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約書亞緩緩掩起異色的雙眼,將匕首貼在心口。
“所以,將匕首捅進心髒,像你無數次對吸血鬼做的那樣,殺了自己吧,終結你這般悲慘的人生吧,然後,在你的屍體尚且溫熱的時候,我會為你流一滴同情的眼淚,哀悼你這潦草的一生。”
聲音繼續淺吟低唱,款款舞動著專屬於死亡的甜蜜和香氣,一步步靠近,再靠近,誘惑著約書亞將匕首緩緩立起,抵在心窩,最美好的結局近在眼前,刀尖已經刺破了外套,內衣,順利地前進,空氣中已經綻開了點點腥紅,聲音繼續唱著,愈發自信和得意,那條脆弱的生命即將消損,隻要再多一個音符……
突然,一股濃烈的腥甜魘住了聲音的歌唱,黑暗中,它還張著嘴,維持著上一秒誘惑的姿態,卻再也沒有一絲曼妙送出——“咣”的一聲悶響,那張宛如盛夏玫瑰般嫣紅的嘴隨著一張漂亮的臉蛋兒一並滾到了她自己的腳邊,約書亞習慣性地擦試著匕首上的血跡,微微地俯下身,似乎還在等待接下來的精彩表演,卻隻在將匕首重新插進短靴時,迎來了一抹涼透了的飛灰。
“我知道一定有人會死的。”約書亞站起了身,麵對著突如其來的安靜,似乎意猶未盡,他將手指搭上眼窩,費力地找尋了半天,終於,在眼角觸到了一滴淚“對於你剛剛以吸血鬼的身份魅惑一個吸血鬼獵人並試圖讓他自殺的壯舉,我很欣賞,你的確很有勇氣,可是,你的勇氣並不能解救你的愚蠢,再勇敢的笨蛋,也還是個笨蛋。不過,鑒於你如此努力地了解我的人生,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我還是決定完成你的遺願,為你,流一滴淚,”像丟掉一個垃圾般,約書亞將指尖那滴冰涼的液體撣落到塵埃裏,“瞧,這是被你蠢哭了的眼淚,You\\u0027re welcome。”
“約書亞……”
又一聲輕嚀幽幽旋起,綻放於黑暗之中,與剛才吸血鬼魅惑時的妖嬈嫵媚不同,這縷呼喚,更像是夢境深處的一朵百合,純淨得仿佛雪山頂剛剛融化的春水,清涼剔透,在暗夜中淙淙流淌。隻是這一次,足足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約書亞才開始清醒,同一時間,似乎成千上百種氣息伴隨著那顆冰封的心一並複蘇了過來,他聽到了流水,一滴接著一滴融化周遭的黑暗,向他湧來,他突然意識到那是腳步聲,他的身後,夢外,有一個身影正在緩緩靠近,散發著初春般的芬芳與溫暖。
“J……”
春水終於流到了他的耳畔,心頭,約書亞難以罷信地打開身體全部的神經,迎接這像福音一般降臨在他靈魂最深處的召喚。
我也是小J,另一個J,不是你的情人約翰尼名字開頭字母的那個J,而是約書亞的J,我知道這樣的強調對你來講毫無意義,你甚至都不曾像我這樣費神去將它們對比過,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記住。
…………
J,他剛剛被喚為J,不是約翰尼的J,而是約書亞的J!這個世界上,他隻允許一個人這樣喚他……
“如果當我轉過身時發現這隻是又一場空夢,隻是又一個你太過於無聊而消遣我的惡作劇,那你也死一次試試吧,上帝!”
