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望東想了想說:“給我兩天時間。兩天後的這個時候,你來這裏。到時我告訴你謎底。若是我不在,會把答案寫在紙上,讓小凱交給你。如何?”
“果真?那太好了!”
大鯨和賀望東相交多年,彼此已是相當的了解。對於這個來曆不明的賀望東,大鯨最佩服的就是他的探查能力。見賀望東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大鯨不由得鬆了口氣。這家夥有能耐!信他準沒錯!這樣想著,大鯨不覺綻開了笑容。
“你的公事辦完了吧?”賀望東問道。
“哈哈,完了,完了,可惜回不去了。鼓聲馬上要停了。”大鯨說著無奈地笑起來。
“這麼說,是打算留在這裏一起喝酒了?”
“不然呢?”
“狡猾!”賀望東笑著拿起酒壺。
宵禁的鼓聲一停,一般人確實無法進出坊門。但是宵禁之後,金吾衛還要負責巡街,就算大鯨不是巡街的,若想進出坊門也不是什麼難事。說白了,這矮冬瓜無非是想留下來蹭一頓免費的酒。
六
轉眼兩天過去了。遙大鯨按照約定興衝衝地來到掬水樓。
哈巴狗在門口汪汪叫著迎客。
濃妝豔抹的老鴇高聲道:“遙公子啊,賀公子沒有來!”
大鯨沒有理會,大搖大擺地進了樓,反正賀望東在不在不打緊,謎底在就行。
鸚鵡用嘶啞的聲音歡迎道:“請進,請進。”
大鯨走進前兩日和賀望東約定的房間。裏麵沒有人,不過丫鬟已經去通傳。不一會兒,小凱來了,她身姿搖曳,衣著光鮮,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不愧是長安城中數一數二的名妓。
“讓您久等了。”小凱說著,將一個信封交給大鯨,“這是賀公子讓我轉交給您的。”
大鯨拉過一張高椅,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大鯨雖不愛讀書,但也不是睜眼瞎,他讀著信,眼睛越來越亮,最後一拍大腿叫道:“原來是這樣!”那一拍可不輕,但他完全沒有感覺到痛。“全明白了!這個賀望東,還真有兩下子!”他把信塞進信封,揣進懷裏,一刻也不耽擱地跑出了掬水樓。
小凱在他身後嗔怪道:“也不知說個謝字。”
再說賀望東,他其實就在掬水樓的上房裏。在大鯨進來、小凱出去之前,他一直枕著美人的大腿躺著。小凱回到上房,在離賀望東不遠的地方坐下。
“他不知怎麼的,發瘋似的跑出去了。”
“是嗎?想必是案件有望偵破,他高興吧。畢竟在金吾衛當差這麼久,他還真沒立過什麼功……過來,還是躺在你腿上舒服。”
小凱湊了過去。起身時,不慎帶起了裙邊,露出了雪白嬌嫩的腿。若是外出,縱使是妓女,裙子裏麵也是穿褲子的,還會在腳腕處用帶子束上,不過在接待客人時常常不穿褲子,尤其是天熱時節。長安殘暑未消,小凱的絹裙下便是修長白嫩的腿。
賀望東把腦袋直接枕在小凱光滑的腿上,手不自覺地撫摸著小凱的肌膚。
“香汗薄衫涼,涼衫薄汗香……這樣躺著倒是無比愜意。”
小凱撫弄著賀望東的臉,嬌聲問道:“前兩日聽遙公子講案子,我也覺得匪夷所思。這才兩天工夫,你果真弄清楚了?”
“自然。就算再複雜的事,隻要進了我的腦袋,總能理出頭緒來。這可是我從小練就的本事。”
“我可以聽聽嗎?該不是不能說吧?”
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這是行業的規矩。小凱是名妓,自然知道這一點。不過她與賀望東相交甚深,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以探尋的語氣問道。若是賀望東不願意說,她是絕對不會繼續追問的。
“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賀望東想了想道,“反正離宵禁還有些時候,閑著也是閑著,就給你說說吧,權當打發時間。”
在一般人看來,“密室殺人”實屬詭異案子,而在賀望東看來,凶手的致命錯誤正是把現場偽裝成密室。
誠如大鯨所說,阿星和他的父親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守財奴。他到處放高利貸,逼債又緊,多少人對他恨得牙癢癢的。四方館終究是客棧,對於出入者並沒有嚴格的限製,扮成小廝或雜役混進去還是比較容易的。因此,若是房間沒上鎖,嫌疑人確實有幾百人,可偏偏房間上鎖了,這就一下子縮小了範圍,而且,嫌疑最大的就是能打開門鎖的人。
“能打開門鎖的人?鑰匙是通事大人拿著的,可他寸步不離地陪著大使呢。”
“不錯。所有隻剩下一個人了。”
“誰?”
