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麟問:“隻不過如何?”
李呈祥為難地說:“隻不過鄙店這幾日業務繁忙,銀庫裏現銀已所剩無幾,老朽正派人去省城錢莊裏提錢,這一時三刻隻怕回不來。如果孫相公急等現錢支使,隻怕老朽幫不上什麼忙……不過好在這繡林城裏開當鋪的,不止咱們德懋當鋪一家,孫相公不妨去別處看看。”
孫麟說:“多謝李掌櫃,在下明白了。”一拱手,收起那尊白玉奔馬,轉身往衣鋪街奔去。
李呈祥身後的二櫃有些急了,說:“大掌櫃,我瞧這白玉奔馬倒是值些錢,如果從咱們當鋪轉手出去,賣個三五千元絕不是問題。您怎麼把到手的財運往裕豐當鋪那邊推啊?”
李呈祥冷哼一聲,瞧見孫麟的背影去得遠了,才說:“這小子,若不是我仔細,還真被他騙過去了。”
二櫃一驚:“哦,莫非他拿的是塊假玉?”
李呈祥說:“倒也不是假玉,是一尊今人仿作的漢代白玉奔馬。乍一看,倒是漢代傳下來的真品,可我拿起放大鏡仔細一看,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漢代有‘遊絲毛雕’的工藝,陰刻線條細如毫發,雖彎曲有度,但絕無跳刀的痕跡。我瞧這尊白玉奔馬,玉質和構圖都與真品不差毫厘,唯有馬肋陰刻線雕雙翅,線條卻比頭發絲還粗,且似續似斷,好幾處都露出了跳刀的痕跡,根本沒有漢代‘遊絲毛雕’纖細隱逸的效果,顯然是今人偽作。如果我估計得不錯,存世時間不會超過一百年。單以這塊玉而論,當個百兒八十元倒還可以,若要想當一千元以上,那他就是把我當冤大頭了。枉他飽讀詩書,竟也會拿這一套把戲來騙人錢財,隻不過他也太小瞧我李某人了。”
二櫃摸透了他的心思,訕笑道:“所以您就不動聲色地把他介紹到裕豐當鋪那邊,借他手中這尊白玉奔馬,來試試張寶恒這老頭的眼力見兒,是吧?”
李呈祥咬牙恨聲道:“張寶恒這老家夥,上次讓我吃了個大虧,這回要是能讓他吃點小虧,也算出了我心頭一口惡氣。”
且說孫麟拿了那尊白玉奔馬,從跑馬街轉到衣鋪街,來到裕豐當鋪,說聲“勞駕”,就把手裏的白玉奔馬遞進了窗口。
櫃台裏的張煦接過一看,不由得“哎喲”一聲,說:“您這尊玉馬,隻
怕有些年頭了吧?”
孫麟說:“是漢代傳下來的東西,您看當個一千五百元應該沒問題吧?”
張煦看後說:“您請稍等,這個我得跟咱們大掌櫃商量商量。”忙命人去請父親出來。自打上次吃過大虧之後,張煦處事再也不敢大意,每有貴重物品收當,必請父親出來把關。
張寶恒來到櫃台,一瞧孫麟,認識他就是年前因為在東嶽寺題詞而被抓去坐監的落魄孫,忙一拱手說:“原來是孫相公。”
孫麟也拱手作揖,說:“張掌櫃,家母不幸染病,我想籌些錢給她請大夫。這尊白玉奔馬是我家祖傳之物,在下想當一千五百元救救急。”
“好說好說。”張寶恒一邊應著,一邊拿起那尊白玉奔馬,戴上老花鏡,仔細驗看,當看到那玉馬的翅膀處時,眉頭微皺了一下,抬起頭來打量孫麟一眼,忽然嗬嗬一笑,說,“果然是一塊好玉,當一千五百元不算貴,這尊白玉奔馬,咱們裕豐當鋪收了。”
孫麟這才鬆下口氣,連聲道謝。那邊早有人寫了當票,連同一包銀圓,一起交給孫麟。孫麟接了,拱手告辭,匆匆離去。
早有尾隨孫麟的德懋當鋪的小學徒飛奔回去告訴李呈祥。李大掌櫃一聽一向精明過人的張寶恒也上了回當,樂得嘴角一歪,差點抽筋。
4
三年後,辛亥革命爆發,隆隆的槍炮聲,宣告了清朝政府的覆亡。正是春末夏初的時候,一隊荷槍實彈、頭戴硬殼大簷帽、打著綁腿的革命軍開進了繡林城。正是新舊交替之際,城中人心惶惶,有錢人家早已卷了金銀細軟躲到鄉下去了,街上商鋪全都關上了大門,唯有衣鋪街的裕豐當鋪卻還大門敞開,夥計們忙進忙出,一如往常。
這一天,剛吃過中午飯,張煦正坐在櫃台後麵的高凳上喝茶,隻聽街上傳來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一隊荷槍實彈的革命軍忽然間就開到了裕豐當鋪的大門口。一聲口令,隊伍變作兩排,標槍似的分立大門兩邊。
張煦哪裏見過這般陣勢,嚇得他把一口滾燙的濃茶憋在喉嚨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燙得眼淚直往外冒,心裏一個勁地埋怨父親,總說革命軍不擾民不擾民,不用往鄉下躲。這下可好,當兵的都找上門來了,這還有好果子吃?
