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吧不大,也就二百多平米的樣子。
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雖然很靜,卻並沒有蕭條的跡象。昏暗的燈光從頭頂灑下,跟顯示器的閃光相互交映,將詭異的顏色塗在那些呆滯臉龐上。汗臭、煙臭、腳臭混合著其它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彌漫在整個空間,讓人幾欲作嘔。
已經有好幾年沒進過網吧了,不知道是不是大部分的網吧都這個樣子,還是因為這個網吧太小的緣故?酒店的網絡出了問題,而遠在千裏之外的經理又急著要策劃稿,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網吧是唯一能在線交流的地方了。
在接到策劃稿之後,經理的頭像就再沒有跳動的跡象。期間我忍不住抖了她一下,回答我的是惡狠狠的兩個字:等著。更年期的女人是惹不得的,我隻猶豫了十多秒,就決定按照最高指示等下去。盯著屏幕,打了個哈欠,我又拿眼偷偷瞄了下坐在對麵的那個女生。
我瞄她,不是因為她長的有多漂亮,而是因為她很怪異。從我坐在電腦前開始,她時而淚眼婆娑地敲打著鍵盤,時而雙手掩麵小聲抽泣,還不時地回頭向門口張望。我很確定,她不是失戀。因為在幾次目光交錯中,我看到她的眼睛裏,竟然充滿著深深的恐懼!
網吧裏沒有人注意她,或許哭泣的女生在這種場合已經司空見慣。不過就算活在冷漠的猶如冰窖的當今社會,我卻依然保持著極強的好奇心。女生年齡不是很大,有十七八歲的樣子,是大學生?亦或是高中生?長長的黑發,潔白的額頭,漆黑的眼睛,小巧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在這張清秀的臉上,還找不到被化妝品過度汙染過的痕跡,算是我喜歡的類型。隻不過,看著恐懼、焦躁、憂鬱、憤怒、頹唐這些表情猶如過客一般在這張臉上循環出現,讓我的好奇殺死了欲望。
我並沒有上前搭訕,因為對我來說,搭訕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情。我不善於跟女生交流,尤其是漂亮的女生。
經理還沒有回話,不知道還要等多久,該不會要熬個通宵吧。我苦笑一下,準備找個電影看看。
對麵的女生突然站了起來,滿臉淚痕地看了我一眼,搖搖晃晃的向外走去。已經淩晨兩點多了,這是要去哪裏?我有些擔憂,雖然她跟我沒什麼關係,但是一個女生,這個時候還在街上遊蕩的話……
隨即,我笑著搖了搖頭,如果我動了惻隱之心跟在她身後的話,搞不好會被當成色狼吧。
一聲悶響傳來,我詫異地站起身,看到那個女生倒在了網吧的大門邊。周圍的眾人扭過頭看了一眼她一眼,又回頭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要起身的意思。就連在櫃台裏打瞌睡的收銀員和網管都隻是略微欠了欠身而已。看到她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掙紮的樣子,我歎了口氣,挪動了腳步走到她身邊。
抓起她的手,一股冰涼的感覺順著指尖傳來,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將她的手臂抬起,我卻猶豫了起來,下步該如何做?是攬起她的腰,還是架起她的肩膀呢?無論哪一種方式,都少不了跟她的親密接觸,這讓我有點難為情。雖然對某些人來說,是個占便宜的好機會,但是……
我衝櫃台喊道:“幫幫忙成麼?”
