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音停止之後,孫鏡和徐徐都沉默了一會兒。不管是韓裳的情緒還是她透露的消息,兩人都需要一點時間消化。
“怎麼……會是陳炯明?”過了會兒,徐徐開口說。
這樣一個原以為無足輕重的,甚至有點笨有點可笑的人,突然之間就跳到了舞台的中央。這實在讓人意外。
他是凶手?他和神秘實驗有關係?可是他怎麼又寫了那樣一封可笑的信給徐徐?
“有問題。”孫鏡搖了搖頭:“我們原本的假設是,韓裳因為拍攝了巫師頭骨才被害,可陳炯明卻是領她去看巫師頭骨的人。”
“但不管怎麼樣,得想辦法接觸一下這個人。”徐徐說。
“就算不是陳炯明,危險人物也一定在陳炯明的周圍。怎麼接觸他,得好好琢磨一下。”
“蓬”,孫鏡把一卷厚氈毯鋪扔地上,展開。
他套上橡膠手套,掀開旁邊廣口大陶罐的蓋子。
裏麵是黃濁的液體,一股難聞的氣味迅速在空氣裏揮發,也不全是臭,還混雜了酒精和酸菜味,惡心得很。
孫鏡屏著氣,手伸進去,撈出浸在裏麵的頭骨,放在氈毯上。
他用布把頭骨抹幹淨,放在手裏慢慢轉動。表麵的顏色略有改變,比原來稍淺些,還有點泛黃。
往陶罐裏加的那一堆作料可不是為了把頭骨洗幹淨,他把頭骨倒過來,拿起銼刀,在下沿處銼了個小口。看過小口裏的顏色,孫鏡把頭骨重新扔進陶罐子,還差至少五小時火候。
氈毯卷起來踢到牆邊,洗個澡去了沾上的怪味,出門。
這幾天一直沒有找到和陳炯明接觸的合適機會。盡管兩人都覺得,他就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但貿然約他總不太穩妥。既然不久之後會有一個天然的機會,就耐心等了下來。
今天,徐徐代表歐陽文瀾前去上博接收巫師頭骨,甲骨部一共就兩個人,都能見到。而孫鏡則以先睹為快的名義,和徐徐一起去。
實際上,當孫鏡和徐徐來到上博的時候,巫師頭骨已經裝進恒溫恒濕的專用保險箱裏。程序上,徐徐將和上博的人,由保全公司派車把保險箱送到歐陽家,當著歐陽文瀾的麵打開保險箱取出巫師頭骨。接下來的保管展出,就都是歐陽文瀾的事了。
甲骨部辦公室裏隻有文貞和一個人,陳炯明被派去庫房取巫師頭骨,這時候大概抱著保險箱坐在保全公司的車裏等著呢。小人物總是跑腿的命,就算心裏對文貞和恨得要死,吩咐下來的活還得乖乖幹。文貞和並不在意陳炯明會等多久,給兩人泡了茶,吸著煙管,端著前輩的笑容,問問歐陽文瀾的近況,問問甲骨博物館籌備的情況,半小時眨眼就過去了。
兩人在意的東西,全都在保全公司那輛麵包車上,沒心思陪文貞和瞎扯。徐徐把杯中茶喝完,文貞和要去加,她就說不用了。
“一會兒我還有個會,今天就不陪著去看歐陽老了,你們幫我打個招呼。等展出開幕那天,我早早給歐陽老拜壽去。車在門口,出去就能瞧見。”文貞和說完,起身送兩人到門外。他看起來本不像個周到人,這樣禮數周全,不知是否還惦記著徐徐的甲骨博物館館長位置。
麵包車已經開到地下,等在門衛室邊。徐徐和孫鏡還沒走到車前,陳炯明就拉開了門笑著招呼。
保全公司的人坐在前排,後廂就是三個人加一個比通常微波爐更大一圈的特殊保險箱。
謀劃了這麼久,前後生出了這麼多變故,所為的巫師頭骨已經近在咫尺。這件國寶的意義早不複初時那樣單純,它所具備的魔力,即使被裝在保險箱裏,也引得兩人的目光先後在這銀灰色的箱子上打了個轉,才投到陳炯明身上去。
這是孫鏡和徐徐第一次真正地打量陳炯明。
他身材微胖,長了張國字臉,卻並不讓人覺得陽剛。眉毛稀疏,小眼睛,目光遊移。
能布局殺人者都自有格局,就陳炯明的精氣神,怎麼看都不像。
被兩人這麼一看,大概是想到自己寫了那封信,陳炯明一下子變得不自在起來。他笑笑,摸出手機撥給文貞和,告訴他徐孫二人已經上車,這就出發了。
孫鏡正想著怎麼搭話試探,瞥見他手機是最新款的諾基亞N95-8GB,心裏一動,問:“這手機挺漂亮啊,好像才上市沒多久吧?”
