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煙霧仙人”的演藝場出來後,賀望東和初次見麵的金掃搭伴而行。原本焦成也是一道的,但他中途說有事,先行離開了。

金掃打趣道:“莫不是與那女子私會吧?”說著他朗聲笑起來。

賀望東也半開玩笑地說道:“若他真是私會女人去,想必先要鑽進哪個酒肆去喝上一升酒。在我那兒喝的酒,勁兒早該過了。”話音未落,他隻覺得一陣悵然。焦成的人生被束縛住了,隻有滿身傷痕的人,才會如此執著地追求藝術性人生。

“她的詩寫得怎麼樣?”金掃忽然改變了話題,明珠跟著賀望東學作詩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剛入門就輟學了……不過她在作詩方麵有天賦,也急切地希望能有所成就。”

“她在學經時也總是拚命地顯示自己的才華,是個深情之人……”金掃忽然不說了,厚嘴唇緊閉,臉色也凝重起來。

賀望東本想帶金掃去掬水樓玩兒,但磨破了嘴皮子也沒說動金掃,於是一個人回了掬水樓,李航正在等他。和往常一樣,自詡消息靈通的李航一見到賀望東就大談官場風雲。

“如今大權掌握在宋璟等儒生派手中,但高力士等宮廷勢力也有所抬頭。若想在官場站穩了,需得投靠此二者之一。猶豫不決之人難成大業。若不能把握時勢動向,那可不行啊!”

玄宗皇帝還是太子時,儒生宋璟就開始伺候他了,打倒了武氏、韋氏和太平公主等勢力後,宋璟掌握了中樞大權。但同時,高力士的勢力也在逐漸得到鞏固。李航認為,若想要升遷富貴,就得拋卻觀望態度,旗幟鮮明地加入其中一個陣營。不過,李航自己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混到,這些話實在無法令人信服。

賀望東對於派閥之爭不感興趣,對於李航的話也隻當是耳邊風。

李航發表完“官場之道”,突然問道:“你認識一個叫金掃的人嗎?”

“有過一麵之緣,並無深交。”賀望東簡單地回道,他不知道李航的用意,沒有說剛才自己和金掃一道的事,免得招來麻煩。

“這個人可不好辦哪!”

“怎麼說?聽說他可是個不世之材。”

“名聲很高啊!我就想不明白了,他這種來曆不明的家夥,竟然能得到如此多的關注,而我們卻至今默默無聞……可悲,可歎啊!”

原來在李航看來,不明底細的金掃即便做官,也就做個屬吏這樣的小官。然而,因其名聲在外,直接被提拔為侍郎也不無可能。若官位出現空缺,金掃必定是第一候補。對於像李航這樣為了做官而到處打點奔命的人而言,他自然成了眼中釘。

“為了能當官,我多年來費心費力,這土包子來長安才幾年工夫,就想擋我的路,簡直豈有此理!”李航憤憤不平地罵著金掃,閉口不提金掃的學識與才華——這些東西在他眼中一文不值。他隻是嫉妒這個後來居上的“無賴漢”。

李航接著道:“不過我聽說,這家夥對兩派勢力的態度模棱兩可,反而令兩派勢力都對他保持著警惕。像他這種陰險之人,若能為己所用自然如虎添翼,但若被政敵拉攏,後果實在難以想象。大家都怕他呢。這種人,不會有好果子……哎呀,也是,這世上的事,哪能樣樣都順心呢。”

賀望東閉著眼睛,他並沒有在聽李航那空洞的論調,而是在思考其他問題。

大約過了一個月,焦成再次來到掬水樓找賀望東。他兩頰凹陷,腮幫子似被削掉了一塊,但眼睛卻閃閃發亮。

看到焦成的樣子,賀望東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他隨口問道:“好久不見了,是出什麼事了嗎?”他說完才想起焦成的怪癖,於是趕緊命小凱備酒。

“唉,見不到明珠啊……‘煙霧仙人’不許她外出。”

“哦?你和明珠的事,他知道了?”

