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拿著橡膠輥的門衛大爺,在圍觀五分鍾後,覺得沒意思,又轉身溜回去了。王昭陽一直站在我身後,我看不見他,隻能看到燈光打過來的倒影,他一動沒動過。
其實這事兒,最痛苦的還是陳飛揚。我和王昭陽到底都是成年人了,我們經曆過悲歡離合,可以在傷心難過之後,平複掉情緒投入正常的生活,但陳飛揚還是個孩子。
在陳飛揚的世界,他已經一無所有了。懷著報效祖國的夢想,他犧牲十一年,沒文化、沒有社會閱曆,然後被拋棄。懷著寵我一生的想法,卻在這段感情中,不斷地遭受打擊,發現自己連疼愛一個女人都無能為力。
身後低低一聲歎息,是王昭陽發出來的,話是對陳飛揚說的,他說:“我的目的不是要跟你搶,我隻是希望小嫦能過得好。真正有用的男人,不是遇到危險的時候拳頭有多硬,而是能讓你的女人,在你的照顧之下,生活得踏實安心。你需要做的,首先是安排好自己,讓她不用為你的事情操心,然後再去保護她,讓她安心做好自己就可以了。”頓了一下,他補充一句,“小嫦從來沒有背叛過你。”
王昭陽說這些話的時候,陳飛揚已經平靜了很多。我愣了一下,試圖轉頭看王昭陽一眼,但我沒有捕捉到他的目光,他已經轉身,大步從容朝學校裏麵走去。
看看陳飛揚頭頂的傷口,血流得不多,但是有些驚悚。我伸手觸碰了下傷口的中心位置,陳飛揚也不覺得疼,也不躲。
鬆開懷抱,我說:“走吧,回去給你擦擦,就不去醫院了,省得人家報警。”
打了輛車,出租車司機挺害怕的,把車開得飛快。家裏好歹有些治傷的東西,坐在沙發上,我給陳飛揚擦。
他確實平靜了很多,忽然蹦出來一句:“那個人說的話,我怎麼好像聽不懂?”
“不用懂,早晚會懂的。”我輕聲安慰。
有些話,不是說了就馬上能懂。對此我深有體會,中學課本上曾經有一句,“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透,數學使人精細,物理使人深沉,倫理使人莊重,邏輯修辭使人善辯”。
小時候我不懂,現在就懂了。
他看我一眼:“你還會離開我嗎?”
我實話實說:“會,就像每個人都會死一樣。”淺笑一下,“但是現在不會。”
他抱緊我:“永遠不會,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
陳飛揚對我的這份執著,讓我內心很受感動,我很感激他,所以我要報答他、幫助他,而不是為了自己的自由和舒心,就固執地必須馬上離開他。
幸福不是追求來的,幸福在人的心裏,平靜、溫暖、誠實。
盡管現在被很多事情纏繞著,讓人不舒服,但我卻忽然在這種糾結中,品出一絲幸福,拍拍陳飛揚,希望此刻我的心境,有一天他會懂。
下午課上完以後,本來要去舞蹈教室開班,美術老師叫住我,說:“剛才通知教職工緊急會議,四點半,你交代好了趕緊過去。”
“怎麼又開會啊?”
美術老師說:“不知道啊,於老師說今天教育局的人給校長打了個電話,好像是跟上次突擊考核有關係,反正沒咱什麼事兒,你別忘了啊。”
做了錯事就得有代價,我想今天這個代價到底還是來了。
在我做那些錯事的時候,如果這個代價來,我會心慌,會想要躲。但今天,我反而一點都不想躲,那個教育局的王八蛋,騷擾我這麼久,終於捅開了,長痛不如短痛吧。
會議室裏,人已經擠滿了,我來得比較晚,就隻能坐在很前排的位置。旁邊也沒有熟悉的老師,今兒我可能要丟人,丟大人了。
王昭陽進來得比我還要晚一些,並沒有往我身邊擠,他也知道適當避嫌,但也坐在了第一排。
校長來了,打著官腔:“耽誤大家時間了啊。”
沒人理她,校長坐穩,開始訓話:“咱們在學校當老師,做的是教育,教育是什麼,是傳道授業,授業就不說了,咱們學校幾年的平均成績,都是不錯的,大家的業務能力,能肯定。那傳道呢,什麼是道?”語氣加重,“德行,做人的基本原則,個別老師的德行,為了那點兒蠅頭小利、個人恩怨,拿學校的名譽開玩笑,現在怎麼樣,被揭發出來了吧,麵子上不好看了吧?”
