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簡維安帶笑的視線的注視下,我猶如碰到了燙手的山芋一般,打開了禮物盒。盒子裏是一串墨綠色的珠子,沉鬱的顏色宛如海藻般,卻在燈光照耀下折射著動人心魄的光芒。
“這個……怎麼會送我這個……很貴重吧?”我有點兒不敢去觸碰它。
“去年不知道你9月的生日,今年9月我可能不在國內,想提早給你慶祝,雙重禮物,你不會嫌你簡哥小氣吧?”
話說到這個地步,好像不收下這份禮物,就是我的不對了。
我有些惶惶然:“可是……很貴重。”
“也沒有很貴,我姐很喜歡這個,我猜你也應該會喜歡。”說著,簡維安挑起眉毛,“要我幫你戴上嗎?”
心陡然漏跳了兩拍,我連忙拒絕:“不,不用了,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這話說出口之後我才意識到不對,可還來不及細想,就聽到簡維安說:“工作的事情有點兒忙不過來,明天我帶你見一下新的老師,他會代替我幫你補課的。”
我連忙擺手:“沒關係,我自己一個人現在也可以的。我會好好努力學習的。”太奇怪了,簡維安對我好得太不合常理了。
最初帶我去玩,可以說是因為哥哥家成的托付,因為帶我去玩導致我成績下降所以幫我補課,可現在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又因為自己不能幫我補課而替我找了補習教師,怎麼想都不對吧?
心跳得很激烈,一旦產生懷疑,就覺得處處可疑。
“不要有心理負擔,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什麼是應該做的?
這一頓飯吃下來,我心不在焉,不僅碰掉了刀叉,還打翻了飲料,簡直丟臉丟到家了。
之後,我在餐廳門口等著簡維安開車過來。突然,對麵的馬路上一輛眼熟的銀灰色汽車停了下來。我呆呆地看著,車上走下來一個熟悉的男人。
簡維安開著車停在我麵前,我卻還看著對麵從車上走下來的女人。
“寶兒。”簡維安叫我。
“我爸爸好像在對麵。”我這麼回答他。
可是,那個挽住爸爸手臂的女人,一條米色碎花雪紡裙,頭發微卷披散在肩上,從背影看過去,腰好似單手就能握住,跟自己叫了十多年媽媽的那個女人完全不一樣,非常年輕的樣子。
那個人,頭發雖然長,卻從來都盤在腦後,而且從來都是一件白襯衫,嚴謹得跟她的職業一模一樣。但也有可能,她跟爸爸出來約會的時候,會化妝,會穿漂亮的裙子,因而顯得年輕。
簡維安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先上來。”
我有點兒恍惚,卻還是應聲彎腰坐上車,手摸索著安全帶,目光卻沒有從對麵的兩個人身上移開,直到他們消失在對麵的商廈裏。
車往前開了好長一段路,我仿佛找回了自己的神智,死死地抓住了安全帶。
簡維安送我到家,讓我回去拿東西,然後再送我去學校。
推開門的時候,宋阿姨聽到聲音迎上來:“寶兒,你回來了。夫人在家呢。”
我悚然一驚,冷汗立刻就流了下來。我卻盡力掩飾住自己的慌張:“啊,哦。我回來拿東西就回學校了,晚上還有晚自習。爸爸在家嗎?”說著,我往裏走。
“先生沒有回來。”
那個女人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摁著遙控器的背影霎時映入眼簾。
【5】
夜風吹著臉,帶來盛夏的灼熱,我覺得呼吸都難以繼續,悶得快要窒息了。
“大熱天的就別打開窗戶了,冷氣都跑到外麵去了,要熱死人了。”宿舍裏有人大聲抱怨道。
“啊,不好意思。”手忙腳亂地關上窗戶,我縮回自己的床鋪,拿過床頭的英文練習冊,看了半天,那蝌蚪似的字母卻完全沒有映入眼簾。
也許,隻是我看錯了吧。
惴惴不安地這麼想著,卻在第二天忍不住去圖書館的網上閱覽室申請了一台電腦。
親愛的哥哥:
見信好。
我知道這樣的問題很冒昧,但是我想知道,你當時是怎麼知道我不是你妹妹的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寫完之後,我又按下了刪除鍵,刪除了所有的內容。
看著字一個一個消失在電腦屏幕上,我才呼出胸臆間堵著的那口氣,無力地趴在了桌麵上。
也許真的是我看錯了呢,那個人不是我的爸爸。
可是,他原來還跟我媽媽在一起有了我,已經有前科了,我還能相信他嗎?
