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開始的
決定
安琪兒帶YUKI去見弗羅娜,安寂依然把自己關在病房裏不見任何人。美嘉買好了返程車票,眼看發車時間越來越近,幫不上任何忙的她決定先行離去。前一刻還擠滿人的走廊上,眨眼間隻剩下陸依依和安逸凡,兩人相顧無言。
望著緊閉的房門,想象安寂在黑暗中悲慟欲絕的樣子,陸依依的臉上布滿憂傷。看到她這副模樣,安逸凡歎了一口氣,說:“我們去外麵走走吧。”
空氣清新的花園中,濃鬱的桂花香撲鼻而來,滿眼的翠綠淨化了陸依依心中的陰鬱,連呼吸也不像在病房門外那麼壓抑了。兩個年齡相差近三十歲的人在花園散步,尷尬的氣氛可想而知,但陸依依聽到這個邀請後沒有拒絕,因為她隱隱猜到安逸凡有話想說。
“安寂他父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果然不出所料,安逸凡很快就言簡意賅地切入正題。陸依依有些猝不及防,輕聲答道:“會長不讓我打聽安寂的身世,說和整個安家都有關係,不想被外人知道。”
“她又自作主張了。”安逸凡歎了口氣,似乎對這個精明能幹的女兒傷透腦筋。
“其實告訴你也無妨,至少能讓安寂在迷茫的時候有個傾訴對象。你願意聽聽嗎?”
陸依依哪有理由拒絕,迫不及待地點頭,說:“當然願意!”
其實故事的開頭她早就猜得七七八八,但過程卻遠比她想象中更加複雜並且充滿無奈。當年林喬治留學中國學習中文,在校園裏認識了端莊文靜的小師妹安詩韻,但林喬治的父親早就在日本為他物色到一名門當戶對的未婚妻,所以林家聽說這段感情後一直非常反對。
安詩韻出身書香門第,父母都是大學教授。一開始家人都舍不得女兒遠嫁他鄉,擔心她被外國婆婆欺負,所以也很反對這段跨國戀情,但後來漸漸被兩個人的真情打動,態度稍有緩和。結果到了談婚論嫁時才得知林家堅決反對,覺得受到羞辱的安家一改前態,也開始反對兩個人的婚事,但兩個人仍然堅持交往,直到一個重大轉折點出現——安詩韻懷孕了。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這是一個奉子成婚的好機會。安家見生米煮成熟飯,為了女兒的幸福,也想早點兒讓兩個人完婚,但是從來沒有見過安詩韻的林家人卻不這麼認為。
他們不知道安詩韻這個異國媳婦有多好,反倒覺得這是安家挖空心思逼婚的卑鄙手段,於是反對態度更加堅決。
這樣事情就陷入死結,兩人無法結婚。眼看安詩韻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思想保守的安家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女兒未婚先孕,孩子無名無分,暴跳如雷地催著安詩韻趕緊墮胎,但安詩韻說什麼都不肯,原本和諧美滿的大家庭整天吵得烏煙瘴氣,空氣中全是硝煙味。
最後,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情人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私奔。
兩人這一走就杳無音信,放棄了家族和學業,把兩家長輩都氣得住進了醫院。
“如果早知道後麵發生的事情,也許他們當初就不會這麼衝動了。但是在那樣的情況下,私奔的確是他們結婚、生下安寂的唯一方法。”回憶起當年的混亂,安逸凡連連歎息。
他們當初想要證明“結婚不是兩個家庭,而是兩個人的事情”。隻要你情我願,就能白頭偕老。但是得不到家人祝福的戀情將很難走向幸福圓滿,殘酷的現實狠狠地打了他們一巴掌。
就在安寂出生後不久,林喬治的父親被查出患上了絕症,去世前唯一的心願就是再見兒子一麵,但林家用盡一切辦法都沒能找到消失的林喬治,最終他隻能帶著遺憾撒手人寰。所以,後來弗羅娜談起安詩韻時才會惡狠狠地說:“我父親死不瞑目都是她害的。”
父親去世後將近半個月,林喬治才從新聞裏得知了父親的死訊。在安詩韻的諒解和鼓勵下,他主動與家人取得聯係,立即返回日本參加父親的葬禮。臨走前許下山盟海誓,信誓旦旦地保證要把安詩韻娶回日本,卻從此一去不回,甚至毅然決然地與安詩韻離了婚。
聽到這裏,陸依依忍無可忍地問:“為什麼他這麼絕情?”