約書亞閉上眼睛惡毒地在心裏詛咒,一遍又一遍,企圖從這場夢魘中盡快清醒,不轉身就不會看見她,不看見她就不會失去她,他默默地警告著自己,不要在夢中犯同樣的錯誤,夢越是美,夢醒後便越是悲,他狠狠地掐著自己的手臂,幾乎要扯下一塊肉來,但靈魂最深處的渴望卻猶如一場巨型雪崩,無論他如何逃跑,躲避,它卻始終在緊嘴在他身後寸步不離,似乎下一秒就會將他吞沒,屍骨無存。
終於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就在額頭上的青筋因為用力過猛而要爆掉的前一秒,約書亞轉過了身,放棄般地垂下了腦袋和自尊,任憑此刻的命運來宰割。
夠了,他受夠了這樣的生活,造一個夢再親手將它摧毀,傷害自己後再默默舔噬傷口,什麽都要一個人承擔,什麽都要一個人苦撐。他想去愛的情人,從來得不到,現在,竟然也守望的權力也被剝奪;他想去疼的親人,不懂得如何表達,不是他逃離他們,就是他們逃離他,用死亡,一個接著一個從他身邊離開。
那個該死的吸血鬼說得沒錯,他的一生就是悲慘這個詞最真實的寫照,人類厭惡他,血族懼怕他,不被需要,不被愛,活著和死去,根本沒有任何區別。
“你贏了,約書亞這條命和範海辛這個姓氏,拿去吧,統統給你。”
命運是個混蛋,約書亞終於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贏它,與其再一次被嘲笑,承受夢醒之後的無助與絕望,不如,就這樣死在夢裏吧,至少臨死前,她就站在自己的夢中,身後,輕柔地喚著自己的名字“約書亞……J……”,那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J。
“這件橄欖綠的外套不錯,很襯你的眼睛,Paul Smith的牌子也很符合你現在的身份,J,或者,我應該叫你範海辛首領。”
Don\\u0027t Ask,Don\\u0027t Talk。
來不及發出隻言片語,連睜眼確定都顯得多餘,約書亞直接用一個吻封住了那張他奢望了太久,卻隻能在夢中相見的唇。仿佛是餘生最後一次親近,他拚命地汲取著那帶著淡淡百合芬芳的呼吸,嘴唇和牙齒失去了傾訴的能力,此刻,它們鋒利無比,統統化為攻城掠池的武器,協助約書亞,凶狠地篡奪著柔軟舌尖所帶來的全部甜美和香醇,一次,又一次。戰敗,便愈發奮起;戰勝,又乘勝追擊。在這場唇舌糾纏的戰役裏,他不想停,也根本停不下來,即使大腦已經暈眩,意識已經模糊,他卻依然貪戀眼前這神跡一般的美好,像是緊握著自己的生命般,不肯鬆動分毫。這哪裏是一個吻,這根本就是他的全世界,她來了,走進了,站在他的麵前,喚他為J,瞬間凝成永恒,她,終於成為他的全世界。
“我本來隻是想用擁抱表達重逢的喜悅,不過,現在看來,親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傑茜抿了抿紅腫的雙唇,微笑地伸出指尖,輕輕揩去了約書亞嘴角旁的一縷鮮紅,“隻是,你確定剛剛隻是想吻我,不是要吃了我?”
“傑茜……小J……我,”
“我愛你”這三個字還沒等飛出約書亞的舌尖,就已經被傑茜熾熱的吻融化在他的唇邊。
“啊,真是莎士比亞般的浪漫,我都忍不住寫一首十四行詩去讚美眼前的情景了。”約翰尼從餐桌上站起,呷了一口水晶杯裏的紅酒,黑色絲質襯衫上的血吻花盛開得愈發妖嬈,花朵豐滿澤潤,就像剛剛飲足了鮮血。
“彼得,”約翰尼打了個響指,原本守在門邊如雕塑般一動不動的身影頃刻間活了過來,伴隨著一陣夜風,僅僅是眨眼的瞬間,他就將自己送達到約翰尼的身側,垂頭、俯身、閉嘴,這一係列動作似乎已經流淌在他的血管裏,銜接得沒有一絲縫隙和瑕疵。
“瑪歌堡酒?”約翰尼懷疑的語氣隨著酒杯中的液體一同輕輕搖晃。
“是。”除卻肯定,彼得沒多說一個字。
“1811年的瑪歌堡酒?”酒杯晃得更狠了些。
“是。”彼得的額頭滲出了第一滴冷汗。
“1811年9月份的瑪歌堡酒?”終於,承受不住劇烈的搖晃,一滴紅酒被甩出了水晶杯,濺落在彼得的嘴角,鮮紅似血。
“不是,”彼得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被塞進一把灼熱的銀針,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是1811年10月份的瑪歌堡酒.。”
“很好,你很誠實,”約翰尼輕輕地拍了拍彼得僵硬如鋼鐵般的肩膀,嘴角勾出一絲微笑。
嗅到了約翰尼眼中的諒解,彼得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脊背卻依舊筆直。看來,吾王今晚的心情不錯,也許是剛剛看到的那段影像太過於唯美浪漫,從而也消融了他一貫的殘忍。
“隻不過,我對你說過,我今晚隻想喝1811年9月份的瑪歌堡酒。”約翰尼湊到彼得的耳邊,如情人般輕聲細語,呼吸中有淡淡的葡萄酒和罌粟的味道,那微醺的甜美,幾乎讓彼得迷醉,“既然你聽不懂我的話,那就不要聽了,”罌粟的滋味還殘餘在彼得的鼻尖,一把餐刀便貫穿了他的臉,從左耳一直到右耳,“給了你機會,你卻視而不見,既然看不見什麽對你好,那就看不見吧。”約翰尼將手中的水晶杯慢慢傾斜,杯中的液體如做錯事的仆人般,飛快地逃離杯底,沿著彼得棕色的卷發,爭相流淌,一直流進他剛剛失去眼珠的眼眶裏。
“吾王,”彼得和手套一起被約翰尼丟在了角落,泰莎卻隻是拾起了後者,手套上還新鮮的溫熱燙得她指尖一縮,“您準備怎麽處置彼得?”
