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煦心中暗自得意:老頭子總說我經驗不夠,不能獨當一麵,現在老頭子不在,隻短短幾天時間,就做成了這麼多筆大買賣,賺的錢比裕豐當鋪一年的贏利還多。看老頭子以後還敢不敢小瞧我。
時間一晃,就到了臘月二十三,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過小年這一天,當鋪裏的生意竟比平時還好,蜂擁而至的當客們幾乎把櫃台都給擠塌了。張煦在櫃台裏招呼生意,心裏正高興著呢,賬桌卻跑了過來,苦著臉說:“少掌櫃,銀庫裏已拿不出一塊銀圓了,這可如何是好?”
張煦嚇了一跳,瞪著他說:“這怎麼可能?生意這麼好,銀庫裏怎麼會沒錢呢?”
賬桌說:“咱們賬麵上本有幾十萬元,可是這一段時間來當客們隻當不贖,銀圓已經全部兌出去了。”
張煦這才想起這幾天生意出奇的好,每天都有數萬元兌出去,但收回來的那些“大聖遺音”啊、豪宅名畫啊,一時半會兒又不會有人來贖,銀圓都換成貨物積壓在庫房裏了。自己光顧著招攬生意,卻沒曾想到銀庫也有見底的時候。
開當鋪,向來以信譽為本,現在卻沒有現銀兌給人家,要是被人知道了,這不等於是砸自己的招牌嗎?看著櫃台外潮水般湧來的當客,他額頭上的冷汗一下就冒出來了。
正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外麵有夥計來報:大掌櫃接著老太太回來了。張煦宛如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急忙命人去請父親過來。
張寶恒來到櫃房,聽兒子說了眼下的困境,眉頭一下子就皺起來了,一聲不吭地踱上二樓庫房,將兒子收來的擺在貨櫃裏的物品通通驗看了一遍。張煦見父親的兩道眉毛越縮越緊,不由得心裏發虛,悄聲問:“爹,這些東西,不會是贗品吧?”
張寶恒搖頭說:“贗品倒還不是,隻是你收當的時候,難道就沒想一想,這樣貴重的珍稀物品,像我們這樣的小城當鋪,一年到頭能收上一兩件,就已是很好的財運了。而你卻在短短幾天之內,一連收到數十件,這裏麵就沒有什麼蹊蹺嗎?”
張煦臉色一紅,說:“我隻顧著做生意,心想開當鋪的,當然是生意越多越好,卻沒曾想過……”
張寶恒瞪著眼睛罵:“蠢貨,被人家算計了還不知道。你以為你真的走屎運了,天上掉餡餅,剛好砸到你頭上啊?隻要有點腦子的人都會想到,世上絕沒有這等好事,更沒有這等巧事,這件事一定有人在幕後操縱。”
張煦滿頭霧水:“有人在幕後操縱?您說誰啊?”
張寶恒沉吟著說:“你收的這些東西,從房產到書畫,從奇珍異寶到上等瓷器,門類繁雜,件件精品,除了萬物皆當的當鋪,誰人還會同時擁有這些東西?”
張煦一愣:“當鋪?你是說這些東西,全都是別家當鋪轉當到咱們這兒來的?”
張寶恒點點頭說:“是的。”
張煦搔搔後腦勺,大惑不解地說:“誰家當鋪會幹這種事呢?”
張寶恒苦笑一聲:“偌大的繡林城裏,除了咱們裕豐當鋪,又還有幾家當鋪?”
張煦忽然明白過來:“除了咱們裕豐當鋪,就隻有德懋……爹,您是說這事是德懋當鋪的李呈祥幹的?”
張寶恒說:“如果為父猜得不錯,應該就是他了。他是想擠垮咱們裕豐當鋪啊!他在這繡林城裏開當鋪的時間比咱們長,資金比咱們雄厚,收藏的當品也比咱們豐富,所以將自己當鋪裏的東西揀最貴最值錢的托人轉當到咱們這兒,把咱們的資金抽空。如果銀庫見底,沒錢收當,咱們苦心建立起來的信譽就會毀於一旦,這間當鋪就再也沒有辦法經營下去了。”
張煦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咬牙罵道:“李呈祥這隻老狐狸,居然用這種卑鄙下流的手段來排擠同行,真是可惡。可是事已至此,外麵那麼多當客
等著咱們收當兌銀,這、這可如何是好?”