安逸凡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回到日本後經曆了什麼。也許是因為家族給他的壓力很大,令他不得不妥協,也許是更簡單的理由——為了繼承林家的巨額遺產。”
聽到這裏,陸依依目光閃爍了一下,抬頭望著他。
安逸凡徐徐講道:“日本人就是頑固。聽說他父親死前曾留下遺言,說如果他不離婚,遺產一分錢都不留給他。雖然從法律上來說,沒有人可以幹涉他人的婚姻自由,但畢竟死者為大,已經淪為不孝子的他不可能為了爭奪遺產再與家人對簿公堂。”
“所以他是為了錢才離婚的?為了繼承遺產而拋棄了安阿姨和剛出生的安寂?”難以置信的陸依依幾乎尖叫起來,突然理解了安寂為何如此痛恨他。
安逸凡沒有回答,隻是抬頭望著林蔭路的盡頭。他不願把林喬治想得如此醜陋,也不願承認愛情如此廉價,但是他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所以隻能把沉默當作回答。
不知道當初愛得感天動地的兩個人,是否能猜到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
當年他們看似已經得到愛情最美的結局,你情我願相守終老,但是這段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浪漫之路,卻因為現實的逼迫和太多不得已,匆匆地隻走到一半就在哀歎中散了……
傍晚時分,林喬治終於和安詩韻做完最後的道別,離開太平間,來到安寂的房門外。他的眼眶微微紅腫,眼球上布滿細密的血絲,額頭和耳鬢發絲還是濕的,一看就是剛洗過臉上的眼淚。公事纏身的他必須立即離開醫院,臨走前他鼓起勇氣來見安寂。
安琪兒找安逸凡和陸依依去了,弗羅娜和YUKI則在住院部大門口的噴泉旁等待。
一手叉腰,一手撫額的弗羅娜走來走去不停打電話,處理因為這起突發事件引發的混亂,機關槍般的語速暴露出她內心的焦灼。YUKI當然不敢去惹開啟母老虎模式的弗羅娜,靜悄悄地坐在噴泉邊上,擔憂地凝望著某個窗簾緊閉的房間——那是安寂所在的房間。
“小寂,我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
清脆的敲門聲回蕩在幽靜的走廊深處,本以為不會得到任何回應,但令林喬治意外的是,很快就有“哢嗒”一聲輕響傳來,安寂居然開門了。
他低著頭,沒有說話,從林喬治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掛著淚珠的下垂的睫毛。
開門後,安寂轉身回到床邊坐下。
陰暗的房間仿佛是他緊閉心房的寫照,透著壓抑的窒息感。
林喬治輕輕關上門,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病房被收拾得幹幹淨淨,顯得非常空蕩,所有與安詩韻有關的物品都被裝在三個紙袋裏。一個人就這樣消失了,有點兒不可思議。
“小寂,我知道你很難過,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處理好後麵的事情。你當初退團是因為要陪詩韻,現在她去世了,我認為你可以考慮重新歸隊……”
這個話題很敏感,林喬治先試探性地提了一句,立即停下來觀察安寂的反應。
安寂依舊低著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林喬治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如果你現在歸隊,公司可以考慮撤銷訴訟。當初把你告上法庭並非我的本意,希望你可以理解我的無奈。如果隻是家庭內部矛盾,我肯定跟你私下和解,但是這件事太大了,關係到整個公司和股東權益,所以才不得不走司法途徑……”
上麵任何一句話都足以瞬間點燃安寂的怒火,林喬治本想以毒攻毒,用最激烈的方式誘使安寂把所有怨恨噴發出來,然後再與他推心置腹。但是,安寂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心如死灰的他早已喪失發怒的力氣,他隻想麵無表情地聽林喬治還能講出什麼偽善的笑話。
“小寂,我希望你明白,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虛偽。”終於聽不下去了,安寂冷笑著說。
“我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
“你不是。”
再次生硬地截斷林喬治的話,安寂驀然抬頭,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盯著他,惡狠狠地說:“我沒有你這個父親,也不想聽你解釋,我給你開門隻有一個原因……”
說著猛地拉開抽屜,拿出一本存折,扔到林喬治的身上。
“這是這些年你給的錢,我現在一分都不要!官司也不用繼續打了,用這筆錢抵違約金綽綽有餘,我跟你從此恩斷義絕,兩不相欠。你沒有我這個兒子,我也不認你這個父親!”
