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望東還摟著小凱,見了大鯨便問道:“唉,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沒辦法,剛要出來就遇上大事了。”

“大事?在如此美好的上元之夜?”以賀望東的了解,大鯨說是“大事”,估計也就是誰家夫婦打得雞飛狗跳了,或是誰家媳婦兒鬧跳河了,又或者是誰家遭遇小偷了之類的,所以並沒有太在意。

“可不是嗎?偏偏在這個時候!”

“什麼地方?”

“懷遠坊。”

“那不歸你管呀!”

懷遠坊在西市南邊的右街上。右街的事情,由右金吾衛管,而大鯨在左金吾衛當差,自然管不到。

“話雖如此,畢竟是大事啊,我既然知道了,就做不到不聞不問了。”

“哦?什麼樣的大事?”

“有人被殺了,還是我認識的人呢!”

“殺人?”賀望東這才稍稍嚴肅一點兒。

“對了,那個人你也認識,今天還見過呢!”

“我今天見過?”

“沒錯,就在西市演藝場門口……就是那個班主,曲明其。”

“哦?是那個不簡單的人?”

“可不是嗎!我一聽他被殺了,趕緊去了現場……後來,右金吾衛的人來了,就沒我什麼事了……咳咳,這麼好的日子見死人,真晦氣!啊,拿酒來,拿酒來!”大鯨催著喊著就要去開房間的門。

賀望東拉住他的袖子道:“且慢!”

“怎麼了?”大鯨一臉不解。

“屋裏有人。”

“這房間不是你包下了嗎?”

“是啊。”

“那誰在裏麵?”

“阿倍仲麻呂,今天一起逛西市的。”

“哦,那個年輕人呀……咳,不過這和我進去有什麼關係?”

“他正和一個年輕姑娘在一起呢。”

“謔!”大鯨眼珠子一轉,扮了個怪相。

小凱笑道:“我們到隔壁的屋子去吧。”

這邊屋子裏,阿倍仲麻呂正在寫字給碧雲看,字跡甚是工整。他寫的是六朝詩人的詩句,一邊寫一邊還給碧雲解釋。碧雲望著這個日本來的年輕人專注的側臉,藍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佩服。

曲明其這家夥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上元之夜,男女老少無不上街觀燈遊玩,他卻冷笑道:“燈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在家裏喝點兒小酒自在痛快!”

每天的八百響鼓聲敲響之前,市場會先敲三百響,作為店鋪停止營業的信號。當下這個季節,申時五刻前後,演藝場就要上板了。雖說上元節解除了宵禁,但人們上街都是為了看燈,沒人會在這樣難得的夜裏跑去看“圍美姬”。

這天演藝場的表演散場後,曲明其回到了位於懷遠坊小胡同的住處。主街上人潮湧動、熙熙攘攘,小胡同則異常寂靜。曲明其和一妻一妾並三個孩子住在一起。他的妾正是白天演出時那個被當作靶心的女人。不過妻妾和孩子們都出去看燈了,家裏就剩曲明其一人。

這天夜裏早些時候,妻子帶著孩子們先回了家。門被反鎖了,她知道丈夫在家,便又拉了拉垂在大門外的門鈴繩子,可就是不見丈夫出來開門。曲家沒有院子,曲明其尤其喜歡待在臨街的那間屋子裏,鈴鐺就安在那裏,他不應該聽不到。要知道,像他這樣半輩子走南闖北的江湖藝人,即便是在睡覺時,也時常保持警覺,稍有動靜就應聲而起。

曲妻推不動門,焦急地拉著繩子。正月寒風凜凜,小胡同中雖掛著些燈籠,到底不夠明亮,且前後不見人,孩子們也跟著焦急起來。曲妻無奈,繞到後門去,發現後門也被上了閂。她又推了推後門旁邊的兩個小窗戶,亦被鎖上了。

曲妻跟著丈夫這些年,也算有些見識。她意識到情況不妙,立馬去了懷遠坊坊門旁的武侯鋪說明情況。於是武侯鋪官吏帶了附近的木匠來,因後門較小,便把後門砸了。

一行人在曲妻的帶領下來到臨街的屋子裏,曲明其果然坐在椅子上,卻已經死了。小桌上還放著一把酒壺,酒杯滾落在地,看樣子是從他手中脫落的,酒和血混在一起,從胸口一直淌到膝蓋。

“你說怪不怪?就那麼小的房子,門窗都被閂住了,他怎麼就被殺了呢?看那傷口,像是被錐子刺的,有三處,其中一處正中心髒。”大鯨邊喝酒邊把事件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賀望東問道:“沒有人進去過的痕跡?”

大鯨挑著眉毛保證道:“絕對沒有!曲明其的老婆說,因為知道曲明其很快就會回家,她出門時並沒有帶鑰匙,想著到時候讓曲明其來開門,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呢!木匠砸門進去的時候,灑在地上的酒還沒幹,想必被殺沒多久。”他其實是想說:這次的案子可比四方館的案子難呢,看你小子怎麼破!

“如此……”賀望東喝完一杯酒,繼續道,“可否帶我去曲家看看?”

