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說道:“對不起。”
然而時越卻似早就知道一樣,笑得純真無邪。
“那就一起看風景吧。”
廊下風來,時越轉身俯瞰醫院,看著遠處的山巒與原野,整個人陷入長久的靜默。
宋摘星與他一起向外看,夜裏涼風習習,靜水流深。
許久後,時越像對著自己說話一樣,熟練說道:“十歲時我得了強迫症,不喜歡碰觸任何東西,反複洗手,每晚都睡不著覺。我去京大醫院看病,是個冬天,異常寒冷,我每天都去,每天都能遇到坐在西樓椅子上的小姑娘。那個姑娘臉凍得紅透,不斷搓手哈氣,卻總是不走。”
宋摘星心弦輕顫,呼吸變得炙熱,她喉頭發酸,慢慢補充道:“心理科在西樓,我隻能坐在外麵等顧醫生,希望他沒有死,能回來上班。”
原來,那時的時越就認得自己。而那時的自己抑鬱症剛好,與顧辰約好冬天來看他,再來時卻聽到他與顧伯棠去世的噩耗。陳西晚騙了自己,告訴自己他們都死了,她不敢相信,不願相信,每天固執地在心理科外麵等著,直到自己寒假結束。
時越淺淺笑起,麵色平靜,“那時我特別想和你說話,想告訴你顧醫生不在,但是看你的樣子似乎知道。”
“我知道。”宋摘星長睫繾綣,“可是我想等奇跡發生。”
時越借著皎潔的月色看她,“你還記得你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嗎?”
宋摘星微怔,她根本不記得自己與他說過話。
時越看她的表情知道她早已忘了,索性脫口說道:“是我做的。”
宋摘星愣了一會,她忽然想起來一些事情,驚叫道:“當時在心理科,幾個小孩子圍著你,說你不衝馬桶。你一直悶著不說話,眼淚都掉下來了,臉憋得通紅,我上前和他們說‘是我做的’。”
時越仍然笑著,卻羞澀很多。他轉過頭,看著如水夜色道:“很多道理小時候都不懂,等長大才明白。譬如潔癖,很多人都以為潔癖是做什麼都非常幹淨,卻不知道隻有潔癖的人才會不衝馬桶,因為他們害怕按那個人人按過的按鈕,怕髒。”
“你那時候肯定剛剛得這種病,很正常啊。”
長年浸淫在心理科,麵對那麼多病症,這種小事在宋摘星看來一點都不稀奇。她傻乎乎地笑起來,最後笑得直不起腰,前仰後合,“我記得我那時候年紀也小,和幾個男孩子說完是我做的,他們一臉吃驚。說我怎麼會去男廁所,罵我騙人。我想我都說了大話不能丟麵子啊,就硬著頭皮繼續編,說我就是去了男廁所,好多人都看見了。”
時越跟著她笑,聲音清脆,高而不嘶。
“那時就想和你說聲謝謝。”
宋摘星眼睛輕眨,“小事。”
他挺身呼出一口氣,似乎將壓在心底的話通通說了出來,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燈火點點,他的神情變得痛苦而又認真。
“當時我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沒有任何依靠。你的出現讓我覺得我的生命重新有了光。”
宋摘星沒想到自己做的一件小事竟然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轉瞬便聽時越繼續說道:“謝謝你曾經救我,在我退到深淵時拉我一把。”
他慢慢抱住宋摘星,近乎感激地擁抱。風聲在耳,宋摘星緩緩回抱他,她想她對這樣的心情感同身受,因為當年顧伯棠醫生救她的時候,她也是這樣。
燈火慢慢遠去,星辰閃閃爍爍,廣袤無垠,綿延山河幾萬裏。天地間仿佛隻有他們兩人,星光灑在周身,彼此靠著,心中竟寧靜澄澈許多。
京大醫院心理科內的燈光還沒有熄滅,主任辦公室中吳聰正坐在辦公桌前翻看最近銷售的藥單子。他剛剛給肖雅潔打過電話,知道雅潔還沒回家,自己索性也留在心理科中,不願回到那個冷房冷室的家中。
他知道肖雅潔有很多事情瞞著他,從十幾年前就是這樣。但是這些都無妨,隻要雅潔還與他在一起,他為她做什麼都是值得。吳聰但凡一想起來肖雅潔明媚的笑,眼睛半彎成月牙,牙齒整齊,膚光勝雪,像春日盛開的桃花,像夏天雨後的雲影,讓他心尖如淙淙泉水劃過,爽澈清甜。
從他見過雅潔之後,他再也沒有覺得其他人的笑好看過。因為他已經見過最好的笑意了。
隔壁辦公室的燈光也亮著,門吱呀開了。
胡梨端了一杯茶過來,徑直走到吳聰辦公桌前給他放下。
兩人心照不宣的親近源於雲月華的離開,如今胡梨更像功臣一樣在吳聰麵前毫不遮掩。
吳聰喝了口茶,關照似的問道:“還沒走?”