正沒個主張,一個腰別短槍戴著眼鏡的副官模樣的人背著手走進來,衝著櫃台裏喊:“誰是這兒的大掌櫃,快出來,咱們革命軍新式陸軍第10師師長前來拜訪。”
繡林城地處湘鄂之邊,長江南岸,而革命軍新式陸軍第10師師長則正是新政府派駐湘鄂兩省的最高軍事指揮官。張煦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忙叫人去找父親來。
張寶恒急忙從樓上下來,候得片刻,便聽得一陣踢踏的腳步聲響,一名穿長筒靴、呢料軍服配金色領章的年輕軍官自兩排士兵夾成的通道裏大步走了進來。
張寶恒不敢怠慢,急忙領了兒子上前迎接。
那位師長進得當鋪,順手摘下頭上的大簷帽交給副官拿著。張寶恒父子抬頭一瞧,咦,怎麼這麼眼熟啊?正自驚疑,那軍官早已哈哈大笑起來,拱手道:“張大掌櫃,別來無恙啊?”
張寶恒父子這才看清,原來這革命軍的師長竟是孫麟。父子二人先是一愣,繼而長舒口氣,忙請孫師長到裏麵客廳喝茶。
雙方落座,喝了一陣茶,孫麟才說:“當年我從裕豐當鋪當了一千五百塊銀圓,去給家母請大夫看病,無奈家母已病得厲害,連看了幾位大夫,終是回天無力……家母病逝後,我給她辦完葬禮,就帶著手裏邊剩下的一點錢出外遊學……後來在廣東認識了黃興,參加了同盟會和革命軍……”
他呷了口茶接著說:“孫某此來,沒別的意思,隻是想贖回三年前當出的那尊白玉奔馬,畢竟是家傳之物,若是丟了,百年之後,孫某實在無顏去見祖宗。孫某知道當期早已過了,所以孫某除了利息照付,還願加付五百元贖金。假如那尊白玉奔馬尚在貴處,還請張大掌櫃行個方便。”
張寶恒忙說:“孫師長太客氣了,加付贖金就請免了,老朽可是把那尊玉馬精心收藏著,隻等您回來取呢。”一欠身,說,“您請稍等。”轉身上樓,
往庫房裏取了一個精致的小木匣子下來,雙手遞給孫麟。
孫麟打開匣子,不由得驚得呆住,匣子裏竟然裝著兩尊一模一樣的白玉奔馬,定睛細看,好半晌才瞧出點端倪,原來上麵那隻翅膀線條較直較粗的玉馬,才是自己當給裕豐當鋪的,而下麵那尊翅膀線條細致流暢、刻工深淺一致的玉馬,看上去似乎更為舒服,卻不知從何而來。
他捧著匣子呆了半晌,才疑惑地問:“這是……”
張寶恒微微一笑,卻並不急於解釋,隻指著兩尊玉馬向他講解起玉雕的刀工技法來:“漢代最突出的雕刻工藝是‘漢八刀’和‘遊絲毛雕’。‘漢八刀’采用單撤刀法,起刀輕、落刀重,刀法簡練,線條剛勁有力。‘遊絲毛雕’的陰刻線則細如發絲,彎曲有度,脈絡清晰。後人模仿這兩種刀法,大都不得要領。‘漢八刀’的剛勁簡練和‘遊絲毛雕’的纖細隱逸都是後人所不能企及的,尤其是後人模仿‘遊絲毛雕’,線條雖然也還流暢,但大多會出現跳刀現象,內行人一瞧便知……”
孫麟仔細看著自己那尊白玉奔馬,果見陰刻細線的細微處,似有跳刀痕跡,不由得心頭一震:“莫不是我這尊玉馬,是贗品?”