“這……”大鯨故意表現出為難的樣子稍作思索,其實他就是在等賀望東這句話,片刻後,他才道,“也罷,我也一起走一趟,武侯鋪的官吏會放你進去的。”

武侯鋪是金吾衛下屬,大鯨雖管不到懷遠坊,但畢竟是金吾衛的人,想到命案現場看看這種事,還是能說上話的。

賀望東起身,朝著隔壁方向喊道:“仲麻呂,我去去就回,在這等我。不會很久的。”

阿倍仲麻呂稍有些不安,畢竟人生地不熟的,幸好有碧雲陪著。

賀望東和遙大鯨在曲家門口站住,打量了一番曲宅,然後繞到後門,從後門進入屋內。武侯鋪的陪同官吏把大致情況又說了一遍,基本和大鯨所述一致。

“仵作驗過屍體了嗎?”賀望東問。

“隻是簡單地看了一下。心髒上的傷是致命的,其他的還得等天亮了聽上頭的命令,小的們不敢造次。”

賀望東邊聽邊哼哈地微微點頭。因為要保護命案現場,屍體仍在椅子上坐著。賀望東俯身查看著死者的傷口,傷口很小,因光線太暗,看不清形狀。他伸手欲進一步探查,被武侯鋪的官吏攔下:“賀公子使不得。”

賀望東理解官吏是怕擔責,這便站直身子,對屍體合十行禮。

“賀公子若是查看完畢,還請早早離開的好……”

遙大鯨一聽官吏下逐客令,眉頭一擰眼睛一瞪,生氣地說道:“你可知道這位賀公子是誰?”

“小的自然是知道的,賀公子的大名,在長安城那是無人不知。隻是小的職責所在,讓二位進來已是破了規矩,還請遙大人和賀公子見諒……”

“你……”

賀望東打斷遙大鯨的話,道:“走吧。仲麻呂說不定正被那個胡人女子欺負呢。”

“這就走了?”大鯨道。

“可以了。”

“你看出門道來了?”

“看出一點兒。”

“什麼?”

“曲明其還沒來得及喝酒。”

“你怎麼知道?”

“你自己看酒壺。”

大鯨湊近桌上的酒壺,果然,從壺嘴還能看到酒。換言之,酒是滿的。

街上依舊車水馬龍。長安城似乎並未因這起意外的死亡而籠上陰影。賀望東和遙大鯨穿行在炫目的燈光之中。

“你對曲明其了解多少?都說來聽聽吧。”賀望東說道。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但說無妨。”

“聽說他不僅是個愛財如命的吝嗇鬼,還是個色鬼。”

“白天那個被當作靶心的女人是他的小妾吧?她過去是做什麼的?”

“是他的小妾沒錯,以前幹什麼的,這我就不知道了。以曲明其的性格,估計舍不得花錢雇人。這種活兒,別說沒人願意幹,就是有人願意,出價也不低,所以幹脆收作小妾,省得付工錢了。”

“你這無憑無據地瞎推測……罷了。白天看演出時,你可有留意曲明其那三個徒弟?”

“你是說飛鏢王義、射箭孟悅道、吹箭宋卓?嗨!看他們幹什麼?”

“嘚……我倒是留意了一下。照理說,如此危險的活計,表演者應當目光堅定、心無旁騖,但我發現,那三人看那女人的眼神中夾著一絲異樣……”

“什麼異樣?我倒是沒注意……對了,我聽說那個女人從曲明其那裏逃跑過,可惜被抓回來了。”

“沒跑掉?”

“幹這一行的,往往不同地方的同行也都有聯係,逃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哦?這麼說來,她倒是有作案動機。老頭子一死,她就自由了。”

“她?你的意思是,人是那個女人殺的?”

“我這麼說了嗎?”

“你剛剛不是說她有動機嗎?”

“人不是她殺的,她那時候在看燈呢,估計還有人陪著。”

大鯨被賀望東弄糊塗了,腦子轉了一圈兒,沒想明白賀望東想說什麼,隻得顧自說道:“這個曲明其手藝一絕,也算是位奇術大師,沒想到連死也要搞得這麼離奇!”

確實有些離奇。被人殺死在門窗俱鎖的屋子裏,現場沒有留下凶器,不知道凶手是怎麼出去的。賀望東邊走邊陷入了沉思。顯然這是一起有預謀的殺人案件。凶手進入屋子後,曲明其在椅子上坐下,凶手趁其不備,用類似錐子的東西刺死了他,然後攜凶器逃跑……賀望東在腦海中還原殺人情景,卻像是掉進了一個預設好的旋渦。

“你在想什麼呢?”大鯨見賀望東半天不說話,心急地問道。

“不通……”賀望東輕輕晃了晃腦袋。

“是吧?我就說這案子不好辦!”正說著,遙大鯨腳下一滑,差點兒沒摔倒,他窩火地罵道,“誰他媽亂倒水,想摔死老子!”

“你沒事吧?”

“我沒事。”遙大鯨連連擺手,忍不住又罵了兩句“去他老子娘”才算消氣兒,末了不忘提醒道,“你也看著點兒腳下,別踩到冰滑倒了。你那小身板可不禁這麼摔。”

“你說什麼?”

“我說你小心點兒別摔了。”遙大鯨看著賀望東,“咋了?”

“這就通了。”

“啥通了?”

“沒什麼,回掬水樓吧。”

“喂!你別走那麼快,小心……”

兩人回到掬水樓,一進走廊,隻聽碧雲在問阿倍仲麻呂:“日本有那麼大的寺院嗎?”賀望東皺皺眉,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會幾個時辰都在討論寺院吧?

小凱坐在陽台欄杆旁的椅子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賀望東本想悄悄走過去嚇她一跳,但在距離一步遠時,小凱驀地醒了過來。

“你們回來了?”小凱不愧是訓練有素的名妓,任何情境下都如此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