收銀員瞥了我一眼,又埋下了頭。網管嘟囔了句真麻煩,衝我喊道:“我幫你叫輛車好了。”
我沒說什麼,對這些人沒什麼好譴責的,冷漠是正常的,而我在他們眼裏是不正常的。硬著頭皮,我把女生攬進了自己的懷裏,全然不顧她低低的絮語和輕微的肢體抗拒。
“車兩分鍾就到,你要不先去外麵等著?大不了上網的錢不要了。”黃頭發的網管衝我喊道,似乎這個柔弱的少女多在店裏呆一秒,就多一分危險。
我無奈地歎口氣,攬著懷裏的女生腳步踉蹌地走出網吧大門。門外的溫度很低,讓我精神了不少。女生的額頭有點燙,歪在我的肩膀上,雙眼無神。
“你家在哪裏?”我問道。
“你是個好人,”她有氣無力的苦笑,“可是你會後悔的。”
“什麼?”我有點詫異地問道。
一股刺骨的夜風嗚咽而過,將她的答案吹散在黑暗的夜色之中,盡管如此,我還是清楚地聽到了那幾個字:“你會被我害死的。”
死……
我打了個寒顫,想要問個明白,卻發現她已經失去了意識。出租車開了過來,司機搖下車窗,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半個小時後,我坐在地毯上看著躺在床上的女生發呆。是的,沒有去醫院,不是我嫌押金、手續、證明這些麻煩,而是當我攬起她的時候,發現她的呼吸很均勻,還發出了細微的鼾聲。原來她並沒有大礙,隻是疲勞過度睡著了而已。
把她拖回酒店,一路上我都在嘀咕。那句你會被我害死的,到底是什麼意思?是她會對我不利,還是她會拖累我?抑或是僅僅是句誇張的暗喻而已?我們不是經常會說,困死了,餓死了,累死了之類的話麼。是我太過於敏感了吧。看著床上靜靜躺著的她,我笑了,這樣柔弱的女生,能有什麼危險?
手機一直沒有響,看來是策劃稿過關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我拉過條床單躺在了地毯上。雖然我不是什麼柳下惠,但對著一個十七八歲昏睡的少女下手,有違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關掉燈,閉上眼睛,世界同我一起死去。
或許是太累的緣故,整晚我都睡得很沉,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床上的少女已經不見了蹤影。看著整齊的被褥,我突然有點懷疑,昨晚是不是一場夢,那個不告而別的少女是否真正的存在?
洗漱的時候,我找到了答案。鏡子上麵留下了兩個紅色的字:謝謝。應該是用口紅寫上去的。不告而別呢,我看著鏡子傻笑。雖然我很確定自己做了件好事,但我連她的姓名都還不知道。本來還想著如果醒來的時候,要跟她聊聊昨晚的事情,如果交流順利的話,說不定還可以一起吃個早飯,然後留個電話號碼……我用力搖搖頭,把那些殘存的幻想甩出腦袋。新的一天,枯燥無趣的工作又要開始了。
接下來的三天,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疲於奔走,做自己不喜歡做的工作,見自己不喜歡見的人,說自己不喜歡說的話。沒什麼,不要憐憫我,大家不都是這樣嗎?為了生存。我本以為這趟公差會平淡的結束,想不到的是,事情在第四天的下午,有了變化。
一個改變了我餘生的變化。
那時我剛剛走進了酒店大廳,看到了有兩個警察快步向我走來。其中一個拿著一張照片仔細地打量著我,另一個微笑著向我問道:“您好,請問是顧越顧先生?”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問話的警察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麻煩您跟我們回警局一趟,協助下調查。”
“怎麼了?”我覺得有點可笑,雖然是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
“您在1月21日晚上,哦,也就是四天前,從藍極速網吧帶走了一個叫陳馨的女孩。”笑臉警察的語氣很平靜。
“哦,那件事啊。”我有點語無倫次起來,那個叫陳馨的女孩該不會是個小姐什麼的吧,“我是帶走了她,她是昏倒了啊,就在酒店床上睡了一晚,哦,我是睡地上的,然後她就走了。”
“她告訴您她要去哪裏?做什麼事了麼?”出乎我的意料,警察對那晚發生了什麼並不關心。
“沒。”我急忙點頭。
兩個警察對望一眼,一直沒說話的那個警察搭上了我的肩膀:“走吧。”
我甩開他的手,有點憤怒地問道:“為什麼?我和她又沒什麼的。”
“她死了,”那個警察依舊笑眯眯的樣子,“死在了她剛買不久的房子裏,我們做了一些調查,你很有可能是她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黃昏的陽光從我的後背曬過來,將麵前的兩個警察映的有些虛幻,我任由他們抓著我的胳膊將我帶出了酒店大廳,恍惚間那句話又回響在耳邊:你會被我害死的。
原來,那晚陳馨在刺骨的寒意中所說出的這句話,並不是什麼故弄玄虛的驚人之語。
四十八個小時之後,我走出了警局。
警方放了我,並不是排除了我的嫌疑,而是拘禁我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最長法定時間。按照規定,在案件偵查期間,我不能離開北京。至於公司那邊,警方已經前去做了簡單調查。我給經理打電話,她異常客氣的叫我先留在北京,配合警方調查,等案子結束了再說。
在警局的兩天,我認認真真的重複敘述了十幾次那晚的經過。警方原本想通過疲勞審訊,找出我敘述前後不符的破綻,從而揭開事情的真相。然而我的表現讓他們很失望。當我走出審訊室的時候,那個態度和善的警察道:“你知道陳馨怎麼死的麼?”