胡梨點了點頭,不僅沒走,反倒坐在了他對麵。
吳聰斜睨她一眼,“有事?”
胡梨手指交錯在一起,頓了頓道:“這兩天有一家藥品公司聯係我,想讓咱們引進他們家治療抑鬱症的帕羅西汀,說價錢好商量。”
“嗬。”吳聰放下藥單子,這才灼灼看向她,“沒想到這些藥品公司夠快的啊,雲主任剛走,就知道找你說事兒了。”
胡梨諂媚地笑了笑,“怕您忙,就讓我給吳主任捎個話。”
吳聰:“哪家公司?”
胡梨:“方達藥業。”
吳聰微一皺眉,他記得之前這家公司的總監給自己打過電話。他沒想到區區一家製藥公司竟然這麼快就搞清楚科室的關係,知道胡梨是自己的心腹,不由心驚,“誰聯係的你?”
“總監王可。”
胡梨說完這個名字,吳聰倒瞬間記起來了。印象裏王可精明幹練,倒是個信得過的人。隻是如今被胡梨提起來,讓吳聰多少有些不舒服。
胡梨似乎看出吳聰的想法,連忙說道:“如果吳主任感興趣,可以約個時間見一下。”她壓低聲音,靠向吳聰悄悄道,“之前吳主任用他們家氟西汀的事,王總監就說欠著主任一個大人情了。”
吳聰自然明白她話裏的意思,現在自己當上了主任,對於用藥的事情權限更大。最重要的是有胡梨在,就算出了事,他前麵還有胡梨給他頂著。
念及此,吳聰笑了笑,“你去安排吧。”
“哎。”胡梨忙匆匆地起身,笑意忍不住顯露出來,掛在眉梢眼底。總監和她允諾,這事兒成了能分她一成好處,隻這一成,就趕上自己一年工資了。
胡梨還沒走出房門,辦公室的電話忽然響了,在深夜裏格外刺耳。
吳聰拿起電話,蹭的站起身來。
“等明天一早就送過來。”
他扣了電話,眼睛中隱著憂慮。
胡梨回身,“出了什麼事?”
他歎道:“外院有個女患者在職場被性侵,現在情緒很不穩定,有PTSD典型症狀(創傷後應激障礙),明天一早轉到咱們心理科做治療。”
胡梨也有些吃驚:“這麼嚴重?主任要讓哪個醫生負責?”
“李唯西吧。”吳聰揉了揉額頭,“這種突發事件治療起來比較棘手,對醫生也是考驗。”
胡梨自然知道PTSD綜合征,有的患者還會出現攻擊行為,她擔心李唯西受傷,連忙建議道:“李醫生那麼忙,不如給宋摘星吧。都是女人,宋醫生經驗也很豐富,或許治療效果更顯著呢。”
手機屏幕忽然一亮,是肖雅潔發來的信息。吳聰低頭去看,驚喜她已經回家,連忙收拾東西準備出門。
見胡梨還在門口等著,他連連點頭,“那就讓摘星來接這個案子。”
胡梨眉梢都挑了起來,笑著轉身出去。月夜涼爽,她輕輕呼出一口氣,隻覺得前程都如今天的夜色一樣明媚豔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