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多餘;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
——《新約·馬太福音》
優雅而柔和的大提琴聲如潺潺的溪水越來越弱,轉變成了悲愴的大、中、小提琴的三重奏,猶如冬夜雪地裏孤獨趕路旅人的落寞無奈,將黯淡窒息的愁雲壓在心頭。
徐川閉著眼睛,整個人都沉浸在音樂之中。
徐佳翻過一頁書:“你有空兒聽音樂,不如去想想案子。”
徐川懶懶地應了一聲:“女警同學,你不是也在看小說?”
徐佳用指頭頂了下鼻梁上的眼鏡:“我這可是八小時之外,而你作為一個私人偵探,似乎每時每刻都是工作日吧。”
“……這交響樂跟案子也有關嘛,畢竟是在死者車裏的CD機裏的。”徐川坐起身,盤著腿坐在木地板上,確切地說,是坐在鋪滿木地板的厚厚的書上。
“什麼名字?怎麼聽起來淒淒慘慘的。”徐佳皺著眉頭問,“跟死人時候放的哀樂差不多。”
“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據說大文豪托爾斯泰聽到的時候,都流下過眼淚。”徐川笑著回應道。
事務所很小,隻有幾十平方的樣子。一張不高的桌子上擺了台看起來上點年頭的電腦,旁邊是張堆著毛毯和衣服的長沙發,靠近門的地方歪了張紅木椅子,一襲厚實的黃色窗簾擋住了大部分的熱辣陽光。房裏的空調嘶嘶地響著,涼意沁人心脾。徐佳背靠著牆壁,赤腳坐在書堆裏,捧著一本小說,享受著難得的休息日。
三天前,警方接到報案,有人在一片停工的建築工地內發現了一輛轎車,車內有一具男屍。警方趕到現場後,發現在停了一輛車門車窗緊鎖的比亞迪轎車,車內一名年輕男子伏在方向盤上,身上和車內都有大量血跡。撬開車門之後,發現該年輕男子因胸背兩處刀傷大量失血,已經死亡了近兩個小時。因為在車內並未發現凶器,警方初步推斷,凶手應該是行凶後,攜帶凶器下車逃逸。但蹊蹺的是,整個建築工地都被隔離牆圈了起來,隻有一個出入口。而在這個出入口附近,剛好有一個攝像頭,根據監控錄像顯示,從轎車進入監控區域,直到警方趕到現場,工地入口處上並未有人離開。況且,案發當時,剛剛下過一場雨,轎車停置附近是泥土地,也並未發現有人離開的痕跡。
凶手是如何消失的?凶器是如何消失的?
這成了警方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
徐佳合上書:“怎麼樣,消失之謎想通了?”
“嗯……會不會是凶手在駛入監控區之前,拉開車門從車上跳了下來?”
“不可能的,我們發現車的時候,車門和車窗都從內部鎖上了。凶手不可能跳出車後,又去鎖上車門吧。”
“用帶電子芯片的車鑰匙可以遙控鎖車吧?”
“可是當時發動機還工作著並未熄火,在這種狀態下,是無法用另一把鑰匙遙控鎖車的。”
徐川搖搖頭:“這確實有點奇怪,唉,對了,為什麼在車已經熄火的時候,CD機裏還在放這首《如歌的行板》。”
“這好辦啊。隻要車鑰匙插進去,轉一下,保持通電狀態就可以了。”
“但是凶手為什麼要多此一舉,重新打開CD機呢?還有,為什麼死者的背部有刀傷之外,腹部還有刀傷?這種手法有點奇怪,好像是凶手從後麵偷襲得手之後,又繞到死者前麵補了一刀。在轎車這種狹小的空間裏,這樣做太麻煩了吧?”
“這些所謂的謎團,跟凶手消失比起來,微不足道吧?你真的和別人的想法不一樣嘞。”徐佳眯起眼睛。
“物之反常者必為妖,”徐川笑笑,“就跟魔術一樣,其實有很多匪夷所思的謎團,解開之後總會覺得不過如此。”
“那你也得有能力解開,”徐佳打了個哈欠,拾起地上的另一本《不渡忘川》,“不過說起來,呂義的女朋友可真漂亮。”
“呂義?女朋友?”
