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複始,萬象更新。

大唐在一片喧鬧中迎來了開元六年。

正值上元佳節,長安城淹沒在千燈萬花之中。街道兩旁掛滿了形態各異的燈籠,各家門前也都換了新燈,有玉兔、老虎、猴子、龍等新奇的燈籠,也有畫著八仙過海、嫦娥奔月等神話故事的傳統燈籠。有的挑起長竿,掛出一麵麵五彩斑斕的燈籠牆;有的直接掛在樹上,裝點出一株株絢麗奪目的燈籠樹。

宰相蘇味道曾作詩雲:“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一年當中隻有上元這一天長安城允許夜行,因此雖非春宵,卻也是一刻值千金。

晌午剛過,人們就已經按捺不住,紛紛上街觀燈賞玩。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頭百姓,在這一片人山人海中,都不過是熙熙攘攘的觀燈者中的一員。

賀望東帶著此次隨遣唐使來長安的日本留學生阿倍仲麻呂去逛西市。

朱雀大街把長安城一分為二,東西兩邊各開辟了一個市場,是為東市和西市。東市靠近三大內,即西內太極宮、東內大明宮、南內興慶宮,周圍坊中多為皇室貴族和達官顯貴宅第,故市中多上等奢侈品。而西市不僅是平民百姓的市場,也是各國客商集聚之地,占地之廣、商鋪之多蔚為壯觀。

阿倍仲麻呂自幼聰穎好學、才華橫溢,當賀望東問他為何來大唐時,這個年輕人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來是為了學習大唐先進的文化。”

賀望東笑了笑,既有些佩服他的抱負,又不免擔心他有些自負,便說道:“誌向高遠,隻是不可過於心急啊。”

“大唐文化博大精深,我國望塵莫及,我輩須夜以繼日,方能汲取一二,為我日本做些貢獻。”

“嘚……”賀望東看著這個目光炯炯的年輕人,自知勸說無益,不如帶他去玩,看看真實的大唐長安,於是兩人就到了西市。這裏除了貿易買賣,還有眾多有趣的民間藝術。有的搭個小棚當街表演;有的圍個圈子現場賣藝;有的在酒肆茶館中演出;還有的專門開了個館子,小廝在門口熱情地招攬顧客。

“想看點兒什麼?”

阿倍仲麻呂初來乍到,聽不懂當地語言,覺得看看也不錯,便說:“就看最能反映大唐特色的吧。”

“入魔了。”賀望東有些無奈,他在長安混了六年,對這些表演耳熟能詳,也不知哪樣最能表現“大唐特色”,便道,“那就隨便看看吧,若是覺得沒意思再換一個。”

“也好。”阿倍仲麻呂附和道。

正在這時,賀望東聽到後邊有人叫自己:“望東兄!”聽聲音像是遙大鯨,可賀望東回頭看了一眼,並未見那小子身影。

“在這兒呢!”

賀望東的目光再次在人群中尋找,總算在兩個高大的男人後邊,看到了矮子遙大鯨,他就像掛在那兩個人的胳膊下似的。

“來得正好,有事兒要問你呢。”賀望東道。

“什麼事兒?”大鯨好不容易從那倆大高個兒後邊擠到賀望東麵前,有些期待地問道。

“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就是想問問,西市中可有比較有趣的、有特色的玩意兒?”

“嗨,我還以為什麼事呢,果然沒什麼要緊的……”大鯨不免有些失落,不過很快恢複了神氣,他想了想道,“圍美姬!那個不錯。”

所謂的“圍美姬”,就是將飛刀、鏢或箭射在美女周圍的一種技藝。美豔的女子後背靠著木板,雙臂張開,投擲者以她為目標,將幾十枚利器圍著美女紮在木板上。排列越緊密有序,就越能博得陣陣喝彩。若是美女稍稍晃動,就有可能被劃破皮膚,甚至受重傷。

長安城會聚了各色高人,功夫不到家的半吊子是難以站穩腳跟的。在西市台上演出的“圍美姬”之所以能夠吸引大量圍觀者,一則作靶子的女子一個比一個美豔,二則是她們要被利器齊齊整整地圍上三圈。

賀望東和遙大鯨帶著阿倍仲麻呂擠進人群裏。首先出場的是一個男人,他投擲的是普通飛鏢。一連幾十發,刀片閃閃發光,在距離美女的身體大約十厘米的地方,整整齊齊地排開。接著另一個手持短弓的男人出場了。他麵容鎮定地連射幾十支紅色的箭,每一支都正好釘在美女和飛鏢之間,圍成一個紅色的人形圈。最後一個男人出場了,他表演的是吹箭,即用嘴把箭吹出去。箭是橘黃色的,射在紅色箭和美女之間狹小的空間上。

由此,從外到內圍著美女的是白色刀片、紅色箭、橘黃色箭,密密麻麻又輪廓分明。觀眾先是直冒冷汗,接著大聲叫好,如此反複,隻覺暢快過癮。

“怎麼樣?精彩吧!”大鯨有些得意地說道。

“確實不錯。了不起!”賀望東語氣中帶著佩服。這樣的技藝,在長安城恐怕是絕無僅有的,難怪大鯨要帶自己來看這個,“隻是……”

“隻是什麼?”大鯨問道。莫非賀望東還覺得不夠過癮?

“沒什麼。”賀望東掩飾過去,道,“這麼多人,恐怕不全是為了看表演吧?”

“不看表演,還能看啥?”