張寶恒捋捋頜下的一縷山羊胡,冷聲笑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如果李呈祥認為這樣就可以擠垮咱們裕豐當鋪,那他也太小瞧咱們了。沒有過硬的經濟實力,咱們怎麼敢在這繡林城開當鋪?爹實話對你說,在開這間裕豐當鋪之前,我已經預留了三十萬元的流轉資金,存在省城的錢莊裏。你出去跟當客們說,今天過小年,當鋪歇業盤點一天,請大夥明早再來。爹現在就帶幾個人去省城提現銀,明日一早趕回,到時你帶人到城門口接接我。”
如果真能提回三十萬現銀,那自然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張煦做夢也沒想到父親還留著這麼一手,又是高興又是佩服。回到櫃台裏,把父親的話對著外麵的一眾當客說了一遍。眾人並不生疑,各自散去。張煦掛出歇業盤點的牌子,將當鋪大門關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還沒到開門營業的時間,門口就已聚集了一大群手提大包小包前來當貨的當客。眼見已到八點鍾開門收當的時間了,但父親昨日一去,至今尚無消息。張煦站在窗戶裏瞧著外麵當客人頭湧動,一顆心不由得又懸了起來:莫非父親在省城出了什麼岔子?
眼見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再不開門營業,隻怕就要讓人起疑了,正自著急,派出城去探聽消息的夥計忽然飛跑來報,大掌櫃押著兩輛馬車,已經到城門口,叫他帶人速往接應。張煦大喜,一麵命人開門收當,一麵帶人火速趕去迎接父親。
一到城門口,果然看見父親親自押著兩輛馬車,骨碌碌駛進城來。馬車上裝著幾隻大籮筐,上麵蓋著篾蓋。他搶近去揭開篾蓋,果然看見每隻籮筐裏都滿滿當當裝著閃閃發光的銀圓。他一顆懸著的心,這才安安穩穩落下來。
張寶恒擦著額角的細汗說:“走得太匆忙,忘了帶裝錢的木箱進城,時間緊迫,隻好隨手找了幾隻籮筐來裝。”
張煦笑道:“不管怎麼樣,有錢就好了。快運回去吧,大夥都等著這些錢來開門收當呢。”
趕車的車夫聽得這話,知道事情緊急,喝聲“駕”,“叭”的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想把馬車趕得快些。誰知那馬挨了鞭子,突然跳了起來。馬車一顛,
車上的籮筐一偏,嘩啦啦灑下一片銀白,掉出來數十塊銀圓,叮叮當當滾到馬車下。
張煦伏低身子,正要爬進車底去撿,那邊張寶恒早已吼起來:“混賬,當鋪裏急得都快起火了,你還有閑工夫爬到車底撿這幾個小錢?別管了,快點趕了馬車回去救急吧!”
張煦一聽也對,顧不得去撿掉在地上的銀圓,跳上馬車,打馬往回趕去。
城門口早已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見到裕豐當鋪用大籮筐來裝銀圓,掉下來數十塊銀圓也渾不在意,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不由得暗自咂舌。待馬車一走,便蜂擁而上,去搶地上的銀圓。
張寶恒押著馬車還沒回到當鋪,裕豐當鋪的大掌櫃親自押著幾籮筐銀圓進城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全城,自然也傳到了跑馬街,傳到了德懋當鋪,傳到了德懋當鋪大掌櫃李呈祥的耳朵裏。
這位李大掌櫃的臉,當即就白了。
誠如張寶恒所猜,裕豐當鋪最近收到的那些貴重物品,正是李呈祥從德懋當鋪轉當過去的。李呈祥原本是想借著自己開當十餘年積累下來的雄厚資金,來擠垮這家外地人新開的當鋪。誰知裕豐當鋪實力之雄厚,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他已從裕豐當鋪抽走了二十幾萬元的資金,本以為他們的銀庫要見底了,張寶恒卻又連夜從省城調回了幾大籮筐銀圓,隻怕有三四十萬元之巨。如此一來,他苦心謀劃的擠垮裕豐當鋪的計劃非但不能成功,而且他在裕豐當鋪裏當了那麼多東西,月息三分,光這筆利息,就不是一個小數目。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哪裏還坐得住,趕緊差人去裕豐當鋪把那些“大聖遺音”啊、宅子啊、夜明珠啊,等等,一件不剩地贖了回來,要不然時間拖得越久,他損失的利息可就越大。
3