“啊,就是死者啦。雖然他長的憨胖憨胖的,但他的女朋友薛晴可算是個大美人。我們發現屍體後,去找她做筆錄。結果她知道消息後當場就暈倒了,醒來後就一個勁兒的哭。真搞不明白,這個呂義不帥沒錢沒名沒背景,頂多也就一經濟適用男,她還對他那麼在乎。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一個植物的繁衍器官插在了長角偶蹄類動物的排泄物上。”徐川接話,“不過這算是很多男人的夢想咯。沒有調查他女朋友麼?貌似首先調查被害人的性伴侶是警方的辦案鐵則吧。”
“性伴侶……”徐佳又皺了皺眉頭,似乎對這個露骨的稱呼頗為不適,“她有不在現場證明,呂義的死亡時間大致在晚上7點多鍾。薛晴和呂義在當天下午吵了一架,然後她就去了一家酒吧。三十分鍾後,她的一個閨蜜方麗婷去了酒吧陪她,兩個人喝到淩晨才一起回去。”
“吵架?”徐川的嘴角翹了起來。
“據方麗婷講,好像是因為薛晴的前男友的事。方麗婷說呂義的人品不怎麼樣,自己窩囊就算了,妒忌心還很強,老是懷疑薛晴跟前男友有曖昧關係來著。”
“妒忌是人的天性嘛,很正常。車上還發現了什麼?”
“嗯……還有些發現,不過我們警方已經開始調查了。”
“說說。”徐川看著徐佳,笑道。
“一條銀灰色愛馬仕領帶,一支美寶蓮唇膏。”
“愛馬仕領帶?一條得一兩千吧,這呂義很有錢麼?”
“有錢?隻不過是個剛上班的小白領罷了,月薪才四千多。鑒證科的同事通過那條領帶上附著的毛發,已經搞清楚了,是薛晴前男友盧峰的。”
“我們走。”徐川站了起來。
“幹嘛?外麵可是很熱的。”徐佳懶懶地道,“何況今天我休息嘞。”
“安啦,我請你吃飯。我想去見見那個前男友。”
徐佳眯起眼睛,不懷好意地笑了:“你這是自尋死路。”
一個多小時後,徐川用那輛寶馬自行車載著徐佳,穿越了大半個上海,終於停在了陸家嘴的一條街道上。
“你怎麼沒告訴我,這位薛晴的前男友這麼流弊?”徐川氣喘籲籲地看著高聳入雲的大廈道。
“隻不過是個富二代罷了,有什麼可誇耀的?”徐佳掏出濕巾,小心的擦去臉上手上沁出的細汗,“走吧,在十五樓呢。”
經過了半個小時不屈不撓的騷擾前台,又在寬敞豪華的接待室等一個多小時之後,這位前男友終於在百忙之中抽空出現了。藏青色的羊毛西裝,深藍色的領帶,做工考究的襯衫,再加上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無一不在表明這位富二代卓越不凡的氣質。
“我是盧峰,你們有什麼事?”富二代坐在長長的會議桌那頭,一點靠近的意思都沒有。
徐川在心裏暗暗發笑,難怪徐佳對這位前男友沒什麼好感。他清了清喉嚨:“盧先生,我們想問一下薛晴的事……”
“薛晴?不熟。”盧峰出乎意料的回答。
“不熟?不是你的前女友嗎?”徐佳的眉毛豎了起來。
“我還沒有談過女朋友。”盧峰再次語出驚人,“那隻是你們警方一廂情願的想法。我跟薛晴隻不過是大學時候交情比較好的同學罷了。從學校畢業一年多了,現在幾乎沒什麼聯係。況且,就算在學校的時候,我還有六到七個跟薛晴相同性質的女性朋友。聽清楚了,是女性朋友,不是女朋友。”
“好吧,女性朋友。”徐川連連點頭,在這種問題上糾纏是毫無意義的。
徐佳本來想要發作,卻在徐川的暗示下忍了下來。
“盧先生,警方應該已經通知了你。你的前女友……啊,是前女性朋友之一薛晴的男朋友呂義被人殺了……”
“跟我無關。”盧峰的表情很不耐煩,“我上次已經說過了,我不會為了別人而觸犯法律。”
“那你認識呂義麼?”徐川問道,“或者說,你們見過麵麼?”