“想必很多人都是衝著美女來的。”

“這倒是……那個女人確實漂亮……”

“把這樣的女人當作靶心……多少人其實是想看看她有什麼反應……”

“什麼反應?”大鯨顯然沒有理解賀望東的話。

賀望東沒有解釋。剛才看表演時,他仔細地觀察著美女和看客的表情。大唐民風開放,女子出行也相對自由,但觀看“圍美姬”的八成以上都是男人。被當作靶心的美女身體不得動彈,但終歸做不到麵無懼色,麵對齊刷刷飛向自己的利器,或嚇得閉上眼睛,或緊咬著牙撐著,內心種種細微的活動都表現在臉上。觀眾之中就有不少人偏偏喜歡看美女的表情,以此獲得心理上的滿足。就連出場表演的那三個男人,似乎也沉醉在女人的麵部表情中。

表演看夠了,賀望東等人走出演藝場。遙大鯨和坐在演藝場門口的男人打了個招呼。那男人正端著一碗冰水喝著。當時長安夏日暑熱,冬日結冰,故有於冬季藏納冰塊於冰窖以供來夏使用的風習,但是多由宮廷、政府專門管理,因此一般平民在夏季很不容易喝到冰水。但是冬天就不同了,冰隨處可見。長安氣候幹燥,嗓子容易發幹,很多人都會在冬日喝點兒冰水緩解。此人喝的冰水叫作漿,是在甘蔗水中放入冰塊而成,因而略呈褐色。

“啊,遙大人……”喝冰水的人趕忙放下碗滿臉堆笑地迎上道。

“我看今天上座人都滿了,賺大了吧!”大鯨說道。

原來此人就是這個班子的班主。

他嘿嘿地笑道:“哪裏哪裏,隻是過得去吧……”他五十歲上下,又瘦又矮,動作卻相當敏捷,眼睛也滴溜溜地靈活得很。他不停地對這位金吾衛大人點頭哈腰。

賀望東見他的樣子,覺得這是個不好對付的老油條。走到西市出口處,他才說道:“剛才那個人,看起來不簡單。”

大鯨讚道:“不愧是賀望東,動若明火啊。我跟你說……”

這個班主本名曲明基,因避玄宗皇帝的名諱而改為曲明其。五六年前,曲明其獨自登台表演“圍美姬”,集飛鏢、射箭、吹箭三種技藝於一身,從未出現過任何差池,樹立了口碑,賺了不少錢,於是開了這個場子。如今表演的是他的三個徒弟,飛鏢王義,射箭孟悅道,吹箭宋卓。

末了,大鯨感歎道:“確實是個非同一般的人,不過現在好像一心隻想著賺錢了。”

“他不表演了?”

“眼睛不行了,演不了了。那種活計,眼神兒最重要。再說,當個領班也不錯,比起親自登台,賺得多還省心省力。”

上元節無宵禁,男女老少紛紛上街觀燈。有些人回家以後,也仍打開窗戶,想多看一會兒外頭的喧鬧景象。

賀望東和大鯨告別後,帶著阿倍仲麻呂在街上東遊西逛了一陣子,然後進了平康坊掬水樓。賀望東預定了二樓角落的房間。小凱作陪。

賀望東簡單地把阿倍仲麻呂介紹給小凱,又道:“找一個年輕的姑娘來。”

小凱聰慧過人,知道賀望東是要給阿倍仲麻呂找姑娘。不一會兒,她帶著一名紅發藍眼睛的胡人女子進來了。

“這是碧雲。從波斯來長安不過半年,中原話說得不利索,還請這位大人多多包涵。”

賀望東暗暗讚歎,不愧是小凱,選得正合適。阿倍仲麻呂眼下正拚命學習中原話,但仍說得磕磕碰碰,本就拘謹得很。若是小凱找個年紀稍大的、愛說話的姑娘,以阿倍仲麻呂一條筋的性子,拂袖而去也未可知。現在兩人年齡相仿,中原話的水平也差不多,相處起來自然輕鬆些。

“我叫碧雲。”胡人女子以笨拙的中原話自我介紹道。

“阿倍……仲麻呂。”隻說這一句,這個年輕人就已經滿臉通紅。

“大鯨這小子還不來,酒隻好一會兒再喝了。走,燈不錯,陪我看會兒。”賀望東說著走到陽台上。

小凱跟了出來。屋子裏就剩阿倍仲麻呂和碧雲兩人。

“就剩他們倆行嗎?需要叫個丫鬟嗎?”小凱靠著欄杆低聲問道。

“行。這小子太規矩,年紀輕輕就一板一眼的,就讓他單獨和美女待著,最好能做出點兒出格的事來。”

小凱不禁笑起來,道:“你怕是要失望了。依我看哪,他定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來。”

“你也這麼認為?”賀望東有些無奈道,“到底太年輕了,對什麼都過於理想化。我隻是希望他能稍稍放鬆一下。”

“我明白。碧雲不黏人,你放心吧。”

“這個碧雲……”賀望東想了想,道,“有點兒像西市‘圍美姬’被當作靶心的那個女人。”

“哦?那個女人好像很有名……聽說男人都喜歡看被飛鏢和利箭圍著的女人……”

“男人都喜歡看女人受罪,並從中感到快樂。”

“是嗎?”小凱說著靠近賀望東,聲音也更低、更柔了,“我也願為賀公子受罪……”

賀望東把手放在小凱肩上,將她攬入懷中。仰望天上皎潔的明月,俯瞰滿城輝煌的燈火,又有溫香軟玉在懷,真真是“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賀望東的手不自覺地探尋著小凱身上最柔軟的地方,兩人就這樣靜靜地依偎了許久。

驀地,賀望東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什麼時辰了,大鯨這小子怎麼還不來!”

小凱扭著身子站直道:“這種時候還想著別人,賀公子果然夠朋友呢。”

賀望東聽出了小凱話中的挖苦之意,解釋道:“麵對如此美景美人,自然想喝點兒酒,這才想起了他。”

“是嗎?”

說曹操曹操到,大鯨從走廊那頭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