“不是因為我們的事……我花光了最後一點兒錢,才從管理道具的那人口中探出消息。”

“究竟怎麼回事?”

“說是明珠……她有相好的了……老頭子一怒之下就把她關起來了。唉,可那個人不是我啊!”焦成皺著眉頭悲愁不堪。

“不是你?那是誰?”

“聽說是金掃。”

“啊……有這種事!”賀望東不禁吃了一驚。

金掃雖然年紀大了些,但雙眸炯炯、皮膚白皙,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賀望東想起前些日子和金掃同行時談到明珠的情況。金掃說明珠是個才華外露且深情的女子,接著便突然噤言。他那麵無表情的凝重神色,賀望東曆曆在目。

“是啊……金掃……都說他是孔明再世……我可真是好心啊,給明珠找了這麼個好老師!”焦成說著哈哈大笑起來,臉上卻掛滿了淚水。

賀望東不知如何安慰,隻道:“還不能斷言。”

“肯定不會錯的。我知道,無論是才華還是容貌,金掃都比我強……但我是一片真心哪……我對明珠的心意,絕不會輸給任何人!可女人不在乎啊……拿酒拿酒!我要喝個痛快!”

這種時候,還是不要管他的好。看著焦成的樣子,賀望東道:“一個月沒見明珠,你就瘦成了這個樣子……”

“我每天都能見到她……隻要去西市就能見到,她就在舞台上啊……隻是沒法單獨相會……啊,今天還沒去西市呢!走,這就去西市!走吧,一起去!”焦成抓住賀望東的手臂,一把將他拉起來。

於是兩人再次一同到了“煙霧仙人”的演藝場,一進門就看見台上幾個胡姬正在演奏西域的曲子。明珠也在其中,她顯然也看到了這兩人,眼神立馬有些不一樣了。

焦成找了個座位坐下,死死地盯著台上,眼中似有火在燃燒。

奏完曲子,胡姬退下。幾個踩球和走鋼絲的小節目過後,就是胡旋舞。明珠又上場了。

賀望東是第二次看明珠表演胡旋舞,但這一次,他的關注點全在身旁的焦成身上。老實說,他有些擔心這個過度興奮的朋友。因此,當一個紙團飛落在他膝蓋上時,他有些詫異。他條件反射似的朝台上看去,正好和明珠的視線相撞。盡管明珠在快速旋轉著,但他仍能清楚地看到明珠在向他示意。很顯然,這紙團是明珠趁機扔過來的。

應該是給焦成的,可惜落偏了。賀望東想,或許是被軟禁的明珠扔給意中人的情書。他環視四周,似乎沒有人發現這個空中飛來的紙團。明珠不愧是高手,能夠在表演中逃過睽睽眾目扔出紙團,足見其技藝之高超、動作之敏捷。

賀望東沒多想就打開了紙團,管它是不是給焦成的呢。不過打開後他才知道,這紙團本來就是給自己的。紙上寫著一首五言律詩:

剩罐衝天破,

殘煙吹屋開。

綠蔭煙向筍,

紅霧毒蒸梅。

銀燭招煙用,

金鉛發毒來。

興慶無一掃,

隨處舊莓苔。

詩後附有一行字:奉小詩一首,望賀老師不吝賜教。

賀望東掃了一眼明珠的小詩,不禁皺眉道:“這哪裏是詩啊?要怎麼改?半途而廢就成了這個樣子!”

賀望東把紙片塞進懷裏。他想起了金掃的話,明珠確實急切地想要展示自己的才華,這首詩就是個明證。

胡旋舞下麵一個節目,就是“煙霧仙人”。畢竟是第二次看了,賀望東倒也沒那麼好奇了。他左顧右盼之間,發現焦成也沒有怎麼看演出。待“煙霧仙人”的表演結束,兩人隨即起身,走至木門時,一個穿藍色衣服的男人叫住賀望東。

“賀公子請留步。”

看此人的樣子像是這個班子中的人。

“有件事想要請教賀公子,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有事要問,在這裏就可以了吧?”