“你第一天搬進來麽?”擦掉了手背上最後一滴鮮血,約翰尼再度坐回到餐桌上,撫摸著小指上的指環。
“我知道了。”泰莎立即噤聲,然後輕輕搖了搖桌邊的銀鈴,隻是眨眼的瞬間,餐桌便再次恢複到之前的浪漫氛圍,唯一不同的是,約翰尼的麵前換上了一隻新的水晶杯,還有一瓶剛剛開封的1811年9月份的瑪歌堡酒。
“其實,他本來不用死的,”約翰尼再次舉起酒杯,神色卻漫過一絲寂寥,“他為什麽要跳過祈求我饒恕的橋段呢,跪在我麵前,抱頭痛哭,聲淚俱下,祈求我的原諒……剛剛的一刻鍾,我一直期待這個片段上演。”
“他配不起您的原諒。”泰莎想低下頭,可是眼神卻被牆壁上的大屏幕粘得挪不開半分。
“喔,我都差點忘記了,”約翰尼順著泰莎的目光也轉向了屏幕,“進行到哪裏了?”
“一切如您所料。”沒有嗅到空氣中存在任何一絲危險氣息後,泰莎終於挺直了脊背。
“看來,你很聽話,也很努力,我沒有選錯人。”約翰尼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仿佛,裏麵正在上演的情景比他杯中的美酒還要誘人。
“按照您的吩咐,我找遍了海澤比所有的酒吧,終於找到那一間,然後,等他喝醉,殺光所有人,隻留下了艾米。”
“可憐的艾米,我記得她擁有一把能讓任何人沉醉的嗓音,我本來很喜歡她的,”約翰尼高舉著酒杯,向夜空中的那縷飛灰致敬,“那麽美,那麽蠢。”
“吾王,您不是恨她麽,您不是一直想看著他死麽,可是,為什麽,您還將她送到他的身邊?”
“你說呢?”
“我,我不清楚,”泰莎飄向約翰尼的目光仿佛觸到了火焰,立刻被灼得再次低下頭來,“我隻知道,您要我去做的事,一定有您的道理。”
“泰莎寶貝兒,你讀過《舊約》麽,你瞧,上帝並不是因為有道理才強大,而是因為強大才有道理。”
約翰尼瞬移到屏幕前,看著畫麵中那個仿佛從仙境裏走出來的女子,盡管雙眼已經霸道地將她完全占滿,心卻仍然空得發慌,她明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但他越靠近,便越是發現自己看不清。
在他麵前,她跟屍體沒什麽兩樣,不管他如何折磨她、羞辱她、刺激她、虐待她,她都是一副表情,仿佛戴著一副冰雪鑄成的麵具,在那張完美無暇的臉孔上,他尋不到任何一絲期待已久的反饋,沒有痛苦,沒有哭泣,沒有怨恨與乞求,什麽都沒有,仿佛他費盡心思、用盡全力去傷害和摧毀的,隻是一個和她無關的人,一個死人。而每次他強迫她抬頭看向自己時,那雙原本如黑曜石秀般迷人的眼睛,也從來是了無生氣,如一堆熄滅了火焰的冷灰,看得人心生寒意,靈魂都隨之枯萎。他表麵上無關痛癢,甚至將施與的殘忍更變本加厲,心裏卻如退潮後的礁石般,愈發明晰:她不在意我,她連厭惡他的力氣都懶得給。
可是,看看現在,看看眼前,屏幕裏的她,麵色如蘋果般紅潤,眼睛如星辰般閃耀,她在說,在笑,在擁抱,在親吻,像全世界所有陷入熱戀中的少女一般,不,她比她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還要美!這才是她,這才是他記憶中她的模樣,他最愛的模樣。
可是,卻已然不是為了他。
約翰尼的心像是被狠狠蟄了一下,他輕咳了一聲,以淹沒喉間噴薄欲出的呻吟,屬於痛苦的呻吟。他抬高手指移向屏幕中另一張俊美的臉,睥睨著泰莎,“你看,他現在幸福麽?”