激動地吼完這通話,安寂氣喘籲籲地瞪著麵前呆若木雞的男人。
解釋沒有換來諒解,更無法抹平十多年來積攢的累累傷痕,安寂的憤怒和抗拒完全在林喬治的意料之中。他歎了口氣,撿起地上的存折,隨手翻了翻,痛苦地哽咽著,但他迅速調整好情緒,當他重新抬頭時,望向安寂的目光已經恢複素日的冷靜。
“無論你多麼抗拒,我們之間的血緣關係都是無法磨滅的。隻要我還是你的監護人,我就必須為你著想。隻有S TOWN可以為你提供最好的環境,幫助你實現夢想……”
安寂剛要反駁,門口突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不好意思,我想打斷一下。”
不知何時,安逸凡已經出現在門口,身後還跟著不知所措的陸依依和安琪兒。他推開虛掩的房門,如王者般走進硝煙彌漫的房間,宣戰似的對林喬治說:“其實監護權不一定歸你,隻要安寂點個頭,我隨時可以當他的監護人。既然他這麼排斥你,你就不要再強人所難了。如果你真的為了他著想,就應該主動放棄監護權。”
穩重的話語中潛伏著刀光劍影,就連陸依依都嗅到一股濃烈的戰意。
麵對安逸凡的公然挑釁,林喬治居然沒有應戰,而是起身離去。走到安逸凡身邊時,他才輕聲說了一句:“你對我有點兒誤會。”
安逸凡橫身擋住他,說:“那就請你解釋清楚。”他早就懷疑林喬治有所隱瞞,之所以表現得這麼咄咄逼人,就是要逼林喬治把所有內情講出來。
在他的強勢麵前,林喬治顯得非常軟弱。“現在還不是時候……”隻輕聲留下這樣一句似歎似泣的話語,便繞開他,邁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病房。
望著他孤獨的背影,陸依依心中湧起陣陣悲涼。
一個為了錢而拋妻棄子的男人,為何看上去如此可憐?
從他的一舉一動、一情一態中,陸依依都能感覺到他依然深愛著安詩韻,而且他至今未娶,也是對那段感情忠貞的最好證明,但他當初為何做出離婚的荒唐決定?
他愛著安詩韻,卻無法與之相伴終老,守著終生不見的誓言,再見已是陰陽相隔;他也愛著安寂,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卻不被理解,隻換來苦心白費的下場。
想到這裏,陸依依突然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可憐的男人。
他放棄了解釋的機會,心甘情願地被憎恨和誤會,究竟背負著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
九月開學後,陸依依很快就體會到高三的緊張感。教室裏最大的變化就是黑板旁多了一塊高考倒計時牌,上麵的數字每天都會更換,逐漸減小,時刻提醒著莘莘學子這個“人生轉折點”的逼近。課桌上的參考書堆積成山,許多學生就連課間上廁所都是一溜小跑。每個人都鉚足了勁,在粉筆灰飛揚的教室中與一遝遝考卷做著仿佛永無止境的廝殺。
開學第一個月,所有老師都火急火燎地拚命趕課,似乎要在半學期內講完整個高三的課程,然後將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複習。在沉重的學業壓力下,陸依依很少有時間關注外界新聞,她已經把論壇全權交給美嘉管理,即便如此,她依然與安寂保持著聯絡。
安詩韻去世後,陸依依每晚睡覺前都要與安寂聊幾句。一開始是擔心他心灰意冷,一蹶不振,後來漸漸養成了習慣,不跟他說一聲晚安就睡不著覺。
“我剛做完三張試卷,累得頭暈眼花,現在總算躺床上了。”
“那你休息吧。”
“你還不睡嗎?現在都半夜一點了。”
“在寫歌詞。”
見他說話這麼簡潔,陸依依猜他正忙著呢,不客氣地說:“發來我看看。”
幾秒鍾後,安寂就發來一張剛拍好的照片,照片拍的是寫在素描本上的一段歌詞。