“不是我有事要問,而是我們班主。”

“哦?”賀望東看了一眼焦成。

焦成問道:“要我在此等你嗎?”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賀望東說完,跟著藍衣男人進了木門。

兩人到了後台。“煙霧仙人”還穿著表演時的衣服等著賀望東。

“叨擾賀公子,還請見諒。方才明珠——就是跳胡旋舞的那個女孩——是否給您扔了一個紙團?在下雖眼拙,在後台卻是看得一清二楚。不知賀公子可否將那紙團給我一看?”

“煙霧仙人”說話很客氣,但語氣中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強硬,若是不答應,恐怕出不了這個門。何況,藍衣男人已經轉到賀望東身後,擋住了退路。賀望東心頭急得冒火,但轉念一想,不過是首拙劣的小詩,給他看看又何妨,沒必要為此惹上麻煩。再說,讓“煙霧仙人”知道這不是情書,對明珠而言也是好事。

於是,賀望東把手伸進懷裏,掏出了那張已經展開了的紙片。

“她曾跟我學作詩,可惜後來不知何故沒有再學。這就是她扔給我的,她寫了首詩,讓我修改。我看她自己是想學作詩的,想必是有人不希望她學。”

賀望東說著刻意把紙片攤開在“煙霧仙人”跟前,好讓他看個仔細。

“哦……是詩啊!”“煙霧仙人”緊張的情緒立馬鬆弛下來,恭敬地賠笑道,“讓賀公子費心了,不知她的詩寫得如何?”

“說是詩卻不像詩。”

“是吧?是吧?”“煙霧仙人”頻頻點頭,顯然對於賀望東這個回答很滿意。

在回去的途中,賀望東心中始終放不下明珠的事情,於是決定去金掃那裏一趟。焦成如此愛慕明珠,若明珠真的愛上金掃,這事還真有些麻煩。當然,賀望東麵對金掃這樣的文人才子,沒有直截了當地問此種男歡女愛之事,隻說剛從西市看完“煙霧仙人”回來,想借此打開話題。

“這個‘煙霧仙人’果真了得!”

“不過是借用障眼法的小把戲,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金掃卻有些不以為意道。

“哦?”賀望東不禁有些好奇。

金掃解釋道:“假設他能找到一種莖或藤蔓足夠堅韌的植物,將其中的芯抽掉,就能做成長長的管子。將這些管子染成與地毯一般的顏色,鋪在地毯之下通到幕後。五彩的煙就在觀眾看不見的地方被吹進管子裏。‘仙人’總是拿手背朝向台下,想來掌心正握著那些長管位於其掌心部分管子,很有可能被染成了膚色,因而從台下難以辨認出來。”

“經你這麼一說,還真是啊。地毯的顏色不正是紅和黃嗎?隻是,若這煙是其他人從後台吹進管子的,那如何能做到出來的顏色與‘仙人’的手勢完全一致?”

“曲子。那正是他們傳遞信息的途徑。每次煙的顏色要變換,音樂都會先發生變化。想來後台有多個風箱,操作之人聽到音樂,就知道下一個應該吹哪種顏色的煙。”

賀望東邊聽邊點頭道:“有理……那麼,把煙收回來,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去西域遊曆時,曾見龜茲人從井中打水卻不用吊桶,而是用竹筒往上吸水。竹筒的上端連著一個用熟羊皮做成的袋子,下端通向水井中。他們先從羊皮袋中壓出空氣,等袋子重新鼓起時,水就被吸上來了。煙比水要輕,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隻不過,煙的重量要恰到好處,若是太輕就必然會飄散,‘仙人’能使煙保持不動那麼久,這倒確實令我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