“典客署丞李宜。”賀望東說著,擰了一下小凱的小腿肚。
小凱不由得身子一顫,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過於吃驚。
七
一日前,賀望東以拜見日本來的押使大人為由,再次去了四方館。他此行有兩個目的,一是向多治比本人確認事件經過,二是借多治比的身份之便去案發現場查看一番。
原本賀望東還懷疑,凶手或許是一位開鎖高手,也有可能是從小院的高牆翻進來後撬開門閂進的屋。然而經過對門鎖和門閂的查看,並未發現任何撬動的痕跡。且多治比作為這方麵的專家,也信誓旦旦地說門和鎖絕對沒有被人為損壞過。因此,賀望東把目標鎖定在了手握鑰匙的兩個人身上,即曹茂和李宜。但曹茂自始至終都陪著多治比,那就隻剩李宜了。
“可是,你說的那個李大人不也一直和大使在一起嗎?而且命案發生後,大使和通事大人去公文室找李大人時,他正在和小吏談公事呢。”小凱說。
“沒錯。可他仍疑點重重。”
“什麼疑點?”
賀望東慢悠悠地說道:“那家夥說有文書需要簽署,把大使帶去了公文室,這就很奇怪啊。文書又不重,叫小吏拿到客房來不就好了?昨日我去見大使,大使告訴我,那天他本來是要親自出去見我的,但是被李宜攔下了,說什麼我是身無官職的後輩,讓大使親自出去見不成體統,這才叫小吏帶我進了大使的屋子。照他的大道理,讓舟車勞頓的大使馬不停蹄地去公文室簽署文書豈非更不成體統?”
“話雖如此……或許是考慮到文書重要,搬來搬去怕有閃失呢?”
“都已經從鴻臚寺搬到四方館的公文室了,還會在意多走幾步路搬到大使的屋子裏去嗎?他分明是想支開大使,因為他要在屋子裏做手腳。”
“你是說殺人?”
“非也。他是要把阿星的屍體放好。”
“你的意思是,那個時候,阿星就已經死了?”
“沒錯。我第一次去見大使時,屋裏點了很濃重的線香,當時並未多想。但昨天去見大使時,他的屋子裏並沒有點香。出來的時候,我問了客館的雜役,才知道若不是客人要求,客館一般是不點香的。那就奇怪了,大使先前的屋子,好端端的幹嗎要點濃香?其中必定有鬼。”
“這和阿星的死有什麼關係?”
“點香是為了掩蓋屍體發出的氣味。”
“你是說阿星的屍體一直在屋子裏?”
“聰明!”
“難道大使之前都沒有發現?”
“他前腳剛進屋,後腳我就去找他了,接著又被李宜催命似的催去了公文室,根本沒有好好看過屋子。更何況,凶手自是把屍體隱蔽好了,總不能讓其大大方方地暴露在外。”
“可這也不能說明人是李大人殺的呀!他和阿星有什麼深仇大恨,竟至於下此毒手?”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阿星放高利貸,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本來嘛,李宜當他的官,阿星混他的道,井水不犯河水。可誰都有火燒眉毛的時候。這李宜也不知犯了什麼渾,竟向阿星借錢,且數額龐大。就靠他那點兒俸祿,恐怕一輩子也還不上了。這阿星催債堪比催命,李宜日子想來不好過。他是朝廷命官,若是阿星到鴻臚寺卿或禦史台去告他個欠債不還,那他的仕途也就到頭了。錢是還不上了,那就隻好堵住阿星的嘴,最安全的辦法,自然是殺了他。”
賀望東這些推論並非空穴來風。他在這長安城混了這些年,為了弄清自己的身世,結交了不少紈絝子弟和三教九流。這兩日他特意在長安的街頭巷尾“閑逛”,得到了兩個重要信息:其一,在日本遣唐使團達到長安的前兩天,有人還見過阿星,而之後他就消失不見了,四方館的雜役也證實了此事;其二,阿星曾對人說李宜從他這裏借了一筆巨款,有這個護身符在手,他就沒有後顧之憂,雲雲。
“如此說來,這個李大人確實有殺人動機,而且也有大門的鑰匙……可他為何要在客館中將人殺害?這樣豈不是連他自己也有嫌疑了?”