陳炯明苦笑:“我是剛弄掉了手機,本想著提前透支點年終獎,買了這款,嘿嘿。”年終獎是他的傷心事,這時卻不方便多說。
聽他說剛把舊手機掉了,孫鏡心裏開始明白過來。但得再問清楚一點,琢磨著該怎麼開口。
“我上個月也掉了個手機,寒露那天。”徐徐說。
“寒露?”陳炯明愣了一下:“這麼巧,我也是那天掉的手機。”
今年的寒露是陽曆十月九號,韓裳正是在這天收到來自陳炯明手機的短信。
“現在的小偷越來越猖獗,抓到了也沒辦法,最多關幾天又出來了。”孫鏡說。
“我倒也吃不準是不是被偷的。回家一看沒了,衣服包都沒劃破,當時還以為拉在單位呢。這段時間真是晦氣極了。”
孫鏡和徐徐相互看了一眼,陳炯明的嫌疑算是基本消除了,同一個辦公室的文貞和嫌疑卻急劇加大。
上博離歐陽家不遠,不多久就到了。這一次,卻是歐陽文瀾親自開的門。看來他對這件從沒有真正屬於過自己的國寶滿懷期待,也有可能是他對於將要以巫師頭骨為關鍵道具的祈壽巫術滿懷期待。老人總是淡泊名利的多,無懼生死的少,何況歐陽文瀾連名也並不很淡泊。
歐陽文瀾滿臉笑容,把眾人引到一樓客廳。保全公司的黝黑漢子抱著保險箱輕輕放在茶幾上,這也是個小小的儀式,等陳炯明把保險箱打開,將巫師頭骨交給歐陽文瀾,就算大功告成。
兩組八位密碼輸完,再用鑰匙在鎖孔裏轉了半圈,輕輕的一聲“喀”響,箱門開了。
所有人,包括那位保全,眼睛都盯在了同一個地方。陳炯明把巫師頭骨雙手從保險箱裏捧出來,送到歐陽文瀾麵前。
孫鏡下意識地停住呼吸,盯著這顆灰白色的頭骨。頭骨的上半部分色澤偏黃,和下半部分略有不同。這是因為下半部分是後補的,湊近看還能瞧見細細的接口。並不是無法做到天衣無縫,而是故意做成這樣,粘合劑也是專用的,需要時可以在不損傷頭骨的情況下把兩者分開。
頭骨頂部的圓孔邊緣平滑,在當時要做到這一點就很不容易。環繞著圓孔,是那兩圈著名的未破解甲骨文。實際上,這到底算不算甲骨文都有爭議,許多學者認為這應該是有別於甲骨文字係統的專門巫術符號,孫鏡也持這種觀點。
歐陽文瀾注視著頭骨,良久,一聲歎息,才伸出手去把頭骨接過來。
陳炯明立刻拍起手來,保全和徐徐也跟著鼓掌,孫鏡目光緊跟著頭骨,竟是比站在一邊的阿寶還慢了一拍。
陳炯明原本並不認識歐陽文瀾,這時說了幾句恭維話,和保全告辭走了。阿寶送他們出去就沒再進來,大客廳裏剩了一老二少三人,圍著這件甲骨界最富盛名的重寶賞看。
在徐徐看來,孫鏡對巫師頭骨的熱情有些過度。在征得了歐陽文瀾的同意後,他甚至捧起了頭骨從上看到下從裏看到外。要知道歐陽文瀾也那麼多年沒親眼見到巫師頭骨了,孫鏡這不免有些喧賓奪主。
不過徐徐能夠理解,要不是這件巫師頭骨,孫鏡,以及孫鏡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他們的人生都會是另一個樣子。然而她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的理解或許有些錯誤。她注意到孫鏡的表情微妙,他發現了什麼?