“認識,大學時候的同學而已。但已經很久沒見過麵了,你們還剩一分半鍾時間。”富二代抬腕看表。
“好的,好的。最後一個問題,”徐川笑道,“盧先生,你現在還跟薛晴有什麼聯係麼?一般來說,男人總喜歡跟漂亮的女性朋友保持聯係,況且你和薛晴在大學裏關係據說還算不錯……”
盧峰臉上露出不屑的冷笑,毫不留情地嘲諷道:“薛晴對你來說是個美女,或許你會覺得能靠近她那樣的女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但對於我來說,像她這種水準的女性朋友多的數不清,我連一個指頭的暗示都不用做,她們就會向蝗蟲一樣蜂擁而至。我的煩惱,是如何擺脫她們的糾纏。你大概不知道吧,很多女人總覺得跟你發生了點超友誼的關係後,你就欠了她們什麼。但她們從未想到,小孩子也會對同一件玩具產生厭倦,更別說像我這樣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
“人渣。”徐佳咬牙切齒。
“是麼?”盧峰輕蔑地笑道,“小警察,很多姿色遠在你之上的女人都對我趨之若鶩,我若是人渣,她們算什麼東西?”
他抬腕,指了指那款金光燦燦的卡地亞手表,轉身離開了接待室。
“盧先生,最後一個問題。”徐川在後麵喊了一聲,他卻並沒有停下腳步。
徐川跟著他的步伐:“你是不是丟了一條領帶?愛馬仕的,銀灰色?”
盧峰身形震了一下,冷冷哼一聲,用力摔了下門。
“非要來,現在你的世界破滅了沒?”徐佳撇了徐川一眼,“就這三分鍾時間,能問出什麼?”
“收獲不小嘞。”徐川打了個哈哈,“很多時候,不見得別人告訴了你什麼,你才會明白什麼。”
徐佳斜著眼道:“其實我很想凶手是這個紈絝子弟的,把手銬拷到他手上的那種感覺,想想都振奮人心呢。”
“很想?愛馬仕領帶不是他的麼?”徐川覺得有些奇怪,“前男友的領帶出現在案發現場,算是很給力的物證了吧。”
“他也有不在場證明,當時跟一群人在酒吧裏玩。”徐佳恨恨道,“不過像這種有錢人,收買幾個證人是很容易的事。”
“不在場證明……合著兩個嫌疑人都有不在場證明?”徐川搖頭道,“那隻好找第三個人咯。”
“第三個人?還有誰?”
“你不是說薛晴有個閨蜜麼?”
下午四點多的酒吧,人還不怎麼多。
燈光昏暗,隻有幾個人散布在長長的吧台前,慵懶地打發著時光。徐川一直覺得,有空閑泡吧的人,大多隻是些中等收入而又有點小資情調的人。像盧峰那樣的富二代,應該隻會去私人會所或者俱樂部,而像徐川這種微薄收入者,則更中意大排檔。徐佳提供的資料顯示,死者呂義供職於一家小公司,性格比較內向,不善交際,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嗜好,空閑時間喜歡窩在家裏打打遊戲。薛晴和呂義談戀愛,讓好多人都大跌眼鏡,都說也不知道呂義走了什麼狗屎運。薛晴的一些朋友呢,則極力反對這段愛情,畢竟在她們看來,在這個二十年後就要出現兩千多萬男光棍的神奇國度,這樣的戀愛是不可容忍的。而在這些朋友其中,就有閨蜜方麗婷。
“作為晴晴最好的朋友,我自然看呂義不順眼的。”方麗婷靠在布藝沙發上,斜睨著徐川道。
“不是都說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旁人不應該插手麼?”徐川幹笑。
“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往火坑裏跳吧。”方麗婷哼了一聲,“呂義有什麼好的?整一個四無青年,我們家晴晴願意跟他在一起,真可算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他呢?還整天抱怨這抱怨那,也不想想,他算什麼?我們家晴晴能伺候他麼?”
“額……這個,方小姐……”
“請叫我Jessica!”方麗婷很認真的糾正。
“好吧,Jessica。”徐川咳嗽一聲,問了個暗藏殺機的問題,“薛晴的男朋友不是盧峰麼?”
Jessica猶豫了一下,道:“怎麼說呢,她們以前交往過的。不過……現在……似乎沒怎麼聯係吧。”
徐川仔細地看著Jessica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道:“根據你提供的證詞,呂義和薛晴在2012年的6月4日下午5點鍾發生了激烈爭吵,然後薛晴就進了這家酒吧。大概6點鍾左右,你到了酒吧,你們兩個邊喝酒邊聊天,一直到了淩晨1點左右才回去。當晚薛晴住在了你家,對不對?”
“是啊,你要我重複多少次?這樣的話上次不是已經跟這個丫頭說過了?”方麗婷瞟了眼一旁的徐佳。
徐佳做了個攤手的動作,表示與自己無關。
“那……Jessica,當時是薛晴要你來陪她的,還是你主動聯係的薛晴的?”
