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通往小院的門沒有閂上?多治比覺得也不可能。當時小吏下門閂的聲音,他聽得清晰分明。

不會是死者突然中風倒地撞出血的吧?多治比立馬否定了這個荒唐的假設。因為即便真的發生此等荒謬的事情,其前提也是死者要進入屋子。問題是,死者究竟是怎麼進入屋子裏的呢?一定是他殺。問題是凶手殺人以後,又是怎麼離開屋子的?

曹茂已經嚇得魂不附體,連站都站不穩了。他慌張地出了屋子,用手背擦掉額頭的汗珠,四下張望,茫然地問押使:“公文室在哪邊?”

多治比感到不可思議,沒好氣道:“我才到長安,來四方館也是頭一遭,你日日出入此處,怎的反而問起我來?”

“啊,是,是……下官失禮了……”曹茂慌張地哈腰致歉,腦子裏卻仍是一團糨糊。

押使並未放在心上,畢竟自己是站在走廊上遠遠看著,而曹茂卻是近身看到了死人,受到刺激語無倫次也在情理之中。

曹茂本想抄近道,可在院子裏轉悠了半天,一會兒沿著鋪石小道走,一會兒又沿著院牆走,愣是沒找出路來。

押使見狀,建議道:“不如走平日走慣了的路,想來還快些。”

“是,是……”曹茂掄起袖子擦了擦額頭,回到走廊上。

多治比已然不對驚慌失措的曹茂抱有希望,他憑借著記憶,認出了走廊拐角處的八棱青銅蠟台。“這邊。”

曹茂踉踉蹌蹌地跟上去。

“鎮定一些。”多治比道。

曹茂總算稍稍鎮定了一點,搞清了方向。

兩人到了公文室。

署丞李宜果然還在處理公文。當時,他正在詢問小吏一些細節,見了曹茂和押使,皺眉問道:“怎麼了?可是哪裏招待不周?”以他的經驗,已經回房的客人又折回來,準沒什麼好事,想必又是來抱怨被褥太硬、屋裏漏風的。

曹茂這次沒有翻譯,而是直接回道:“不是,不是。是、是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在哪裏?”

“就、就在大使的屋子裏……可、可能是被人殺掉的,都流血了,已經沒氣兒了。”

“大使的屋子裏?我們不是才從那裏出來嗎?”

“是、是才出來。”

“屋裏怎麼會有人?你不是鎖了門嗎?”

“是、是鎖了門,而且門鎖也好好的,可、屋子裏就是死了個人。”

“那人是怎麼進去的?”

“屬下不知。”

“你不是在夢遊吧?”

“若真是夢遊就好了,我還摸過屍體呢!”

“從剛才離開到現在,也不過一刻鍾吧?”

“是、是的。”曹茂隻覺得腿腳無力,癱軟地跪倒在地上。

李宜見曹茂的樣子,這才放下手頭的工作,道:“沒出息的家夥!……既是有人被殺,就趕緊去通知金吾衛。鴻臚寺典客署可管不了這等事。”

日本養老元年,正值大唐開元五年。玄宗皇帝即位五年以來,大唐帝國可謂撥雲開霧,陰霾盡散,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

自高宗皇帝駕崩後,武後稱帝,即為武則天。她改國號周,掌政三十餘年。神龍元年,中宗皇帝李顯複位。但他重用皇後韋氏,甚至允許其參與朝政。韋後與武則天的侄子武三思關係曖昧,而她的女兒安樂公主又嫁給了武三思的兒子,雙方是以結成了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左右著朝政。因此,《新唐書·睿宗玄宗紀讚》有雲:“自高祖至於中宗,數十年間,再罹女禍,唐祚既絕而複續。”

中宗死後,大唐陷入權力紛爭之中,最終由李隆基掌握大權,登上帝位,即玄宗皇帝。“女禍”自此告終。或許是重新由男性皇帝掌權的緣故,長安城內洋溢著不同於武則天、韋後時期的氣氛。最顯而易見的,要數花街柳巷生意之興旺。

賀望東正在掬水樓喝酒。

掬水樓在皇城東南方的平康坊中,與皇城隻有一道之隔。所謂的“坊”,是指主要街道之間的區域。長安城的主要街道,南北十一條、東西十四條,一共有一百一十個坊。坊有坊門,每天太陽一西斜,鼓聲便響了,待八百響之後,坊門關閉,禁止出入。平康坊的西鄰是務本坊,國子監就在其中。換句話說,長安的花柳街緊挨著官廳街和學府街。

“看樣子今日是回不去了。”

