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夾裏的小說,就是寫戲台凶殺案的?”鍾儀說。
“對,實際上是小說的片斷,沒有完整的人物交待和前因後果,主要是殺人的描寫。夜黑風高,雷雨交集,頭頂燭台,秦腔哭喪,一刀割喉,剝衣梟首。這些描寫,很細致,很生動,很殘酷,非常有畫麵感。”
“聽上去,很有你的風格啊。”
“不僅是我的風格,而且打開文件還需要密碼,密碼是我的生日。這是精心設計過的,圍繞著我的一個陰謀。直到我走上戲台,意識到小說裏的凶殺案真實發生過,並且至今未破,才明白,這陰謀比我想像得更……”我想了想,忽然笑起來:“其實應該說,它正如我的期待。”
“我一直在問自己,布下這一切的人,究竟想要什麼。以真實案例為素材,模仿我的筆法寫了小說,送進我的電腦等我自己發現。而巧合的是,兩天之後,我就真的來到了嘉峪關,來到了現場。我們這一路的行程,可是在一個月前就確定了啊,這裏頭……嗬,我能不能問一問,這條線路是誰選的,出發的時間,又是誰定的呢?”
“你……在問我嗎?”
“是啊。”
“難道你的身份又從一名來訪者,轉換成偵探了?”
我怔了一下,聳聳肩。
“所以你還是願意暫時當一名來訪者。”
“好吧。”
“那你得坦率一點。如果你對自己沒有一點疑惑,以我通過小說對你的了解——我認為這種了解還是相當深入的,你碰上這樣一件事情,隻會感覺到興奮。一個挑戰,一個和迷霧中對手博奕的機會,多讓人著迷啊。可現實是,你煩燥,有壓力,最終竟然成為我的來訪者。這樣的反常隻代表一點——你在懷疑,懷疑這篇小說……真的是你自己寫的。”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在膝蓋上翻過來,又翻過去。這是一雙白皙修長的手,一雙文人的手,曾經勞作留下的繭子,已經退到皮膚下,幾乎瞧不見了。
“這的確,是一種可能性。”我慢慢地說。
鍾儀看著我。
“我也的確一直在想這種可能性。”又過了一會兒,我說:“因為我畢竟不知道,那五年裏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而戲台凶殺案發生的時間,正好在這五年中。”
“一九九五年,你空白記憶的第二年。那年你虛歲二十。”
“從邏輯上,既然我想不起那五年自己做了些什麼,那就無法排除可能性。盡管這隻是微弱的、需要很多想象來填補細節的可能性。那就是……我曾經真的做下這麼一樁案子,因為某個原因遺忘了,也許是我自己選擇性遺忘的。但是,在我開始創作的時候,哦我剛才忘了說,這篇小說的創建時間,正是我埋頭寫作《古井、眼珠、牙》的時候。那幾個月的時間裏,我常常寫作到深更半夜,許許多多的意象在我腦海中此起彼伏,我能看到大量的畫麵,我試著把其中一些捕捉下來,串在一起,最後形成了小說。而在這過程中,我不諱言,有些時候我是失控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樣。也許某個潛藏的人格曾經控製了我,被遺忘的記憶突然複蘇,寫下了這些。那個擁有失落記憶的我,把這些記憶寫出來之後,又因為害怕,重新封存起來,變成隱藏文件藏在我硬盤的角落裏。最後,當我恢複正常,嗒!”
我打了個響指。當然,聲音有些悶。
“第二人格重新沉睡,複蘇的記憶再次被遺忘。直到現在,我被一個病毒帶回到這扇封閉的大門前。打開這扇大門,我就重新成為了一個謀殺者,一個砍下別人頭顱,高懸城頭的屠夫了。當然,這些都是無稽之談。”
“你依然不夠坦率,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們的談話能對你有所助益的話。你在不停地想這個‘微弱’的可能性,如果它真的是無稽之談,怎麼會如此困擾你?”
“人的思緒,總是會往最壞處去。”
“但事情也總是往最壞處去的。噢,我這麼說不是在暗示什麼,而是你的小說裏,任何事情隻要可能變壞,那就一定會變壞的,不是嗎。”
我不禁笑了,搖搖頭:“作繭自縛。我會往那個方向想,是因為失去的五年。記憶完整的人,是無法想象,失去記憶到底是怎麼回事的。那是生命中一段觸目驚心的空白,之前和之後的記憶都在,中間那段白就格外的突兀,突兀到你每時每刻,隻要閉上眼睛,它就在那裏,蒼白得像個黑洞。那裏什麼都沒有,卻又可能有任何東西。你總是會去琢磨,那五年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就連我的讀者都在不停地猜,我這個當事人,當然更困惑十倍百倍。當你不停地想不停地想,再可怕的事情都會被你想出來,尤其我這麼個想象力豐富的人。你有沒有夜半醒來,睜眼盯著黑漆漆天花板的經曆,你明明知道那裏隻有一盞燈,但看久了,黑暗與黑暗的邊際就模糊了,它會慢慢扭動起來,像隻妖魅。”
“為什麼我能寫出這麼多謀殺小說,為什麼那些殺人的場麵,血淋淋的細節,陰森的詭計,我全都能信手撚來,究竟是我有天份,還是我在那五年裏幹了些什麼。沒錯,你們這些讀者最愛討論的話題,其實我早就千百次問過自己。那些我坐在電腦前靜思時,突兀地在眼前出現的畫麵,究竟是靈感,還是過往經曆扭曲性的再現呢。這些事情,說我每天都在想,當然也太誇大。可是哪怕幾天想一次呢,如果一個人,每個星期都要拷問一次自己,究竟有沒有殺過人,那是什麼日子,你能想象嗎?”