張寶恒搖頭道:“倒也不是贗品,隻不過是仿作而已,不過雕工不俗。若不是剛好幾年前我手裏收藏著一尊白玉奔馬的真品,倒是不易看出真偽來。”
孫麟一呆,說:“這尊白玉奔馬是我們孫家曆代相傳的寶物,怎麼可能會是仿作,難道……”他眉頭一皺,“對了,我想起來了,在我小的時候,家道還未中落,家裏曾失盜過一次,我曾聽我曾祖父嘮叨,說家裏最值錢的東西丟了,後來又說找回來了,莫非當時就是丟了這傳家之寶,因怕無顏麵對列祖列宗,所以就找人仿雕了一個?”
張寶恒點頭道:“我想大概也就是這樣了。隻是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尊白玉奔馬被盜賊轉手後,七彎八拐,竟又被賣到我這兒,被我一直收藏著。”
孫麟又是一呆:“這麼說三年前我把這尊白玉奔馬一拿到裕豐當鋪,您就知道這不是真品了?”
張寶恒含笑點頭,道:“我不但知道這不是真品,而且我還知道你不知道這不是真品。開當鋪的嘛,講究的就是濟人燃眉,所以當時就照你要的價
碼收下了……”
孫麟呆立半晌,驀然明白了這位老人的良苦用心,雙膝一曲,“撲通”一聲就跪在了他麵前:“大掌櫃,當年若不是得您援手之恩,我孫麟隻怕早已餓死,絕不會有今日……”
“孫師長言重了。”張寶恒忙伸手將他扶起,欣慰一笑,“也好,這兩尊玉馬,正好物歸原主了。”
孫麟忙擺手道:“孫某當給裕豐當鋪的這一尊玉馬,孫某照價贖回,這另外一尊,孫某說什麼也不敢要。”
張寶恒臉色一沉,舉起那尊玉馬,就要往地上砸。孫麟忙攔住他:“大掌櫃,這是幹什麼?”
張寶恒道:“既然連它真正的主人都不要它了,我又何苦留著它?”
孫麟見他執意相贈,苦笑一聲,隻得把兩尊玉馬都抱在懷中,感激道:“大掌櫃,現時新舊交替,世道不寧,今後若有用得著孫麟的地方,盡管開口,孫麟赴湯蹈火,絕不推辭。”
張寶恒說:“一定一定,喝茶喝茶。”兩人端茶一抿,哈哈一笑。
正喝著茶,敘著舊,忽有一名夥計從外麵送進來一封信。張寶恒拆開一看,眉頭當即就擰了起來,又把信遞給兒子看。孫麟看出端倪,就問:“莫非有什麼事?”
張寶恒忙搖頭一笑:“沒事沒事,孫師長,請喝茶。”
張煦看完信,卻沒他老子沉得住氣,當即拍案而起,怒斥道:“混賬,這是什麼世道,隻許他們做生意,卻不許咱們開當鋪,王法何在?公道何在?”
孫麟起身問:“到底是什麼事兒?”
張煦是個急性子,瞧了沉默不言的父親一眼,就把事情和盤托出。
原來裕豐當鋪這幾年生意做大了,想在湘鄂兩省的省城長沙和武昌各開一間分店,鋪麵已經選定,可現在省城那邊的管事來了信,說人家省城人排外,組成了一個什麼典業公會,硬是不許他們進城開當。
孫麟聽罷哈哈一笑:“這有何難,湘鄂兩省剛好都是孫某的管轄範圍,大掌櫃盡管放心地把分店開到省城去,孫某保證今後再也不會有任何人敢找
你們的麻煩。”
張煦大喜:“真的?”
孫麟用力一點頭:“絕無戲言。”
就這樣,孫麟安排副官給兩省典業公會打了個招呼,裕豐當鋪的兩家省城分店,就紅紅火火開了起來。
已經帶著家小躲到鄉下的德懋當鋪的大掌櫃李呈祥聽到這個消息,氣得一連好幾宿沒睡著覺,三年前原本是想讓張寶恒這老小子吃個虧,卻沒料到讓他在三年之後撿了個大便宜。最後他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開當鋪,一定要有眼光,不但要有識貨的眼光,而且還要有識人的眼光。誰知道張寶恒是不是當初就看出落魄孫這小子將來必有飛黃騰達成就大器之日,所以才預先埋下那麼一個伏筆呢?
半年後,張寶恒把裕豐當鋪的總店搬到了省城武昌,後來在孫麟的幫助下,又在湘鄂及臨近的川貴皖贛等省份一些大城市開了近二十家分店,成為民國時期江南最大的當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