“幸福,簡直要溺死在幸福裏。”
“此刻,他為什麽幸福?”
“因為,他正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
“不,”約翰尼搖了搖頭,眼角終於綻開了一縷笑意,“因為,他現在還活著。”
“您是指?”
“如果他立即死掉,還會笑得出來麽,還會再抱她再吻她再和她互訴衷腸再幸福下去麽?”
“當然,不能。”泰莎捋了一下被風吹亂的發絲,卻理不清約翰尼的意圖。
“你說,現在就殺死他好不好?”約翰尼像征詢今晚的宵夜一般,柔聲地向泰莎發問。
“傑茜不會殺死約書亞的。”泰莎看著屏幕中幾乎要融為一體的兩個人,仿佛整間酒吧,整個世界,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存在,至少,在泰莎看來,此時此刻,他們眼中隻有彼此。
“當然,除了自己,傑茜不想殺死任何人,”約翰尼右手搭在熒幕上,撫摸著傑茜一直上翹的嘴唇,“當然,隻要索爾還活著,我也不會讓傑茜殺了自己,至少,不會背著索爾。”
“那,”泰莎緊盯著屏幕中還沉醉在幸福之中的約書亞,疑問布滿了雙眼“誰會殺死約書亞,幽靈麽?”最後半句話,泰莎將它及時地熄滅在舌尖。
“Focus,泰莎,Focus,”約翰尼點了點屏幕,卻含笑不詞,仿佛,那就是謎題最終的答案所在。
泰莎下意識地向前一步,調動吸血鬼的所有敏銳感官,一幀幀找尋著其間隱匿的線索,“啊,”她指著約書亞橄欖綠色的外套驚呼了一聲。
“發現我隱藏的線索了?”約翰尼看著屏幕上那件毛呢外套肩膀和腰際漸漸收起的褶皺,表情愈發甜蜜。
“她,是她……”泰莎的原本瓷器般平滑的臉龐突然一陣抽搐,仿佛那個名字浮出腦海的那一刻,便讓她感到痛苦。
“可是,她始終沒有殺掉那個早就應該死掉的人,約書亞範海辛,難道,她對您的忠誠不值得懷疑麽?”約翰尼一字不落地重複著泰莎對他說過的話,嘴角的弧度猶如窗外的新月,“你說的沒錯,泰莎,她是需要證明對我的忠誠,而殺掉約書亞範海辛,就是最好的證據。”
“可是,可是佐伊是約書亞的妹妹。”看著約書亞外套上的褶皺的形狀,泰莎在腦海中描繪著此時佐伊從身後抱住約書亞的畫麵。
“沒錯,她是約書亞的妹妹,”約翰尼肯定地點了點頭,“但首先,她是吸血鬼,是我約翰尼李的子嗣,血族戒律的的第一條準則是什麽?”
“子嗣不當屠戮尊長並嗓飲其之心血,子嗣不當尋求汝之製造者的鮮血,尊長將永遠淩駕於子嗣,此乃天國萬物之道,違者將烈焰焚身,灰飛煙滅。”
“Bravo,”約翰尼滿意地拍了拍手,“子嗣永遠不能屠殺、傷害甚至是啜飲製造者的鮮血,同樣,子嗣也不能違抗製造者的命令,”約翰尼的指尖點在了熒幕的空白處,那卻正是佐伊所在的位置,“所以,我命令佐伊去殺死約書亞,你說,他可以不死麽?”
泰莎用沉默做出了最正確的回答。
“隻可惜,我的小佐伊不能呈像,這幕範海辛家族相愛相殺的戲碼,我隻能腦補熒幕外的另一半精彩了。”
約翰尼對著熒幕中一臉微笑的約書亞舉起了酒杯,“為我的暗夜王國增添些血色吧,範海辛,像你的哥哥一樣,Farewell,喔,不,是Go To Hell!”
在烏雲成功遮住了月亮和星星的多餘光亮後,黑暗終於用沉默掩蓋了整個夜晚,千百棟房屋插在黑色的泥土裏,猶如千百座棺槨,而嵌在房屋中那些被關掉電燈、扼死光明的窗戶,此刻正一扇扇瞪向天空,像是一隻隻瞎掉的黑眼睛。
仿佛是忍受不了這種死亡般的沉寂,一道閃電赫然撕裂了夜空,用白光捅破黑暗,四次心跳之後傳來了雷鳴,“咚—咚—咚”如同死神帶領著千萬亡靈向人間進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