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繁華古都,千古王城。公元前三世紀創建的漢王朝也以長安為國都,從那時算起,長安已有千年曆史。不過,唐朝的長安城可沒這麼古老。而今的長安城是短命的隋王朝開皇二年建造的,漢代的長安城在更西一點兒的地方。玄宗皇帝即位時,這新的長安城也不過一百三十來歲,談不上古老。

大唐正處於玄宗皇帝統治下的鼎盛時期,充滿朝氣,蓬勃發展。隋朝初期建造的一些建築,到了該修葺或翻新的時候了,因此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工匠從各地會聚而來,整個長安城熱鬧非凡。

這種時候,薦頭尤其活躍。由於工作性質的關係,薦頭都很講義氣,且和城中遊手好閑之人來往頻繁。

顏莊就是薦頭。他是從外地來的,沒人知道他以前是做什麼的。據他自己說,他生在江南,父母都信佛,要把他送去當和尚,於是就跑出來了。他在這長安城無親無故,更不認得什麼有權有勢的人,但很快就成了薦頭,可見其有些本事。

顏莊喜歡與人交往,他常說:“我之所以當薦頭,就是因為能和各種人打交道。”他三十歲左右,說話帶著南方口音,但這並不妨礙他和別人交流。除此之外,他最大的嗜好就是賭錢,甚至可以說,他的交友範圍正是通過賭錢逐漸擴大的。

但凡幹薦頭這一行的,還有愛賭錢的,都想和當官的搞好關係。就當時來說,負責管理長安城的金吾衛,就成了他們最想要巴結討好的對象。

這薦頭顏莊和金吾衛的小官吏遙大鯨,因都愛賭錢而湊到了一處。

話說這天,賀望東躺在歌妓小凱的大腿上正感到百無聊賴,遙大鯨見狀,便要拉他去顏莊的賭場。

“就去玩一會兒,我見你天天待在妓院裏,估計也悶得慌。”

“我並不覺得悶啊!”

小凱從旁道:“是啊,若是枕在小凱姑娘的大腿上還嫌悶,那可就算不上男人了。”不過她很聰明,知道今天是留不住賀望東了。

果然,賀望東謔地起身道:“我約了晁衡。”

“晁衡”即阿倍仲麻呂,他給自己取了個中國名字。

小凱小聲嗔怪道:“又瞎說。”

賀望東並沒有瞎說。他確實去新昌坊青龍寺找晁衡了,不過兩人隻聊了一刻鍾,他就以大鯨為借口道:“本想多待一會兒,可這家夥催得急。”

“再多待一會兒吧?此處風景如何?”晁衡已脫去初入大唐時的青澀,添了幾分沉穩。他來青龍寺跟著這裏的和尚學官話,索性就住了下來,如今已兩月有餘,儼然把青龍寺當作了自己的家。

青龍寺在新昌坊南門的東側,是隋朝建立的,最初叫靈感寺,後改名為觀音寺,幾年前才改為青龍寺。這一時期似乎很流行改名,譬如長安,隋朝時稱京城,後改為西京,十五年後,又改為中京,四年後改回西京,次年又改為上都。再說這青龍寺,因建在一處高坡之上,視野開闊,極目遠眺,南邊的景色盡收眼底,因而有“登眺”之美名。

“確實名不虛傳。”素來對風景不甚上心的大鯨誇讚了一句,手卻不斷扯著賀望東的袖子,低聲道,“走啦走啦。”

晁衡似乎沒有看到大鯨焦急的神情,顧自笑道:“聽說有個外來的和尚因沉醉於此處的風景,竟不甚掉落下去,好在傷勢不重。”

賀望東道:“哦?有這樣的事?那想必是長在崖上的樹和草擋住了他,才讓他免於一死。”

“是啊,還得注意腳下啊!”

