到這,她看著菱兒:“早春時節,天寒露重,凍得人手腳麻木,也無計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來了……”
男子急切地打斷她道:“沒錯,我找了你很久,聽說你被人賣到江都來,正好我爹有同僚在這裏的衙門做事,我便托辭找他,實際就是來找你的……我也很後悔當時認出你時,沒敢立刻就帶你走,所以我隻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帶人去聞香閣尋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亂找時機帶你走的,卻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這個機會跟老鴇談成這個條件……”
青山桂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沒有說話,菱兒卻切齒地迸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聲道:“桂姐,我從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來找你,也是想要帶你走的,但是你卻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寧願青姑娘死了,也不願她被別人奪去。”菱兒憤恨地接話道,她的眉心緊擰,麵色比平素更加蒼白,雙目好似一對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絕不會丟下我在聞香閣不管,自己一個人跟你逃走的……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發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隻能成個孤魂野鬼罷。”
“不!我、我隻是失手……”男子辯解道,他驚慌得雙手亂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話!你說你要走也得回聞香閣找菱兒,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廝打侮辱,你不願跟我走,那時又有人過來了,我、我以為是派來帶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後來我一直在水裏找,可怎麼也找不見你……”
青山桂看著手中這碟柳芽:“我總在想為何要采這柳芽,現在記起,原是那天晚間那人跟老鴇談妥了條件後,老鴇為他擺花酒,讓他把識得的人都請來,他卻說你是讀書人,愛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飲食,見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來采這……我與你的恩怨,也該在入這門前了結的。”青山桂看著眼前那幢破損的牌坊,平靜地道,“這柳芽,就該是給你吃的。吃過它,你我便從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見。”說著,青山桂雙手將那碟子捧到男子麵前。
“不!桂姐!”男子吼著就要過來拉她,立刻又被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按住肩膀,他掙脫不得,便回頭去瘋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個子對他的擊打好像全不在意,他隻一手就將男子拎了起來,朝柳公道:“公,現當如何處置?”
“砰鐺”一聲,盛滿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將蓋頭蒙上,菱兒扶著她回到柳公身邊,頓時四下裏鼓樂齊奏,我的眼前霎時又恢複了方才那高聳的石牌坊和燈火通明的亭台樓閣,一人高聲喊道:“前麵開路,新郎新娘進府!”
柳公和青山桂為首,看著那一行人魚貫走入那牌坊裏,我完全傻在那了,沿岸以及水裏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河麵上似乎又恢複到以往的寧靜模樣。直到小武彈了我一個栗暴:“嗨!笨丫頭醒醒!”我才省悟過來,捂住額頭:“幹嗎彈我,好疼的!”
姓陳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著青山桂的名字,但他無論如何也掙紮不脫高個子的手,高個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腳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麵前的柳芽,再去望那遠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麵前,男子抬頭看著她:“你為什麼要拆散我們?你是何居心?我與你素不相識……”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糾纏青姑娘,我受人所托,隻好幫你們了斷。”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從中來:“桂姐沒死,桂姐嫁給那個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騙的她!”
“你怎麼死了還這麼頑固?”桃三娘語重心長地歎了歎氣:“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屍骨已經葬水底,你難道忘了?菱兒知道青姑娘死後,也來投的河,而你,幾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後也沒上來。”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隻記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後水裏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會走遠,就在整個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記不起來……”
桃三娘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可憐的蟲子:“你也忘記秦家為何會家破人亡了吧?就因為秦桂姐的爹將她許配了別人,你氣憤不過,便買通人到她那未過門的夫家,夜裏勒死一個丫鬟,便訛說是那家公子逼奸下人未遂,將人殺害的,鬧得官司很大,你以為這樣秦家就能斷了這門親,可沒想到秦家本是書香門第,秦老爺是個秀才,雖無官無職,卻很重信義,他絕不相信那公子是這樣歹人,所以不惜散盡了銀錢幫其打場官司,後來你趁機又著人去秦家提親,秦老爺不允,你懷恨在心,便將他家馬車輪軸鋸壞,秦老爺一日出門途中便墜車一命歸天了。”
我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說出,我怎也想象不到世間還有這樣心狠手毒之人,但這男子麵上無論怎麼看來,他也隻是苦苦追著青山桂,隻嚷嚷著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憐男人罷了。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說的……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這時也唏噓地搖搖頭,放開這男人,問桃三娘道:“該如何處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進不去柳君水府的,隻是……放他在這瘋瘋癲癲的也不是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河麵遠處忽然傳來一個飄飄忽忽的聲音:“將他交給我吧……”
“嚇!”那聲音像是透著絲絲的寒氣,我登時一驚,循聲望去,隻見數丈寬遠的河對麵,黑暗裏仿佛有個細高約數尺的長影子,隻是河麵的霧氣很重,燈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麼,卻聽桃三娘朗聲答道:“原來是黑攝魂使,怎麼恰好路過?”
對方半晌沒有回聲,隻聽見一陣陣異樣的風“兮兮簌簌”地刮過,猛地半空中一聲“叮叮啷啷”的鐵鏈子脆響,我還什麼都沒看清,就見一個東西迅速地在陳姓男子身上一卷,將他整個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見了。
回到歡香館,我換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訴我,這身陪嫁時的衣服不是凡間之物,是要還的,還有說起方才河對岸那用鐵鏈鎖走陳姓男子的,就是傳說中那位專收惡鬼和迷路亡魂的黑無常,他不似白無常那般笑臉迎人,而總是陰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職任。
我驚得瞠目結舌,但是想來,若按桃三娘說的,這男子即使做了鬼,還是一如生前那般固執,苦苦追著青山桂不放,卻不知還會做出怎樣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場婚嫁,卻真是辦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給他的麼?”我問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對生前死後的事全都憶來了,還自己蓋上紅蓋頭,自然是願意嫁給柳公的吧?”
我回到家中已經是半夜了,但家裏人好似都不曉得我沒回來,連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無意間一摸枕頭底下,竟摸出一隻用銀線刺繡著水紋的錦囊,我打開來看時,裏麵有一顆拇指大白色噴香的丸子,後來問桃三娘,她告訴說這是河神府上給我的謝禮,讓我好生帶在身上,以後必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