一直到過完春節鬧完元宵,“裕豐當鋪老掌櫃智鬥地頭蛇”的故事在繡林城裏傳得沸沸揚揚,德懋當鋪的大掌櫃李呈祥才明白自己被張寶恒擺了一道。原來那天張寶恒運進城的幾隻大籮筐裏,裝的全是鵝卵石,他隻不過連夜在省城一位朋友家中借了一千五百塊銀圓,在幾隻籮筐上麵鋪了白花花的一層。得知真相的李呈祥氣得渾身發抖,嘴角一歪,差點中風。
正月過完,清淡了個把月的當鋪裏,又漸漸熱鬧起來。隻不過這回進當鋪的,大多都是來交錢贖取春節前所當物品的舊顧客。因為在接待贖當時,隻需核計收款,手續簡便,所以一向由大包衣包攬完成,無須外缺操心。
這一天,德懋當鋪的大掌櫃李呈祥正在櫃房旁邊的休息室裏一邊喝茶一邊看牆上的“小牌”,“小牌”上記載著前一天的業務數字,拿現在的話說,就是日營業報表。一個學徒跑進來,說櫃台那邊請大掌櫃去看看。李呈祥“嗯”了一聲,知道又有大生意上門了。
一個當鋪的“外缺”,一般由大櫃、二櫃、三櫃、四櫃組成,依各自身份、等級從左至右排列坐於鋪麵櫃台後邊,負責驗物、定價,決定收當與否,是當鋪裏直接與顧客交易的人,即俗稱的“朝奉”。李呈祥自詡閱物無數,從未看走眼收過贗品,所以德懋當鋪的大櫃,也即大缺,一直由他自己兼著。當鋪收當時,一般業務,可由二櫃、三櫃、四櫃接待,如遇大宗買賣,其他人員則盡力相讓,讓大櫃來負責,一來為求穩妥,二來以示尊重。這是當鋪裏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所以李呈祥一聽櫃台喚他,即知不是小生意。
他應了一聲,不緊不慢地喝完一碗茶,才起身往外走。來到櫃台,隻見櫃台外麵正站著一個麵有菜色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滿是補丁的舊長衫,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瑟發抖。
李呈祥一見,氣不打一處來。這個落魄鬼他認得,叫孫麟,是個讀書人,讀了二十幾年書,卻沒考取個功名,家裏隻有他與老母相依為命,窮得一塌糊塗,繡林城裏的人都叫他“落魄孫”。落魄孫人窮,牢騷卻不少,整天罵天罵地,上次在東嶽寺的院牆上題了一首詞,詞曰:
讀書人,最不齊。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賢計,誰知變作欺人技。三名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裏買新科利器。讀的來脊高背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叫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的晦氣。
結果讓當官的知道了,說是攻訐朝廷,把他抓去,坐了兩個月的監,聽說年前才放出來。
這樣一個窮書生,除了幾件破衣衫,還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拿來當?李呈祥心裏很不痛快,瞪了二櫃一眼,正要發作,三櫃搶著道:“大掌櫃,這位孫先生有一尊白玉奔馬,想當給咱們。不過他要價太高,咱們不敢決斷。”
李呈祥不由得多瞧了孫麟一眼,這才注意到他手裏握著一尊玉奔馬,一看就是用上等白玉雕成的。他頓時換了一副臉色,幹笑一聲說:“原來是孫相公,你想當了這尊玉奔馬呀?可否讓老朽先看看。”
孫麟麵帶憂色,把玉奔馬從窗口遞進來說:“這是我們家的祖傳之物,傳自漢代,至今已有一千又幾百年的曆史……家母前幾日不幸染病,急需現錢看病抓藥,不得已才……”
李呈祥接過白玉奔馬,隻見那馬玉色透明柔潤,馬頭高昂作嘶鳴狀,張口露齒,雙耳豎起,馬肋陰刻線雕雙翅,馬尾高揚,一隻前足懸空抬起,似要淩雲飛馳,神姿飛揚,形神畢肖。構圖巧妙,琢工精細,稱得上是玉中極品。
他心中暗喜,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說:“倒是一塊真玉,你想當多少錢?”
孫麟說:“一千五百元。”
李呈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將那白玉奔馬握在手中把玩片刻,又似有什麼不放心似的,拿起放大鏡再三細看,好久才抬起頭說:“果然是漢代留下來的寶貝,年代如此久遠,保存至今,仍然這般完美,實屬不易,當一千五百元,倒不算貴,隻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