說著,瞪我一眼,瞪得我臉紅。
我急忙低下頭,眨眨眼睛,心虛得誰也不敢看。校長說:“我給你一次機會,上次突擊考核的事情,是誰在教育局使了手腳,現在自己站出來,當著全體老師的麵,好好跟學校道歉。”
我咽了下口水,校長你下手夠黑的啊,怎麼著我還一個月一千租著你的教室呢,不看僧麵看點兒錢的麵子,私下說不行嗎?
稍稍猶豫,我估摸今天這台是下不去了。
校長說:“怎麼樣,不好意思站出來了吧,我也不好意思點你的名!”
校長又瞪我一眼,極個別細心的人,捕捉到校長的目光,跟著看過來了。但此時我有種感覺,校長的話雖然說得醜,但其實並沒有真的要讓我站出來的意思,她這是在嚇唬人,俗話說“殺雞給猴看”。
學校裏像我這種幹過不好事情的老師,有很多。
我在這裏考慮,站還是不站,有沒有必要站,而此時周圍的人目光忽然朝另一個方向投過去,我也跟著看過去,看到站起來的王昭陽,淡淡地看了大家一眼,麵向校長,他說:“古校長,這件事情是我叫人做的,不用查了,責任我一個人擔。”
全場嘩然。其實,這事兒如果說是王昭陽幹的,特別說得過去,因為那件事受影響最直接的,是小學部主任。而小學部主任和王昭陽是一個競爭關係,並且小學部主任總暗地裏給王昭陽使絆子。
校長的臉色忽然變了:“王主任。”
王昭陽緩緩吸一口氣,轉頭對在座的老師說:“不好意思,各位,事情是我個人的一點私人恩怨,耽誤大家時間了。今天的會先散了吧,我和古校長單獨說點話。”
再點下頭,他看校長一眼,走出了會議室。
校長被鬧得有點尷尬,無奈地垂了下眼睛:“事情還在調查當中,但這不是學校裏的特例,今天這個會,就是要大家都反省反省,自己有沒有為人師表的德行,先散會。”
皺眉,校長走出去。
都是些官話,誰真的反省啊。校長前麵一走,後麵的老師就作鳥獸狀散了,隻有我坐在這裏遲遲不想動彈。
似乎現在才反應過來,這件事情王昭陽是替我攬下來了,怎麼就讓他攬下來了?
我還是打算去找校長承認錯誤,王昭陽如果隻是不想讓我公開丟人的話,那私下丟個人沒什麼。
起身,慢悠悠挪到校長辦公室,我敲了敲門。
“進。”校長的聲音。
我推門,站在門口,校長看我一眼:“小燕啊,你先出去等一下,我跟王主任有話說。”
看王昭陽一眼,他仍然目光柔和,我又退了出來。
等到學生都排隊去了食堂,教學樓非常安靜的時候,王昭陽才推門走了出來。我抬頭望著他,仿佛眼前的男人異常高大。
我的眼睛裏帶著一絲怨怪,怪他自作主張,幫我承擔錯誤。他不願意我承受那些非議,難道我就喜歡他被人非議嗎?
我要進去找校長,他拉我胳膊:“不用去了,我都跟校長說完了。”
“你……”我有些著急,“你幹嗎呀你,這跟你都沒關係,你為什麼要替我承認?”
沉靜地看我,他說:“在我心裏,我們是不分你我的。”
我感覺很苦澀,咬著下唇把臉撇到一邊看著地麵,一臉懊惱的神色。
他的聲音從耳畔落下:“你不用再找校長了,該說的我都已經說完了,學校也不會再追究,如果有別的老師問你什麼,你也不用承認。”
我抬頭猛然看他,感覺有些不妙。
他點頭:“我辭職。”
我瞳孔撐大,表情複雜,不是,這事兒也不到辭職那麼嚴重啊。
呼口氣,他說:“是我自己不想幹了,其實我一直都不太喜歡當老師,覺得責任太大,總想把所有認為對的東西都教給學生,但其實我也不能保證,我認為對的,就是絕對對的。我自己不是也犯過錯誤嗎?”