其實賀望東壓根兒就沒想走。八百響鼓聲敲完少說也得半個時辰,當初製定此規矩,就是為了讓外出的人有足夠的時間回到自家所在的坊內,或者到親戚家中留宿。

賀望東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躺下來,腦袋枕在一位女子的腿上。

女子名叫小凱,是掬水樓的歌妓,體態豐腴,獨具韻味。她一邊輕柔地撫摸著賀望東的頭發,一邊勸道:“你該回家看看了,莫問爺爺在等你呢。”

一般的煙花女子都會勸客人在此過夜,小凱之所以勸賀望東回去,是因為賀望東在她這裏已經住了很多天了。

“明日再回去。”賀望東的語氣淡淡的。

小凱所說的“莫問爺爺”是賀望東的監護人,全名真人莫問。他是從日本來的,脾氣有些古怪,人品自然沒得說,就是嘴太碎。為了躲開他的碎碎念,賀望東常常流連於康平坊的花街柳巷。不過是該回去一趟了,至少要將會見日本使節的事彙報一下。還有那個小箱子,他至今沒打開,倒不是不好奇,隻是覺得最好當著老頭兒的麵打開。隻是一聽到老頭兒的名字,他還是會覺得渾身發毛。他有點兒不悅地說:“溫香軟玉在側,談那糟老頭兒做什麼!”

就在這時,小凱的丫鬟撩開竹簾道:“遙大鯨大人來了。”

“遙大鯨?我不記得叫他來了呀。”賀望東說。

“我也不記得你叫我來。”一個男人從丫鬟身旁直闖進來。雖名為大鯨,卻是個不足五尺的矮子!

“得,得。一大一小到齊了。來,好好喝一杯。”賀望東的腦袋仍枕在歌妓腿上。

歌妓名為小凱,闖進來的矮子名為大鯨,賀望東風趣地稱他們為“一大一小”。

“今日我可是有正經事。”遙大鯨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一屁股坐在賀望東和小凱旁邊。賀望東經常請他吃飯喝酒,他平日裏收斂得很,有時還給賀望東斟酒,今日卻是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他兩個胳膊往胸前一抱,又道:“今日不喝酒。”

“可不是嘛,就這樣子,瞧著也不像是來要酒喝的。”

小凱的話中有諷刺之意,遙大鯨卻像完全沒有聽出似的,一本正經道:“我是為了公事而來。我要問你一件事。”

小凱嗔怪道:“何必如此嚴肅呢。”

遙大鯨在金吾衛當差。他也算是名門子弟,因不愛念書,進不了國子監,就在衙門裏尋了個差事。要知道,能進金吾衛的,哪怕是最低的職務,也沒有那麼容易。自古坊間便有語雲:“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陰麗華是後漢光武帝的皇後。能娶到陰麗華那樣才貌雙全的女子,能在威武的金吾衛做官,這是大唐男子夢寐以求的。

長安城有兩個金吾衛,左金吾衛在左街的永興坊,右金吾衛在右街的布政坊。一左一右兩個金吾衛在皇城兩側嚴密地注視著整個長安城。金吾衛在城內巡邏,既是為了維護治安,也是為了彰顯朝廷的威風。因此,金吾衛挑選的人,大多體格魁梧、相貌俊秀。而遙大鯨能進金吾衛,不用說,是靠走後門的。當然,像身著華服騎馬巡邏這等差事,是落不到他這矮子身上的。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搜查罪犯,因此,他天天在左街奔走。

賀望東頭也不抬,隻是睨視了一眼遙大鯨,道:“問我嗎?”

“不錯。”大鯨頓了一下,“你今日可是去了四方館?”

“哦,去過。日本使節來了,我去拜訪了一下。離開後我就到這裏來了。怎麼了?”

“就是今日來的那個日本大使,他屋子裏死人了。”

“什麼?”賀望東這才抬起頭來。

“就在你離開以後。”

“誰死了?該不是押使吧?”

“那倒不是。是個叫阿星的人。他也是四方館的客人。”

“是那個家夥呀……”

阿星在長安城可算是相當有名的人物。長安屬於國際性的大都會,商貿往來頻繁,各色人等齊聚,城中甚至還有摩尼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等的建築。阿星可以說是長安國際化的一個縮影。他的爺爺是波斯人,奶奶是中國人,他的混血兒父親,娶了一個回紇女子為妻。

阿星的父親嗜錢如命,仗著自己有外國人的血統,在四方館內白吃白住。阿星在長安出生,雖不是外國使節,但也在四方館占了一個房間。

“阿星死了,這下麻煩了。嫌疑人可不少,光長安城裏,估計就有幾百人呢,連我也有嫌疑啊!”大鯨說道。他曾經為了還賭債而向阿星借錢,後來被阿星索命一般追債,吃了不少苦頭。