“……閑言碎語全部消失,閑雜人等全部閉嘴。我的世界由我說了就好,外人不會明了。一個人也無所謂,睜眼發呆閉眼睡。虛假的關懷,謝謝我不要……”
龍飛鳳舞的字跡很潦草,充滿了發泄的味道,生硬的字句中彌散著對外界的強烈敵意。
“怎麼樣?”見陸依依半天沒有回複,似乎有點兒不安的安寂主動問。
“挺好的。”沒有多餘的感想,隻有公式化的標準回答。
陸依依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這段時間,在網絡和現實的雙重打擊下,安寂仿佛變了一個人。以前安詩韻重病時,他寫的歌詞中至少還充滿美好的希望,但現在卻全是渾濁的負麵情緒,看了以後讓人覺得心情非常沉重。
說實話,陸依依有些難過,卻又不忍心指責。對於短時間內接連失去親人和朋友,徹底淪為孤身一人,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與外界接觸的安寂來說,寫歌是他唯一的發泄渠道。隻要他把想說的話寫出來,無論對錯都可以療傷。這樣總比讓傷痕在心底潰爛生瘡好得多。
從陸依依的語氣中,安寂察覺到異樣。“最近我發什麼給你,你都隻說這三個字。”
無奈之下,陸依依隻好鼓起勇氣,多嘴了一句:“很多人對你的關懷都是真心的,不是什麼虛情假意。”然而安寂卻早已關上心門,拒絕別人的幫助。他用仇恨的目光望著全世界,給自己樹立了很多根本就不存在的敵人。他就像受傷後對人類失去信任的野獸,麵對每個向他靠近的人都會齜牙咧嘴,本能地豎起全身的毛,發出威嚇的低吼。
這個夏季他失去了很多東西,失去了輝煌美麗的舞台,失去了共同拚搏的隊友,失去了摯愛的母親,甚至失去了夢想和方向,背負著“叛徒”的罵名,在全世界的口誅筆伐中躲進漆黑的小房間。他努力不讓自己一蹶不振,自暴自棄,但是偽裝出來的堅強隻是脆弱的謊言。
不忍戳破這個謊言的陸依依一直假裝不在意,默默看著他倔強地咬著牙硬扛下所有壓在他脆弱肩頭的苦難和挫折,其實心裏早就急得如被火燒。
“別寫了,和我聊聊吧……”陸依依懇求著。她怕他越寫越極端,越寫越偏頗。
安寂猜到陸依依想聊什麼,立即假裝輕鬆地回複:“我隻是隨便寫寫,你不要想太多。”
其實不是陸依依想太多,而是安寂不想談。他不想耽誤陸依依的休息時間,也不想把這麼狼狽的自己毫無隱藏地曝光在她的眼前。心照不宣的兩個人都明白,應該結束這個話題了。
“那就好。晚安吧,早點兒休息。”
說完,陸依依發去一個非常可愛的揮手表情,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卻一直緊張地盯著手機,直到安寂發來“晚安”,她才終於鬆了一口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陸依依忍不住又翻出一直存在手機中的那首《夜之光》循環播放。
不知道現在的安寂是否還記得這首歌,是否還記得歌詞中那個在黑暗中希冀光明的孩子。沒有樂器的伴奏,安寂溫柔的清唱舒緩動人,每個字都仿佛在寒流中堅強綻放的花朵,但現在他的歌聲卻布滿鋒利的荊棘,帶著刀槍劍戟肆虐過的冰涼,令人膽戰心驚。
開學已經大半個月了,同學們早就全身心地投入緊張的學習中,唯有被學校寄予厚望的陸依依沒在狀態。雖然她已經不再管理論壇,也很少上網,但總有幾分心思還牽掛著安寂。
這樣的情況老師和父母都看在眼裏,擔心在心裏。陸依依的開學考試成績不怎麼理想,老師還專門為此找過她談話,希望她以學業為重,不要再追星了。
當時陸依依還反駁:“我不是在追星,隻是在關心一個好朋友。”
老師語重心長地說:“你朋友的事他自己不知道處理嗎?你還是先關心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