“這就是他的聰明之處。客館是他的地盤,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一個人,比在外麵可容易多了。但日本使團來長安在即,長安城和四方館都加強了戒備,活人蒙混進出還有可能,要搬個屍體出去可不容易。一旦屍體被發現,自己作為典客署丞,是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幹係的。要讓自己擺脫嫌疑,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製造不在場證明。所以,他利用日本使團來唐的機會,把現場布置成剛剛發生命案的樣子,模糊了殺人時間,也擺脫了自己的嫌疑。這樣一來,即便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發生了命案,也頂多落個管理不善的罪名。這可比殺人輕得多了。”
“等一下……李大人先是和大使在一起,後來又一直在公文室,有小吏做證呢,根本沒有時間去布置現場啊。”
“他有時間。”賀望東看了一眼小凱,繼續說道,“曹茂一直在替他爭取時間。”
“曹通事?”
“大使簽署完文書後,曹茂以為他介紹館中情況為由,走了不少冤枉路。李宜對館內情況熟門熟路,他有足夠的時間拿著鑰匙抄近道去大使的屋子。待布置完現場,他再抄近道返回公文室。為了不引人懷疑,他還特意叫了個小吏來,偽裝成一直在處理公文的樣子。”
“明白了……若曹通事被李大人收買了,那麼在發現屍體後,他驚慌失措以至於在館中迷路,也是裝的了?”
“不錯,這也是為了替李宜多爭取一些時間。隻要李宜有完備的不在場證明,就算以後被查出曾向阿星借過高利貸,也不會被認為是凶手。何況,高利貸者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最後實在查不出凶手,老百姓也會當這是上天的懲罰。”
“實在難以置信,堂堂典客署丞,竟然……賀公子果然天資過人,什麼詭計都瞞不過您。”
“這還多虧了大鯨這小子,若不是他交代得清楚到位,我還得多花一番工夫呢。”
那天聽完遙大鯨的敘述,賀望東就開始懷疑李宜了。這兩天經過走訪暗查,他幾乎可以確定李宜就是凶手,但要定罪,關鍵是凶器和證人。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最容易拿下的自然是曹茂。
西域來使頻繁,相關的通事自然事多錢多,加上無事時還可以幫助往來客商做做翻譯,生活可以說是有滋有味。可日本已經十五年沒有來使了,隔著茫茫大海,客商自然也極少。曹茂雖任通事,卻因不是正式官員,沒有事的時候是不拿俸祿的。因此,和其他通事相比,曹茂的生活可以說是捉襟見肘。而且,曹茂因被懷疑是流亡到大唐的日本人的後裔,總被當作外人而受到排擠,他性子又軟弱,李宜一威逼利誘就屈服了。
賀望東找到曹茂,直截了當地分析了利害關係。這曹茂到底不傻,也知道紙終究包不住火,戰戰兢兢地交代了所有的事,隻求能換得一命。
有了證人、證詞,李宜想賴也賴不掉了。
因賀望東求情,刑部隻將曹茂革職、貶為奴隸,並賜給了賀望東。換句話說,賀望東作為主人,對曹茂有生殺大權,也可使其成為自由身。
賀望東對刑部的這個處置很滿意,同時對自己的身世有了進一步的感受——在這異國他邦,自己的話仍相當有分量,可見自己的身份確實非同一般。他是六年前來到長安的……但奇怪的是,無論是日本的史書,還是中國的史書,都沒有記載那一年有遣唐使。
“你在想什麼?”小凱見賀望東忽然不說話了,便問道。
賀望東回過神來,低聲道:“開始敲鼓了啊……”
宋代的《冊府元龜》一書中提到:“(景龍)五年……十月丁卯之日,日本國派使朝貢。”押使正是真人莫問。在鴻臚寺的奏折上,還有押使請求參拜孔廟的記載。“景龍”即是前文提到的中宗皇帝李顯的年號。曆史上,景龍四年改元為景雲,因此並沒有“景龍五年”一說。而賀望東正是在這不存在的“景龍五年”來到長安的。這似乎注定了賀望東的身世將永遠是個謎。
[1]元正天皇:日本第四十四代天皇,日本史上第五位女帝,在位時間為靈龜元年九月二日(715年10月3日)至養老八年二月四日(724年3月3日)。
[2]難波:今大阪。
[3]從公元七世紀初至九世紀末約兩個半世紀裏,日本為了學習中國文化,先後多次向唐朝派出遣唐使團。這延續二百餘年的遣唐史,在不同時期,組織、規模、交通路線都有很大變化。第八次遣唐使於養老元年(717年)出發,養老二年(718年)歸國。
[4]元明天皇:日本第四十三代天皇,奈良時代的首位天皇,女帝。在位時間為慶雲四年七月十七日(707年8月18日)至和銅八年九月二日(715年10月3日)。
[5]正倉院:日本奈良時代的倉庫,在今奈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