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永夜城第三季1:冰刃》(15)(1 / 3)

凱特琳貝內特

雨,滴落在額頭上,沿著濃密的睫毛滾落到眼角,然後,一個輕如蝴蝶翅膀般的顫動,便將它直直拉下臉頰,打入腳底,釘入泥土中,消失不見。

風,也像鬧情緒的少女般,突然任性地轉變了方向。原本隻是零星飄落到臉上的雨滴,瞬時間加厚加重,它們擰成幾股,彙成小溪,順著臉頰流淌,猶如眼淚。

這感覺真好。

莉茲丟掉了手中的傘,揚起頭。

讓雨下得再大一點,再久一會兒吧,距離我上一次流淚,已經太久,太久了。

尋找了將近半個世紀的夢想就擺放在身後,像一個遮著麵紗的少女,沉默不語。可莉茲卻無論如何也觸碰不了它,就好像被施了定身咒,隻能這樣站在距離它幾步之遙的地方,淋著雨,麵無表情。盡管,此時此刻,她心中湧出的無數種可能和猜測比眼前的雨水還要洶湧,幾乎要將她徹底淹沒,可是,她卻偏偏不能命令自己轉身,麵對,直接掀開這近在咫尺的謎底。

“諸神啊,”

莉茲開始無助地向蒼天祈禱,盡管她並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尋找哪一位神明求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是否有任何一丁點意義……但是,她的禱詞已經先於她的理智誦出了口,幾乎不容得她拒絕,“天啊,”莉茲隻好無奈地閉上眼睛,任憑腦海中泛濫的祈禱像螺旋樓梯一樣向上攀升,她卻隻能一階階無助地向上攀爬,但,在樓梯頂端等待她的是充滿希望的救贖,還是再次將她推下地獄的悲劇,她一無所知。

“我應該走進它麽,我應該開口,詢問,了解真相麽?還是說,我應該像所有麵對這種情況的正常人類一樣,捶胸頓足,咒罵上帝對我的不公,然後蹲在角落裏哭泣……可是,上天業已為我流淚了……”

用一個沉重的歎息壓製了所有沸騰的情緒後,莉茲重新撐起傘,拿出手帕抹掉眼角停滯了太久的水滴,掛上笑容,直接轉過身去,推開了那扇她們彼此都已經等待了太久的門。身後,隻剩下那猶如巨龍尾翼般的超長裙擺,它渾身漆黑,吸附在地上,緊緊跟隨著自己主人的腳步緩緩前行,就像一灘融化了的黑夜。

“我小時候養過一對小老鼠,白色的絨毛,粉紅色的爪子,很可愛,讓你恨不得時時刻刻地盯著它們看,而不是喚來野貓來吃掉它們。我一直把它們當成我最親密的朋友,直到後來,有一天,其中一隻老鼠死掉了,天知道是什麽原因。而我太過於悲傷,或許,是太過於天真愚蠢,你知道,這是小孩子的致命缺點之一。總之,我固執地以為第二天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它就會複活,像從前一樣蹦蹦跳跳,在我的手掌裏轉圈,所以,我並沒有立即處理掉它的屍體,因為,我相信愛,相信祈禱,相信上帝,相信隻要心誠,你就可以實現一切願望,因為睡前故事都是這麽講的。然後,第二天早上,當第一縷陽光照到我的床頭時,我就醒了,被一陣哢吱哢吱的聲音吵醒,聽起來,像是它又活過來。然後,我哭了,並不是因為小老鼠複活喜極而泣,而是,我親眼看到另一老鼠,在吞食它的屍體,吃得隻剩下一半,那細細的牙齒發出“哢吱哢吱”的咀嚼聲,沒錯,我是被嚇哭的。也許,一個隻有五六歲大的小女孩還不太能適應她生命中第一次出現的死亡場景,而且,當時包括她自己在內沒有人會想到,後來,這個孩子長大後,卻已然成了死亡最親密的夥伴。總之,我被嚇壞了,這太過於殘忍暴虐,對於當時還隻是孩子的我,完全無法接受和理解,這些劇烈的情感,在我那時小小的內心裏,簡直像一次海嘯,一次火山爆發……所以,我告訴自己,那隻是因為還活著的那一隻太愛死去的那一隻,所以,它決定吃掉它,讓它進入自己的體內,成為身體的一部分,這並不是悲劇,而是愛……沒錯,那就是愛,所有醜陋的東西在披上‘愛’的外衣後,都變得光鮮動人,就像在這過去的五十年中,我無數告訴自己那樣:你是愛我的,隻是,因為一些可怕的事情,你不得不拋棄我,獨自一人去承受巨大的痛苦,因為你怕連累我,怕自己成為我的負擔,危及到我的生命,是這樣麽,貝內特夫人,或許,我應該稱呼你——母親?”