“那五年,你真的是完完全全,一丁點兒都想不起來了嗎?”鍾儀問。
“我是在和田玉龍河邊的一棵槐樹下醒來的,所有關於我的個人簡介裏,都有這麼一句。其實呢……”我衝鍾儀笑笑:“其實也的確如此,隻不過,我少說了一些。很多時候,同樣一件事情,說多少,怎麼說,大不一樣。比如你,當你看到我簡介中的這一句時,是什麼感覺。會不會有這樣一幅畫麵,青年在老槐樹下大夢初醒,陽光斑斕,樹影婆娑,他撐著懶腰慢騰騰坐起來,腦袋正混混沌沌,昨日種種,如煙似霧,如夢似幻,仿佛一夢經年,這夢連同數年光陰,被太陽一照,全都初雪般融化,再記不不清究竟了。”
“真不愧是作家,形容得貼切極了,是這樣的感覺。覺得你就是南柯一夢,去槐樹洞裏的螞蟻國做了南柯太守,醒來卻什麼都忘記了。”
“嗬,實際上,我醒來的時候,遍體鱗傷,覺得自己就快死了。那時我全身上下無處不痛,頭上也有傷,所以我的失憶,應該是頭部受創造成的。”我瞧著鍾儀,她聽得很專注很認真,在我說到自己受傷時,她的表情有細微的變化。
“最慘的是,當時我還不敢呼救。”
“為什麼?”
“原因你剛剛看見過了。”
鍾儀皺起眉,攤了攤手,做了一個略顯誇張的手勢,表示她壓根兒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噢好吧,我又忘了自己的來訪者身份了。說真的,我想我並不需要什麼心理醫生,要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到病人狀態,還真是麻煩啊。
“因為我發現自己掛著這個。”我說著,把掛著的玉墜取下,遞給鍾儀。
“從前見過嗎?”我問她。
“和田白玉?當然見過啦。”
我盯著她看:“真見過?”
“白玉嘛,又不是龍肝鳳膽,不過見的當然不是你這塊。”
我笑了:“不,你沒見過。”
這是塊未經雕琢的玉石,八十七克,卵狀。在最尖端打了個小孔,穿了根褐繩便於掛戴。和通常的掛件比,這塊石頭其實過大了。但當作把玩件,又太小,不上不下,尷尬。
“和田白玉開采的曆史號稱八千年,十十足足成規模的開采,也有兩千年左右。經年累月到今天,連挖掘機之類的重機械都用上了,產量反倒驟降,實在是因為已經挖盡了。現在常見的所謂和田白玉,隻不過是俄羅斯料或青海料而已,同是昆侖山脈所產,外行很容易被糊弄過去。現在你手上的這塊,不僅是和田白玉,而且是羊脂白玉。”
“羊脂白玉?”鍾儀問。語氣之間,卻並沒有多少驚訝。
“嗬,就和現在不管山料還是山流水,都敢稱籽料,不管俄料青海料,都敢稱和田料一樣。不管是什麼白玉,都敢說自己是羊脂級。但實際上,多少采玉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塊羊脂白玉。更不用說這麼大的了。”
我這麼一說,鍾儀才認真打量起這塊玉。
“有比這塊更白的,但羊脂羊脂,本來指的就不僅僅是白度。真實的羊脂是什麼樣的,用此來衡量羊脂玉,就差不離了。你看這塊,是不是像在往外滋著油,這可不是抹了我身上的油,天生的油性,再加上這樣的潤度,哪怕不是羊脂,也能讓玩玉人舍不得放手。至於白度,正白之外,有偏黃的有偏青的,羊脂玉的白度當然要高,但也不是正白,而是略偏黃的白,還是那句話,像羊脂。達到這兩條,就可以說是羊脂玉了,就算是指甲蓋這麼大一小塊,都是珍品,我見過上海博物館一位玉石專家有一小塊,掛在身上寶貝極了。但如果按最嚴苛的標準,那麼在這兩條之外,其實還有第三條,這就近乎傳說了。”
鍾儀把玉拿到光下細看,問:“你的意思,這一塊,就是傳說級的羊脂白玉?”
“那天我醒過來,發現掛著這麼塊玉,盡管沾了血汙,但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好東西。我是好玉的人,傷成那樣,還是第一時間把玉拿到旁邊的河水裏洗了洗。我洗了又洗,總以為沒洗幹淨,幾遍之後,才意識到,原來這上麵朦朧罩著的淺粉色,並不是血。你要看得很仔細才行,在白色裏,浮著一層很淺很淺的粉紅。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羊脂白玉,那新鮮的羊脂,可不也得有層血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