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還真的有點泛紅呢,你不點破,我可瞧不出來。”
“那是,如果紅的明顯,那還叫白玉麼。當時我被震住了,這塊東西,價值連城。洗玉的時候我認出玉龍河了,從那往外走,碰見的人裏十個有八個是采玉客,羊脂白玉要是露了白,嘿。我硬撐著自己走了出去,兩天兩夜。中間很有幾次驚險,總算活著回到和田市裏,身體居然也好轉,那時候還是年輕啊。如何,聽了這段真實版的,有什麼想法嗎?”
“怪不得你這麼焦慮。”鍾儀把羊脂玉還給我,說。
她居然沒有一點留戀,要知道這塊小小的石頭,幾百萬能叫,幾千萬也能叫,可謂無價之寶。她隻是對著光看了一小會兒,嗬,莫非真不是個愛玉人,女人隻能用鑽石來征服嗎。還是進入了職業狀態的她,已經是另一種人格了?就像寫作時的我。其實,我時常會問自己,那五年裏,我是否也是另一種人格。
“是啊,我那些傷是怎麼來的,我身上的羊脂白玉又是怎麼來的,這些全都在暗示著某種可能性。那五年裏,我可能過的是並不平靜的生活呢,大概和我現在的書齋狀態,截然相反吧。但那又怎樣,和田與嘉峪關相距千裏,說得極端一些,哪怕我在那五年中,真做過什麼,也不代表戲台謀殺案會與我有關,是不是?”
但那也不代表與你無關。你是在問我的意見,還隻是在說給自己聽,好讓自己安心?
我在心裏預設著鍾儀的回答。如果我坐在對麵,沒準就會這麼說。
但她居然點頭,說:“是的。”
噢好吧,身份身份,作為一個心理谘詢師,她有什麼理由要和病人爭鋒相對呢。
哈,病人。
隻是,她心裏的真實想法是什麼呢?
“所以,拋開我的主觀立場,這件事情,有兩個可能性,非此即彼。第一個可能性是,有人根據真實案例寫了這麼篇小說,黑進我的電腦,藏在隱藏文件夾裏,通過殺毒提示的方式讓我發現,然後我正巧來了嘉峪關,發現小說中的殺人事件真實發生過,這當然是一種安排,意圖在於讓我相信案子是自己做下的,顯然,還有後手在等著我,這隻是個開端;第二個可能性是,案子是我做的,小說是我寫的,封存在自己的電腦裏,偶然被病毒感染,所以被我發現,我又偶然在幾天後再次來到了多年前的殺人現場,但連續的兩個偶然是不能被我接受的,這必定是被安排好的,也就是說,有一個複仇者,或者想要揭露我殘忍真麵目的正義人士,設計了這個連環套,同樣,嘉峪關的戲台隻是中間一環,必定有下一環會在某時某地套過來。總結起來,也許我是個殺人犯,也許我不是,但不論故事的前半段有怎樣的不同,後半段都會發生類似的變化。”
我衝鍾儀一笑,放慢了語速,說:“有人安排了這一切,在這趟旅途中,會有不在行程表上的事情發生。我究竟是不是一個殺人犯,等到棋盤上落下更多的子,總有將軍的時刻。到那時,一切就明了了。”
“但這完全不像你的風格呢,你會這麼被動地等待變化發生嗎?”