“賀望東不會掉下去,他住在掬水樓的樓上,比那些住在平地上的人更注意看腳下。”大鯨說著又扯賀望東的袖子,不斷使著眼色。

賀望東不禁苦笑道:“行了,你別扯了。我這就走。”

兩人於是辭了晁衡,去了顏莊那裏。

顏莊的賭場設在他的客棧裏。他做薦頭賺了些錢,買下了這家客棧。這客棧占地不小,還設有馬棚,不過顏莊並不經營客棧,他還是做著薦頭的老本行。

要做好薦頭這行當,最重要的是手底下有人,若在任何時間、做任何活計,都能立馬湊足人手,生意才能越做越紅火。因此,但凡一流的薦頭,平時總要養一些閑人。

客棧本已殘破不堪,雖說地方大,但有一半都無法住人。顏莊以極低的價格買下這家客棧,一來是為了裝點門麵,二來是為了開賭場賺錢養手底下這些人。

客棧就在新昌坊,離青龍寺不遠。新昌坊位於長安最東邊的一條街上,緊挨著城牆,旁邊就是延興門。新昌坊往南是升道坊、立政坊、敦化坊等,再過去就是曲江。新昌坊西麵斜對著安邑坊,安邑坊的北邊就是“東市”。此地雖然熱鬧,但給人一種在曲江邊上、城之盡頭的感覺,總之,算是個不好不壞的地方。不過,對於賭場來說,卻相當理想。

賀望東走進賭場,一種亂糟糟的感覺撲麵而來。“賭錢就要在這種地方。”他說道。

“可不是嗎?沒錯兒!”大鯨晃著膀子大步走進賭場。照理說,他在負責長安城治安的金吾衛做事,出入賭場這種地方實在不妥,但他自己並未意識到。

“來啦?恭候多時了!”顏莊搓著手道。

賭局沒有立刻開始。顏莊為了拉攏這位金吾衛的官老爺,心裏打著小算盤。

“這邊請。”

二人被領進了一個房間,那裏已經放好杯箸。

“喲,看不出來,外麵破破爛爛的,裏麵別有洞天啊!”大鯨在屋裏環視一番後說道。

房間的布置是西域風格的。擦得鋥亮的大理石地麵,紫檀木桌子周圍雕著時下流行的葡萄紋飾。花瓶中插著不知名的花,賀望東對草本相當有研究,卻也叫不上名來,想必也是西域傳來的。

顏莊笑道:“不瞞您說,也就這一間上得了台麵,其他房間破舊得不堪入目哪!”

“你就不能下個決心全部翻新一下?哦……好像是在修葺?”賀望東問道。

“哎呀,誰不想那樣啊,可是手頭緊呀!”顏莊說著縮了一下肩膀。

賀望東先前和顏莊也打過幾次照麵,都是跟著大鯨去賭場時遇到的,來顏莊的客棧賭場,這還是第一次。

大鯨順著顏莊的話說道:“啥都貴著呢!”

顏莊覺得大鯨的話說到自己心坎裏了,連忙附和道:“可不是嗎?這房子舊了,有些地方不牢靠,這不先緊著搶修嗎?您瞧那些欄杆,哪個還好用啊?哎,隻好先從欄杆換起。”說著,他打開對開的門,讓兩位客人看看院子。

顏莊買的客棧蓋了南、北、東三麵,連成一片,就像“口”字缺了西邊那一豎。三人所在的這個客廳,就在這東麵的豎道上。橫道上的兩棟房子,北邊是馬廄,南邊是倉庫。客棧還有二樓,全都是客房。為了拆掉二樓的欄杆,園子裏架著梯子。

不一會兒,夥計開始上酒上菜。酒是時下流行的葡萄酒,酒杯是西域來的雕花玻璃杯。

就在這時,另一個夥計領著一個男人進來道:“掌櫃的,客人來了。”

顏莊先是一怔,繼而慍色道:“不是說客人來了,就帶他去吃點兒東西嗎?怎麼帶這裏來了!”

夥計也是一怔,帶著幾分委屈道:“不是這裏嗎?小的以為……”

那男人肩上背著個舊布包袱,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賀望東見狀,道:“既是顏老板的客人,不妨坐下一起吃吧。”

遙大鯨也爽快地說道:“就是就是,你自己家,客氣什麼!”