莉茲的嘴角在笑,眼睛卻沒有。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陷入床榻中那個蒼老的婦人,她已然被歲月和疾病折磨成了一副骨架,神情憔悴,眼窩深陷,一眼望過去,她簡直就像個死人……或許,對於莉茲來講,從她拋棄自己的那一刻起,便已經在她心裏死去了。

“你,你是?”

被喚作貝內特的年邁婦人顯然被莉茲那一長串摻雜了太多複雜情緒的開場白攪亂了腦筋;也許,是窗外的雨聲太大,她根本沒有聽清麵前這個如花朵一般嬌豔,卻比死人還要蒼白的女孩兒到底在講什麽;也許,她把莉茲當成了來接自己去天國的天使,隻是,她長了一雙黑色的翅膀。

“你的女兒,你在五十年前拋棄的女兒,怎麽,從你自己身體內爬出的東西,你都認不得了麽。”莉茲向前走了幾步,拿起桌上的煤油燈,照亮了自己的臉,“這也不怪你,畢竟,半個世紀都過去了,而且,剛出生的嬰兒都長得差不多,除了紅著臉哭喊,一無是處,對麽?”

“不,不可能。”

貝內特剛才虛弱得幾乎聽不到的氣息突然間變得急促起來,就像被一隻野獸在身後瘋狂追趕一樣。

“喝了這個,然後,好好說話。”

莉茲從腰後拿出一個小黑瓶,不容分說的一股腦將它灌進了婦人的喉嚨裏,臉上的神情與前來索命的死神無異,隻是,眼前的這個人,現在,還不可以死,因為,她欠她太多的解釋和抱歉。“別著急,慢慢說,我有的是時間。”將最後一滴液體也離開瓶身、滴入唇中後,莉茲立即撤回自己的手,抱在胸前,等待著,等待著。

“我,我確實有過一個女兒,但是,她在五十年前就已經死掉了……就算她活到這樣,也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而你,你看起來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吸血鬼血液的效用果然立竿見影,貝內特的臉龐立即泛起了蘋果般紅潤的光澤,事實上,她不費任何力氣就支起了剛才像暴雨中的風箏般搖搖欲墜的身體,靠坐在床頭,一遍又一遍打量著莉茲,眼神裏盡是懷疑和困惑。

“喔,我才剛剛叫了你‘母親’,你就又想再拋棄我一次麽?”莉茲拉起了木屋裏唯一一把椅子,優雅地入座,與床榻上的貝內特麵對麵。

“這位小姐,我想,你是認錯人了。”貝內特微微地側過臉,避開莉茲的直視,“我不是你要找的母親,我沒有那份榮幸。”

“我隻知道一件事,”莉茲眼底的光,堅定得就像是正午的太陽,“M從來不會對我撒謊,他說我要找的人是你,就一定是你。”

“M?”貝內特臉上的皺紋,像揉皺的麻布一樣,擰成了一團,“M又是誰?”

“他是吸血鬼,”莉茲俯下身,靠近貝內特的側臉,輕輕耳語,“我也是。”

“你是吸血鬼?”

貝內特立即摸出胸前的十字架項鏈對準莉茲,仿佛,那是能保護她的上帝。

“拜托,把你那糟糕透頂的演技留給農婦們看吧,或許,能換幾個生了芽的馬鈴薯幫你度過這個寒冬。”莉茲用手帕撣了撣裙擺上的水漬,臉上的笑容愈發尖銳,“你早就知道了我今天會來找你,也早就知道了我是一個吸血鬼,所以,我才可以不用被邀請就進得了你的小木屋……”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貝內特像是被打下馬的騎士,隻有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等死。

“非得我告訴全村人你的真實身份,然後你親眼看著自己被綁到木堆上淋上鬆油全身著火,才能聽懂我剛才所說的一切麽,女巫貝內特?”