“當然不,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這趟行程的時間是誰定的,路線又是誰定的。在我很巧地因為病毒發現小說之後兩天,就來到了嘉峪關,沒有人能說服我,這隻是巧合。哦,我這不是在質問你,隻是隨便聊聊,悶在心裏的話,也不好,是不是,總得釋放出來。”
“沒關係。”鍾儀說:“既然都問到了第二次,那就跟您詳細彙報一下。”
她又一次用了尊稱,這是在表達不滿。如此簡單就被我抽離出心理醫生的角色了嗎,不職業啊。當然,我還是很期待她接下來的回答。
“我們公司和陳老師他們合作已經五年了,每年都會有一次類似的活動,即找到一位能和產品有共鳴點的名人,然後設計一個主題遊,拍一組照片或者一段視頻。今年選擇您,當然和我是您的讀者分不開。至於路線,是我們幾個策劃一起想,然後由老板拍板的,但其實也不可能有什麼其它路線,因為您的小說就都是發生在絲綢之路上的,可以說選擇了您,也就確定了線路。而既然要走絲綢之路,那麼嘉峪關就是必到的地方。時間上呢,您忘了嗎,我是和您來確定的,您說這個月上半月會有空,然後我再去安排具體的時間,我安排好之後,又再一次征求了您的意見。”
“哈,好像的確是這樣。”
“但其實時間並不是非常重要的對嗎,那位……黑客,他如果一直在監視著您的電腦,那麼他在兩個多月前就能通過我們來往的郵件知道我們有這個計劃,然後有足夠的時間寫出這篇小說來,最後在恰當的時間點把文章送進您的電腦。假設真有這麼一位黑客的話,那麼您的一切對他都是公開的,沒有秘密。噢,希望您的電腦沒有攝像頭。”
“幸好沒有。”我說。
其實不僅一篇小說,我想。當然,兩個多月的時間也夠了。
“因為是我提議今年請您的,所以您之所以現在會出現在這裏,我是源頭。毫無疑問,我也是有相當嫌疑的。”
我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彎下腰,肚子都酸了,然後我站起來,走到她麵前看著她,等曖昧的氣息發酵起來,然後打算俯身聞一聞她脖項間的體香。噢,她還未洗澡,那會是一股很熟悉的氣味。
“別。”鍾儀微微一仰:“在這兒我真找不到別人轉介。”
我愣了一下,退後一步,坐在床沿。
“說下我的感覺吧,從心理谘詢師的角度。很明顯,你轉移了重點,從你到底在那五年裏有沒有殺過人,轉移到了是誰在幕後設計了這串連環套。這是心理防護機製在起作用,或許你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這種自我心理調節。但是你不安的源頭,仍然是你有沒有殺過人,甚至有沒有在嘉峪關的戲台上殺人。盡管你現在轉移了矛盾,但本源不清,你就不得安寧。從心理健康的角度,我建議你重新回到本源問題上,從……你現在如何應對的技術角度,也是一樣,因為你殺過人或沒殺過人,在你思考設套者是誰,他會如何設套,最終的目的是什麼的時候,會衍生出兩條截然不同的邏輯,你連最根本的東西都搞不清楚,怎麼可能做出正確的應對呢?也許有些東西你還沒理清楚,也許有些東西你還沒想好要不要告訴我。我們可以換個時間再聊,比如明天晚上。”
“你是說今天?”現在的時間,已經接近三點。
鍾儀掩口打了個小嗬欠。
我又笑起來:“這段旅程才剛開始,所以我到底有沒有殺過人,對你很重要吧。”
“對我們都很重要啊。”鍾儀用不經心的口吻說:“啊對了,那顆人頭最後被掛到了城牆上,這也寫在小說裏了嗎?”
“沒有。”我說:“這純粹是我的推測。把自己代入殺人者,而得出的結論。你知道我很擅長做這個。”
“但不一定對,是吧,警方是不可能再去一一檢驗那些鐵勾子了。”
“一定是對的。我如果是他,肯定這麼幹。”我看著鍾儀的眼睛說。
她閃開了。
“那麼,今天晚上,我的心理醫生。”我和她約定。
“希望到時你能告訴我一些新的東西。”我覺得她在佯裝鎮定,她被我弄得有些慌了。
“肯定會有新的東西。先前忘記告訴你了,並不僅僅隻有一篇小說啊。”
“啊?”
“《在嘉峪關》之後,還有《在敦煌》。”
“另一宗在敦煌發生的謀殺?”鍾儀瞪大了眼睛看我。
“另一篇發生在敦煌的凶殺小說,是否真的發生過,還要明天我到了現場再看。”我站起來送客:“行了,等明天吧,你知道我喜歡保留一點懸念,無論在小說裏還是生活裏。”
“在小說裏故弄玄虛的人都是在下一章裏死掉的龍套哦。”鍾儀站起來,忽然笑著說了這麼一句。
“我從來不寫這麼無聊的橋段,你的口味太雜了。”
開了門,我攬住鍾儀的腰,作告別的深吻,一探進去她就燥熱起來,用力回抱。
差一點就回到床上再做一場,她的眼睛已經水霧彌漫。
“看來你得學會在兩個角色間切換。”我說。
這句話讓她猛然清醒,向後退了一步。
“也許我明天晚上會告訴你,我記起自己真的殺過人。”
我以為她會笑著幫我圓回來。我又猜錯了,女人真是比凶犯更難猜透的生物。
“有《在嘉峪關》,有《在敦煌》,那……有《在和田》嗎?”她在此時此刻問我。
“有。”我回答。
我在和田玉龍河畔遍體鱗傷地醒來,掛著一塊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而那個隱藏文件夾裏,就有一篇《在和田》。
“但是,我打不開。我沒猜出,打開那個文檔的密碼。”
如果是我,會回答“真巧啊,恰恰那麼關鍵的一篇,沒猜出密碼”。但鍾儀道過晚安,就這麼不回頭地往走廊那頭走去了。
這背影,真是好身段,尤其兩瓣屁股,搖搖曳曳。我在心裏吹了聲口哨,關門往床上一躺。
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