我低頭,輕聲:“你別跟我說這些,我不相信。”
“有什麼不信的,我的話你都不信,那你還能信誰?”
我撇嘴,快哭了。
他接著說:“這次回學校,就是想給自己的心找一份平靜,但是你也看見了,學校也不見得就是平靜的地方,其實我以前做生意,商人好歹都是把利字寫在臉上,這些讀書人的用心,有時候更讓我覺得惡心。”
“你不喜歡。”我低聲接話。
他點頭:“對,我很不喜歡。你要相信,非黑即白也是存在的,但是它隻存在於人的心裏,要融入這個社會,但是也要盡量保持自己一顆純淨的心,很多東西確實是你看到什麼就是什麼,不是社會不允許你簡單,往往是你跟著社會一起浮躁了。其實偶爾浮躁浮躁也沒什麼,但要有一份自己的堅持,做每件事情之前,沉下心來想一想,有沒有違背自己的堅持。”頓一下,他笑,“我是不是又對你說教了?”
我搖頭。這不是說教,這是他對我的關愛,這些年,如果沒有他的一次次說教,我的人生早不知道歪到哪個山溝溝去了。
他真是我的老師,一個特別特別負責的老師,無時無刻地督促和關懷。
我哽咽著說:“你以前說我一定會比她們有出息……”
“你才二十多歲,急什麼?你看我三十多歲了,要事業沒事業、要家庭沒家庭,你說我有出息嗎?”他問。
我傻傻地點頭。有出息,我覺得王昭陽是世界上最有出息的人。
他摸摸我的頭發:“這是不用比的,隻要有自己的堅持,你就不用把自己放在和人比較的位置上。”
我接著點頭,王昭陽笑一下,似乎打算離開。
我撲上去抱他:“你要去哪兒?”
他又揉揉我的頭發:“我哪兒也不去,就是不在學校陪你了。現在你接到一個任務,要單刷一個副本,沒人組隊,你就是你自己的Team,你能保證活著從副本裏出來嗎?”
我抬頭看他一眼,如果是在遊戲裏,我能。
王昭陽把我從懷裏拉出來,笑起來眼角有一小絲皺紋:“我在副本門口等你。”
在王昭陽離開的一段時間裏,我時常發呆,認為是因為我的錯誤,害王昭陽不得不離開,但又在見識了些其他老師的鉤心鬥角以後,也漸漸懂得釋然了。
無論是不是我,王昭陽都會離開的。他不喜歡做那些暗地裏的事情,甚至連看都不喜歡看見,這樣的一個王昭陽,如果隻是做教育的話,不屑為自己鋪墊仕途,很難有大的發展。沒有發展,哪裏來的錢養家糊口?
又好像他說,要保留一份純淨,但也要適當地融入世俗,因為我們活在當下。所以他還是寧願去做一個把利字寫在臉上的商人。
他的離開,是抗拒也是妥協,是為這段三角關係做出的一步退讓。他已經把自己的“道”全部傳授給我,剩下的事情,剩下的生活,他相信我可以自己解決好。
所以我也不會讓他失望,一步一步,按部就班。
學校裏又有了新的主任,新的音樂老師,當然也有了新的紛爭。王昭陽的事情,漸漸被大家所遺忘,包括我曾經和他的緋聞。
我已經不再去關心那些,因為生活是別人的,鉤心鬥角也是別人的,把心置身事外,以放空的心態去看待一切,從中學習感悟就好,那些陰暗,並不足以撼動自己的人生。
我每天都會喝一袋純牛奶,回憶當初的味道,品味他留下的感覺。
王昭陽說,一個有用的男人是在無形中保護著自己所愛的人,正如盡管此刻他已經不在我的身邊,但多年的言傳身教,已經在我頭頂撐起一把無形的保護傘,傘下我安然平靜,堅定誠實地麵對著生活。
我的學生以學校名義參加一場集體舞比賽,拿到全市第一名的榮譽,去校長辦公室領賞的時候,校長說:“燕老師為學校立功了,以後咱們招生簡章上,又多了文藝體全麵發展這一項。”
我說:“謝謝校長。”那件事結束以後,我就沒臉找過校長正經談話,這也算將功補過,就把該道的歉都道一道。
我說:“對不起,校長,其實突擊考核那件事情,是我做的。”
校長說:“我還能不知道是你嗎,姓張的點名說是你了。”
我低頭:“對不起。”
校長歎口氣:“可惜了昭陽啊,我聽他說,你以前也是他的學生?”