賀望東坐起來,湊到大鯨身邊道:“既然你是來向我了解情況的,且把事情詳細地說給我聽聽。”

賀望東何許人也?老實說,他自己也是稀裏糊塗的。這世上還有比不知道自己是誰更糟糕的事情嗎?他是六年前來大唐的。在那之前,他一直在日本,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日本的什麼地方。他隻記得離國都不遠,在宮廷中講學的博士們還會特意來他的住處為他上課。而且,從周邊的人對自己的態度中可以想見,自己的身份必然與眾不同。但是,誰也沒有告訴他身世。

從賀望東記事起,真人莫問就在身邊服侍自己。他不止一次地問老頭兒自己的父母是誰、在哪裏,可老頭兒每次都悲傷而肅穆地直搖頭。賀望東長到十歲,就不再問了,反正老頭兒也不會說,不如自己去尋找答案。就這樣,他養成了凡事都要一探究竟的性子。

至於為何來大唐,賀望東也是雲裏霧裏的。那是六年前的一天,真人莫問眼淚汪汪地對賀望東說道:“您就要去大唐的長安了。老奴會陪著您。”

“為什麼要去這麼遠的地方?”賀望東問。

“您就不要問了,去了便是。大唐雖遠,到底比日本大得多,也繁華得多。無論如何,總比等死好啊。”

總比等死好。

賀望東就因這莫名其妙的理由,被莫名其妙地帶到了長安。好在他天資聰穎,適應性極強,很快學會了長安話,融入了長安的生活,還進入了弘文館。不過,弘文館每年隻收三十多名學生,且都是皇族貴戚及高級京官子弟,賀望東能進弘文館,更多的是因其身份之特殊。這一點,從大唐皇室對他的特殊禮遇亦可得到佐證。

賀望東探究多年的身世之謎在這裏找到了一把鑰匙,這讓他欣喜萬分。自己和日本皇室有關,這是毋庸置疑的了。隻是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呢?他找不到鎖孔,因此又有些焦急。白天去見多治比時,賀望東並未問起自己的身世。他想,估計押使也不知道,最多說一句“和皇室有關”這種明擺著的廢話。

現在四方館出人命了,就在他白天去過的那個屋子裏。

賀望東聽完遙大鯨的講述,不以為意地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不都明擺著嗎?”

大鯨認真地說道:“別開玩笑,說正經的呢。門窗都關得好好的,人在屋子裏被殺,連金吾衛裏當差多年的人都說了,這種怪事,自有金吾衛以來還沒有發生過呢。”

金吾作為官署名,自漢代就有了,最初叫執金吾。“金吾”即“金烏”,是傳說中有三隻腳的神鳥,主驅逐汙穢不祥。天子出行時,長官手執金吾之像,在前警示戒備,因以為官名。隋煬帝時改為左右候衛。唐龍朔二年,采用執金吾舊名,改稱左右金吾衛,設大將軍、將軍及長史、諸曹參軍。

這等密室殺人案件縱使詭異,但金吾衛自設置以來已有幾百年,若說從未遇到過,未免誇大其詞。大鯨卻相信了。

賀望東說道:“我問一件事。走廊一側的大門鑰匙是曹茂拿著的,不過應該不會隻有一把吧?”

“這個嘛……各個屋子的鑰匙都有一把備份,放在客館的公文室中,以備不時之需。”

“大鯨,你有大好的前途,將來定能出人頭地。”

賀望東突然改變話題,大鯨被唬得一愣,繼而有些難為情地晃了晃肩膀道:“你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賀望東笑道:“每個人的腦袋都是一張網,要讓思緒在這張網中遊刃有餘。你在這方麵還不足啊。”

大鯨麵露慍色:“啥玩意兒?你是說我沒腦子?”

“非也。你在敘述整件事的時候頗得要領,這可是一般人所不具備的本事。”

大鯨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他一麵觀察著賀望東,一麵隨意附聲道:“是嗎……”

“老實說,在這一點上我甘拜下風。方才你要我講講在四方館會見日本押使的情景,真是要了我的命。雖然我心裏一清二楚,可要讓別人也聽得明白,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大鯨不經誇,這不立馬就笑開了:“哈哈,過獎了!自進金吾衛以來,我可是受了嚴格訓練的。如何準確地報告一件事,這不過是基本功罷了。”

“聽你說完,感覺謎底已經呼之欲出了。”

“哦?真的?你知道凶手是誰了?”大鯨是個急性子,連忙追問道,恨不得立馬去把凶手抓了。

“我又沒說謎底已經出來了。”

“嗨!你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