莉茲的話像一把尖刀,在貝內特肚內不停翻攪。她的嘴卻像是被生生縫上了一般,吐不出一個字來。

“如果,你想繼續玩這個假裝失憶的遊戲,我可以陪你。”莉茲撩起了頭上的麵紗,讓自己的臉完全暴露在“母親”麵前,“下一句你該說‘我不是女巫’同時搭配上震驚委屈的表情,而我的回答是‘不,你是女巫,你是一個天生的、徹頭徹尾的女巫’否則,我被轉變成吸血鬼後那該死的能力從何而來,難道是上帝看我的人生太過於悲慘而恩賜於我的麽?顯然,我不是那個幸運兒。而所有的吸血鬼都知道,從人類轉變成吸血鬼後,原本自身擁有的天賦和潛能會得到不同程度的激發和放大,而發生在我身上的,就是你身上的,那些提起來都是罪過,該死的,女巫特質。”

“你,你會施咒?”貝內特的原本布滿皺紋的臉,像被塞入了太多的震驚和訝異,一瞬間被脹滿、撐平。

“喔?難道獅子生下來的女兒會像綿羊一樣吃草麽?這種血統裏的東西是會遺傳的好麽,不管被遺傳者願不願意,接不接受。”莉茲站起身,提起裙擺,優雅的地原地轉了個圈,“看,這是我特意為了見你而挑選的裙子,當我指定這個顏色時,裁縫還以為我要去參加葬禮,我對他說,我要看我的母親,她是一個女巫,而黑色,是最配她的顏色。”見到貝內特眼底瞬間燃起的恐懼,莉茲笑得更加甜美,“別擔心,我抹去了他的記憶,就像你們女巫一樣,我們吸血鬼也有自己的魔法。”

“你會施什麽樣的咒語?”貝內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緩下來,但其中隱藏的顫抖與不安,卻比黑夜裏的爐火還要明顯。

“所有與血液有關的,”莉茲漫不經心地用指尖一圈圈描繪著裙擺上的玫瑰刺繡圖案,“因為沒有母親大人的指導,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的能力具體能到達什麽程度,是殺死一隻蚊子,還是召喚一隻蝙蝠。”

“是你遠遠無法想像的程度。”貝內特歎了口氣,仿佛她剛剛開啟了一個她永世也不想觸及的秘密,“我們的族群是女巫中最強大的一支,而這種血脈,不是每一代人都可以繼承的,在我們之前,貝內特家族整整五代人,都隻是普通人類。”

“喔,你終於肯承認我並把我算在‘我們’內了,整整五十年後。”莉茲的言語就像新長成的荊棘,每一個音階都帶著利刺,不見血,不罷休。

“而你,是最後的繼承者。”貝內特的聲音低了下來,仿佛因為這個秘密太過於沉重,壓得她抬不起頭將它順利地說出口。“因為,我隻有你一個孩子,因為,這種天賦對我們的來講,並不是福音,而是一種詛咒,我們打破了大自然的平衡,我們施咒的同時,自己也受到詛咒,人類不接受我們的存在,一旦被發現,我們的歸宿,隻有火海和地獄。”

“所以,你就拋棄了我?”莉茲臉上的笑容猶如被冰霜摧殘過的玫瑰,嬌豔與柔美不在,隻剩下枯萎與冰冷。“如果,你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你意識到了自己族群存在的邪惡性,由此想連根斬斷,為這個世界造福,因此將我拋棄在冰天雪地的森林裏任我凍死餓死或是被野獸吃掉……我真應該代表國王為你頒發一枚勳章獎勵你的英勇和自我救贖……可是,你本可以直接將我殺死在自己的肚子裏,這樣,不是更省時省力麽,你是女巫,一個咒語,一杯月茶就可以了,比打個噴嚏還簡單,不是麽?又或者,你根本就不應該隨意對某個男人敞開你的雙腿製造我,這樣,整個世界的平衡就不會被打破了。”

“你的存在,其實,是一個意外。”無論如何斟酌,這句話說出口後帶有的殘酷殺傷力,都不會減弱一分。

“當然,我整個人生就是一個意外,一個失誤,這些,從我得知自己被拋棄的那天起,就再清楚不過了,清楚得我想嘔吐。”莉茲的臉像寒冰雕塑的麵具,任何寒風剮過,都不會留下一絲傷痕。