顏莊抱歉道:“讓兩位見笑了,這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名叫謝全,剛從鄉下來,原本讓人帶去後廚吃飯,不想卻帶到這裏來了,攪擾了二位的興致……”

“別囉唆,坐下吃吧,反正酒菜夠。”大鯨是來賭錢的,和誰一起吃飯,他並不在意。

“這……怕是不妥……”顏莊欲言又止。

“顏老板可是有什麼顧慮?”賀望東問道。

“哎……我這位朋友是個老實人,就是……就是酒後話多……”

“酒後誰都話多。”遙大鯨道,“都別客氣了。”

“這……”顏莊似乎還想推辭,見遙大鯨不耐煩的樣子,雙手抱拳道,“那就請二位多多包涵了。在下還有些事,先出去了。”

這謝全和顏莊年齡相仿,但他身材瘦小、麵色蒼白,與又白又胖、紅光滿麵的顏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總是低著頭,似乎很怕見賀望東和遙大鯨。

誠如顏莊所說,這個謝全一喝酒就撒酒瘋,而他又沒什麼酒量,不一會兒就咿咿呀呀口齒不清了。他也不吃菜,伸出手就為了拿酒杯。

這種人,賀望東倒是見怪不怪了。但凡性情懦弱者,都喜歡用喝酒來壯膽,但終歸懦弱,即便喝醉了,心裏話也仍是說不出口,於是隻好繼續悶頭喝,直到最後不省人事。

賀望東的座位正對著門,一個男人扛著修葺房屋的工具從院子裏經過。“這個人好像在哪裏見過……”賀望東看著那人的臉和走路的姿勢想。

就在這時,鮮菇鴨腰上來了。這道菜是將鴨腎、蘑菇、竹筍放在一起,加上胡椒燉製而成的。

大鯨立馬塞了一大口,邊吃邊說道:“嗯,這菜不錯。”

賀望東笑了笑,又想起了剛才從院子裏走過去的男人。叫什麼來著?名字是不知道,就知道個綽號——應急工匠,他經常在西市的一些小戲園子裏幹搭建舞台、布景等雜活兒。這些臨時搭建的戲台,隻要演出期間能用就成,因此不要求多堅固,但要做得快。顏莊居然連這種臨時工都用,可見對於修葺一事是何其草率。

謝全已然意識模糊,嗚嗚啊啊地不知說些什麼。他勉強吃了一口鮮菇鴨腰,似乎是為了表示對兩位客人的尊重,接著身子往椅子上一歪。顏莊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謝全流著口水打呼嚕的樣子。

“哎呀這個謝全……真是對不住,我這就帶他回房。”顏莊咂咂舌頭道。

正巧,一個大個子夥計端來飯後洗手的銅盆。

顏莊便叫吩咐他道:“你把謝先生送回房間……他的房間,你問一下阿悅。”

這夥計人高馬大的,一下子把謝全抱起來,眉毛都沒動一下就走出了房間。

吃完飯,天已經黑了。油燈已點上。桌子收拾幹淨,就等著開賭。

時下流行的賭博是骰子。骰子一麵黑色,一麵白色,其餘四麵畫著雉和牛。一次擲五個骰子,若全是黑色的,叫作“盧”,這是最厲害的;其次是五個白色的。不同的組合便有不同的名稱,例如,一雉一牛三白曰“開”,二雉二白一黑曰“塔”,二白三黑曰“梟”,不一而足。此外,還有一條規則,若是以“梟”贏了,就能得到雙倍的賭金。

擲骰子時,無論是賭博者還是圍觀者,都可勁兒地喊著自己希望的點數,和下棋比起來,顯得相當粗野。

但凡進賭場來的,十有八九都沒有想過幾點離開。何況宵禁一過,坊門關閉,賭錢最容易消磨時間。眼見著夜深,又眼見著東方發白,而一心撲在賭桌上的人完全注意不到。

“盧!盧!”叫了一夜,快天亮的時候,這聲音已經沒那麼清脆響亮了。就在這時,猛地傳來一聲叫喊:“啊!”這聲音過於尖銳,近乎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