我搖了搖頭。
“根據屍檢報告,陳馨死於心跡梗塞,心肌中夾雜著許多紅玫瑰色的血斑,同時體內的兒茶酚胺嚴重超標。”
“……什麼意思?”
“當一個人受到外界驚嚇時,腎上腺會分泌出大量的兒茶酚胺,哦,也就是腎上腺素和去甲腎上腺素。這兩種化學物質會導致人的心髒加快跳動,血壓升高,心肌代謝的耗氧量急劇增加。如果這種情形突破一定界限,過快的血液循環會衝擊心髒,致使心肌纖維撕裂,導致心髒驟停,造成死亡。”
“你的意思是……”我的嘴唇顫抖起來。
“陳馨,是被嚇死了。”警察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不管你們做過什麼事,希望今晚你能睡得安穩。”
睡?我苦笑。
你會被我害死的……
我站在街的對麵,看著藍極速網吧不斷打開又合攏的大門,猶如惡獸張開的巨口。我清楚地記得,那晚坐在我對麵的陳馨的表情。恐懼、焦躁、憂鬱、憤怒、頹唐,是的,這是一個已經知道了自己死期,卻又極不甘心的人才會擁有的表情。
如果說她既然知道的自己將要死去,為什麼不去求救,卻跑到這個小網吧來上網?她那晚一直在敲打著鍵盤,是在跟誰聊天,還是在寫些什麼東西?為什麼在淩晨三點多鍾的時候,她要起身離開?為什麼她在知道我沒有惡意的情況下,仍要拒絕我的幫助?為什麼她在酒店裏留下了謝謝兩個字後,就不告而別?為什麼……
我吸了口冰涼的空氣,向著大門邁開腳步。或許所有的答案,都在這個網吧裏,或許什麼也找不到。但不管結果如何,做過了才知道。
推開艱澀的大門,汙濁的空氣迎麵而來。我走到櫃台前打了個招呼,向收銀員問道:“你好,我想問件事。”
收銀員抬起頭,迷茫地看著我。
“我想看下1月21日晚上,在網吧昏倒的那個女生的資料。”
“昏倒……女生……資料?”收銀員吃力的反問。
“嗯,你不記得了麼?是個十七八歲的女生,在淩晨的時候,昏倒在了門口,是我帶她走的。”我耐心地解釋道。
“你帶她走的?”她仍在重複著我的話,猶如聽的是艱澀難懂的外語。
“是網管叫的車。”我看著在不遠處調試機器的網管道。
“我不明白……”
“好吧,”我拿出皮夾,掏出一張紅色鈔票,“幫個忙,我有要緊的事。現在不都是身份證刷卡上機麼?我隻需要知道她的身份證資料,還有當時她在電腦上的一些操作,主機應該有備份的吧。”
“劉健!”收銀員把遠處的網管喊了過來,兩個人湊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黃頭發的網管不時抬頭,用詫異的眼光看著我。
幾分鍾後,網管走到我的麵前,問道:“你確定是要查1月21日昏倒在門口的那個女孩的身份證資料和上網記錄麼?”
我用力點點頭。如果他問為什麼的話,我該如何回答?
“這年頭怪人真多。”他低聲嘟囔了一聲,“再加一百?”
“成交!”
在所有的資料拷進優盤之後,我離開了網吧。身後有個穿黑西裝的家夥遠遠的吊上了我,應該是警方的便衣?雖然在警局的時候,我把當晚的事情說得很詳細,但顯然警方並不怎麼相信。或許他們覺得陳馨的表現太過於怪異,也或許他們覺得我的道德水準有點超前。我並不急於洗脫我的嫌疑,雖然我可能是陳馨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但陳馨死於何處我並不知道,也沒去過。可以肯定的是,警方也沒有在案發現場發現任何有關我的痕跡,不然我現在還在拘留所裏。
進入房間,我將優盤插到了筆記本電腦上。她在害怕什麼?那晚都做了什麼?
首先看到的是一張電子格式的身份證:姓名 陳馨 性別 女 民族 漢 出生 1980年5月1日 地址 北京市……
等下,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