我點點頭,想起高中那段往事,心裏頗有些感觸,不好意思地說:“高中時候是我的班主任,我那時候就特別不聽話,總讓他操心。”
校長表示讚許:“我做教育這麼多年了,學校裏可能有的事情,學生和老師之間,老師和老師之間,各種事情都見過。昭陽是個好老師,是我見過的為數不多的,一心隻想做好教育的好老師。現在這世道倡導急功近利,要做個好老師確實不易。”
我笑:“按您這麼說,就沒有好老師了?好老師都受不了不幹了?”
校長說:“話不是這麼說,教育還是有希望的,一百個人裏,九十九個都在急功近利,隻要有一個是堅持做教育的,就是希望,把希望傳承下去,教育就不腐。”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微笑著回答。
校長喝了口水:“好好幹吧,年輕人。”
我感激地點下頭,退出校長辦公室。抬頭看著平靜的校園,我相信,相信這一百個人裏麵,不止一個人是真誠隻為了教育,我相信這種真誠會一代一代傳承下去,就好像王昭陽把做個好老師的理想傳承給我,我也會把這些,盡可能地教給我的學生。
一個人坐在舞蹈教室裏,看著冬天靜止的風扇。上高中的時候,我喜歡發呆,為任何事情而發呆,比方看著吱扭吱扭的風扇,總擔心它掉下來削到學生的腦袋。
風扇下,我被王昭陽留在教室補習,他坐在我的旁邊,百無聊賴地翻手中的信件,那麼閑閑地陪伴。
為了方便,我買了輛電動車,也給自己買了雙護膝、手套、帽子、口罩。小時候上學,我總是不那麼注意保暖,也不會向爸爸媽媽提出保暖的需求,冬天就那麼凍著耳朵凍著手,但每個冬天都那麼熬過去了。
所以我覺得我並不那麼需要。
當你真的感受過溫暖之後,才知道溫暖是如此簡單而讓人舒適的東西,所以我開始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他在我心中種下的溫暖的種子,已經漸漸結出果實。
陳飛揚也確實消沉了一段時間,漸漸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每天會鍛煉,會去師父那裏教學生打拳,會嚐試找工作。
我收到一份快遞,挺重的,我央求快遞小哥幫我抬到家裏去。快遞小哥人還可以,答應了。
上樓的時候,我就和他聊天,問他關於快遞的事情。快遞是一個依附淘寶等各種電商被動飛速發展起來的行業,賺的是個辛苦錢。
那時候快遞從業人員還沒有趨向正規化,隻要你想幹,隻要有一輛摩托車,就可以。陳飛揚正好有輛摩托車,於是我動了這個心。
回家打開包裹,裏麵是書,全套的世界上下五千年,中華上下五千年,雖然沒寫名字和地址,我想我知道這是誰寄來的。
丫的,這麼多書,我得看到什麼時候去,而且我還不喜歡看書。
翻著嶄新的書籍,聞著紙張間的墨香,陳飛揚開門進來:“買這麼多書幹什麼?”
“看啊。”我無所謂地回答。
陳飛揚坐下,在我旁邊也翻了一本,認真地看了看。
“回鶻衣裝回鶻馬……”他吃力地念,我笑一下,看了一眼,那個字好像念“hú”。
“什麼意思?”陳飛揚有些蒙。
我眨了眨眼睛:“其實我也不知道。”
陳飛揚於是笑了,我再看一眼:“這不說了嗎,就是個少數民族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