“這有什麼區別麼?”方麗婷瞅了眼徐佳,“他是誰啊?也是警察?”
徐佳道:“方……Jessica小姐,這位徐川先生是複旦大學王進教授的關門弟子,也是我們警方的特邀顧問,曾經幫助我們破獲過‘午夜拔頭人’、‘碎屍重生’、‘銘城集團’幾件大案子。這次對您的征詢,就是他的意思,還請您不要有所保留。”
“王進?那個國寶級的心理學專家?你竟然是他的關門弟子?還是警方的特邀顧問?銘誠集團那個案子……哇哦,那您一定跟蕭城董事長非常非常熟了?”Jessica對徐川的稱呼突然變得彬彬有禮,坐姿也優雅了許多。
徐川報以微笑。在有些不方便指出別人錯誤的場合,沉默的微笑往往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商務禮儀課上教的。
“那麼您的生活一定也很有趣了?”Jessica溫婉地笑道,“是不是有時候也會像梁朝偉一樣,在悶的時候,坐飛機去巴黎廣場上喂鴿子?”
徐川麵色平靜的回應:“沒有,我比較宅,最多是開著寶馬出去閑逛下。”很明顯方麗婷在試探自己的生活質量,為了便於調查的進行,隻好撒個小謊了。寶馬確實是有的,雖然是寶馬自行車。
“自己閑逛豈不是很無聊?你不找人陪麼?”Jessica的語氣愈加溫婉了。
徐佳趴在桌子上,將頭埋在臂彎裏,發出了按耐不住的吃吃笑聲。
徐川道:“嗯……我蠻喜歡一個人的感覺的。Jessica,那天是薛晴主動聯係你的麼?”
“對啊,我們是最好的姐妹,晴晴和呂義經常吵架,每到這個時候,晴晴總會向我傾訴。”
“那天你見到薛晴的時候,她的心情應該很不好吧。她是很生氣的樣子,還是很傷心?”
方麗婷皺起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好像是傷心吧,她見了我就一直哭……生氣倒沒怎麼生氣。”
“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你能告訴我麼?Jessica。”徐川態度親和地問道。
“說起來,她那天好像有點反常。以前她們兩個吵完架,她總是會埋怨呂義的。但是那天她倒沒說呂義什麼,隻是一直在哭,一直說好後悔……我當時就勸她跟呂義分手,但她卻一直搖頭,真不明白她怎麼想的,那個窮鬼有什麼好啊。”
“如果說這次吵架之後,晴晴沒有埋怨呂義的話,那會不會是薛晴的錯?比如說她跟那個富二代又開始曖昧了?”徐佳突然插話。
Jessica沉默了一會兒,歎息道:“其實,盧峰真不是個東西。”
“富二代都不是好東西。”徐佳莫名其妙的表示讚同。
Jessica幽幽歎道:“晴晴很喜歡盧峰的。他們在學校的時候,交往了大概兩三年吧,晴晴對這段感情很認真,她在跟我一起的時候,不止一次的憧憬著兩個人的未來。她被愛情衝昏了頭腦,看不清未來,也聽不進勸。
“盧峰有很多女人的。晴晴太笨了,她一直以為盧峰跟其他女人隻不過是玩玩,對她是真心的。其實盧峰那個混蛋,對所有的女人都隻不過玩玩而已。”Jessica點燃一支細長的女式香煙,“直到快畢業的時候,盧峰提出要分手,晴晴哭得要死要活的。”
“如果盧峰根本不在乎薛晴的話,那呂義的死跟他就沒什麼關係了。他沒有殺人動機,你還記得他說的那句話吧,”徐佳模仿著盧峰意氣風發的樣子,“我不會為了別人而觸犯法律。說到底就是個極端自私的家夥嘛。”
徐川未置可否:“Jessica,你知道最近盧峰和薛晴之間還有什麼聯係麼?”
“斷了……她們早就斷了,在知道盧峰隻是在玩之後,我也勸過晴晴。對於女人來說,明知道不會有結果的愛情是最糟糕的。但晴晴卻發瘋一般的愛著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盡全力滿足盧峰所有的要求。到最後,晴晴為他懷孕過,但盧峰什麼都沒有表示,連墮胎的錢都是薛晴自己的。你知道嗎?晴晴為盧峰割脈自殺,被呂義發現送往醫院,才保住了一條命。盧峰知道後,卻什麼也沒有做,連個電話都沒有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