這樣想的時候,孫鏡看了她一眼,眼神裏像是有一絲驚訝。孫鏡是不把情緒外露的人,特別是現在的場合,按照一個好騙子的標準,不管心情如何波動,臉上的表情該控製成什麼樣就得控製成什麼樣,不是嗎?
徐徐突然意識到了,孫鏡從看到巫師頭骨開始,狀態就很不對勁!包括那喧賓奪主的行為,以他的控製力,不該做出這種事呀。
孫鏡隻看了徐徐一眼,就又低下頭去,他足足研究了頭骨十多分鍾,這才交還給歐陽文瀾。
徐徐用眼神問他是怎麼回事,孫鏡這時卻已經恢複過來,不動聲色,並不理會徐徐的問詢。
歐陽文瀾對巫師頭骨的感情複雜而深刻,這時用蒼老的手撫著頭骨,唏噓不已。徐徐一邊應和著開解著,心裏越來越好奇,明知道孫鏡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告訴她真相,還是拿眼角瞄了他好幾回。
孫鏡微微搖頭,竟轉身上廁所去了。
徐徐恨的咬牙,想著找個借口早些走,問個清楚,但又不太合適。拿回巫師頭骨,歐陽文瀾一高興,說不定還要留晚飯呢。
手機在這時響了一聲,是短信。徐徐拿出一看,是孫鏡發來的。
點開短信,內容隻有兩個字。
但這兩個字,卻讓徐徐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幸好歐陽文瀾低著頭,沒發現她的異常。
徐徐閉上眼睛,再睜開,又看了一眼手機屏幕。
“假的!”
這個巫師頭骨,竟然是假的!
廁所裏,孫鏡把這簡單的短信發出去後,也愣了半晌。這枚從上博的文物倉庫放進保險箱,鄭重送來的巫師頭骨,是假的。看歐陽文瀾的神情,並沒有覺出異常,是他一時未看出,還是說,一直就是假的?
可笑自己還辛辛苦苦準備做一個假的來調包。
這一下的變故,比上次文貞和突然拒絕更讓人不知失措。在確認是假的那瞬間,孫鏡甚至有被打懵了的感覺。
孫鏡深吸一口氣,準備走出廁所的時候,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
他立刻後悔,不該現在就告訴徐徐真相的,她也太穩不住了。
但這條短信並不是徐徐發來的,那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想要知道關於巫師頭骨的秘密,明天早晨八點,你一個人來。
後麵留的地址,是小街十四號。
小街十四號,沒記錯的話,就在韓裳死亡地點的斜對麵。
小街十四號——孫鏡想起了前天歐陽文瀾打給他的一個電話。因為看見報紙上關於小街將要拆除推平的報導,歐陽文瀾終於說出了上次談話時沒有透露的秘密:在美琪大劇院建成後不久,一次去看戲經過小街時看見孫禹,喊他卻充耳不聞,低著頭迅速走進一幢房子。歐陽文瀾懷疑,那幢房子就是神秘實驗者們聚會的地點。他記不得具體是哪一幢了,但大概的位置,就在小街盡頭。
韓裳的死亡、讓徐徐驚恐的鬼魂、神秘實驗者們的秘密據點、短信上的邀請函。這些詭異的枝蔓,發自同一顆種子。
明天,小街十四號,他就會看見這顆種子。
多麼濃烈的危險氣味啊。孫鏡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一笑,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危險是一把利刃,不要向它而去。但如果有足夠的勇氣和技巧,再加上一點運氣,你也有機會握住把手,調轉鋒刃的方向。
[1]《鐵雲藏龜》是第一本甲骨著錄。1903年劉鶚從自己收藏的五千餘片甲骨中精選出1058片,編成《鐵雲藏龜》六冊。劉鶚字鐵雲,也是《老殘遊記》的作者,1909年病死後所藏甲骨多被人收購,流落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