“我不敢告訴其他人,我當時,嚇壞了。”貝內特的臉上,露出了與她年紀極不相襯,隻有小女孩兒才會表現出來的恐懼。

“是啊,我知道,”莉茲點了點頭,“你當時的確嚇壞了,所以,你驚慌得剛剛把我生下來就扔在一旁自己跑開了。”

“我後來去找過你,”貝內特張大了嘴,仿佛喉嚨哽著一塊燒紅的木炭,她艱難地吐著口中破碎的句子,“可是,你已經不在了。”

“抱歉,如果你指的是把我拋棄後一個月才心血來潮想到彌補的那件事,那真的不是你的錯了。因為,據收養我的人講,撿到我之後,每一天都會派人守在森林裏,等你,等著一個傷心絕望的母親再度出現,再次找回她不足月的小女兒,足足等了30天……好可惜,我當時還不會講話,否則,我一定會對我的新“母親”說,別做夢了,那個婊子不會回來了。”

莉茲突然捂住了嘴,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喔,抱歉,我剛才太激動了,我是不是把我的心裏話全部講出來了?”

“我的確,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貝內特緩緩地擺了擺手,表示不介意莉茲那句刺耳的稱呼。

“好了,親愛的,你要問的也都問了,下麵,該輪到我了。”莉茲清了清喉嚨,用熱牛奶一般的聲音柔柔低語,“蒼老的婦人貝內特,強大的女巫貝內特,狠心的母親貝內特……不管你到底是以上哪種身份,扮演哪種角色,我隻想確認一件事:從你知道我存在的那一刻,到我站在你的麵前的這一刻,這整整五十年的時間裏,你愛過我麽?”

“愛,就像一種咒語,是凡人的魔咒,它可以給人帶來無盡的力量,然而,它也會帶來無盡的痛苦。愛得越多,也就越軟弱,你會為你所愛之人做一些不應該做,甚至是邪惡的事情,會為了讓他們快樂,安全,你會拚盡自己的生命……我的母親常常跟我說的一句話就是:除了你的孩子,不要去愛任何人,因為在這個方麵上,做母親的,沒有選擇。”

“看來,你並沒有聽取你母親的建議,至少,我沒有感覺到你所謂的‘愛’。”看著母親陷入回憶中的臉,一個埋藏許久的念頭突然衝破莉茲臉上冰冷的笑容,“這整件事情中,最讓我感興趣的一點就是,這種“愛無能”究竟是不是貝內特家族的遺傳疾病,冠以這個姓氏的人,難道就如同受到了上帝的詛咒一般,冷血,狠心,無力去愛人,就像你……喔,對了,你的母親愛你麽?”

“她跟我說過,辛辛苦苦,忍受身體上所有的不適懷胎幾百天,然後,冒著生命危險把另一個女人從自己的身體內分離出來,看著她像曙光一樣美好的臉龐,看著她比自己還要年輕完美的皮囊,她像水晶一樣晶瑩剔透,像初雪一樣毫無瑕疵,她剛剛來以這個世界上,她沒有犯過錯,她的人生擁有著無數種可能與未來……她說麵對著這樣的我,她能給予的愛很有限。”

“至少,她沒把你扔在冰天雪地裏不管不問。”莉茲伸出手拂起貝內特額前的碎發,貝內特本能地向外退縮,卻又在退到一半的時候,停住了,也許,她的內心深處,一直在渴望這樣的觸碰與溫暖。莉茲看著眼前的老婦人,這個被自己喚作“母親”的人,她凝視著對方埋藏了太多秘密的深綠色眼眸,就像在看自己的眼睛,“與我的母親相比,你的母親已經很慈愛了。”

“莎士比亞有一句話,我一直很喜歡,”約書亞扔掉了手中空掉的汽油桶,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直到身體內部的每個細胞都記住了此時,由他親手炮製的甜美味道。盡管在正常人類眼中來看,那隻是刺鼻的汽油味。完成了這一虔誠而又怪異的洗禮之後,約書亞慢悠悠地從懷中摸出一盒火柴,“地獄之火,也難敵女人的怒火。”

“啪”的一聲,火柴頭在牆壁上劃出一道悠長的曲線,橙紅色的火焰瞬間照亮了約書亞那張布滿了鮮血和傷口的臉,也點燃了他口中那支已經等待了太久的香煙,“而這兩種火,我恰好都喜歡,因為,無論是女人還是魔鬼,她們本質都是一樣的,又性感,又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