從我記事後,盡管爸爸和那個我叫了十多年媽媽的女人似乎並不親密,在家的時候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比如顧家的親戚不去找二叔家幫忙,非要湊上來跟我們借錢,你就一個大學教授,又要供兒子在英國的花費,能有幾個錢?比如她看上了市郊目前被稱作開發區裏的一套房子,爸爸不同意買,她碎碎念了好幾天。
但是我從沒想過,就算她說我的媽媽是小三,我也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具體的背叛細節是怎樣的。
第二天簡維安果然帶了一個家庭教師來找我,坐在麥當勞的一樓,由簡維安介紹互相認識。他年紀很輕,皮膚白皙,戴著眼鏡,他自我介紹是N大學數學係的,名叫陳翰林。
讓他在書吧的三樓包間教我念書顯然不合適,便由簡維安敲定,周日的下午,在簡維安的家中給我上課。
之後,陳翰林老師告辭。
簡維安帶我去他家,說是認路。
汽車拐過一個喧鬧的菜市場,越過豎著N大學美院的大門,停在一棟爬滿綠色藤蔓植物的老建築下。
“搬來N市的時候,爸爸媽媽都不願意買新房,剛好有朋友全家移民去國外,房子急著脫手,就買下來了。你跟我過來,這棟樓是D棟,門牌號是6單元301室。這是老房子了,總共也就五層,所以沒有電梯。”
他用力地咳嗽了一聲,樓道的燈才亮起來。
“注意腳下。”
樓道的牆壁上貼滿了各種小廣告,樓梯拐角的地方還有人堆放了廢棄的座椅,窗台很高,隻透進來微弱的光。
停在301室門口,簡維安沒有拿鑰匙,而是按了按門鈴。
聽到屋內響起聲音:“來了。”我差點兒拔腿就跑。這太讓人驚訝了,簡維安這是要帶我見父母嗎?
那時的我簡直如坐針氈,度秒如年。
他們已經年過六十,頭發花白,聽完簡維安的述說之後,他的媽媽握住了我的手說:“唉,簡維安就是不懂事,我們年紀都可以做你爺爺奶奶了,叫爺爺奶奶吧。他一個人總在外麵出差,老不著家,完全不管我們倆,你來陪陪我們,我們也感謝你啊。”
我連一個拒絕的詞語都說不出口,隻得訕訕地點頭:“爺爺,奶奶。”
她很高興:“好,好。”說完,就小步從廚房裏端出一碟水果,一碟點心,“吃啊,不用客氣。”
我隻好拿了一塊點心放進嘴裏,酸酸甜甜的滋味直接流淌到心底。
送我回校的路上,簡維安跟我道歉:“抱歉,事先沒有跟你商量,就擅作主張決定了這件事。我爸媽很喜歡你,我平時也確實沒有時間陪他們,這麼突兀地麻煩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搖搖頭。
因為太缺乏愛,所以有人對自己好,就完全抗拒不了,我也知道這樣的自己就像個生病的孩子,卻控製不了。簡維安沒有覺得這樣的我奇怪,這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學習很快上了正軌,8月很快就過去了,進入二年級之後的第一次月考近在眼前。
也不知道是不是壓力過大的緣故,月經還沒有來,肚子卻痛得要死。
我掙紮著起了床,洗漱完畢後,拖著步子走到了教室。
第一堂早讀課堅持了下來,可下課鈴和早操的音樂一響起,我就渾身無力了,趴在桌子上一動也不想動。
鄰座的同學推了推我:“出早操了,快點兒下去集合吧。”
“麻煩你幫我請假,肚子痛得不行啦。”
“好吧。”
無奈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教室裏很快空曠得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以為這陣疼痛很快就會過去,卻沒有想到,上午的課才上到一半,我就痛得暈了過去。
等我在醫院裏醒過來,側頭就看到了那個女人一臉淡漠地坐在一邊翻著病曆。也許是因為從小我的身體就很好,就算生病了,他們也隻是把我丟給保姆,因此像小學的命題作文“我的爸爸”、“我的媽媽”裏才會出現的感動人心的守護情節,這還是第一次發生在我身上。我一時有些呆怔。
她注意到我醒過來了,走過來用手碰了碰我的額頭:“已經退燒了,你是怎麼把自己照顧得進醫院的?”她的手指溫涼,放在我額頭上讓我感覺很舒服,但她很快就縮回了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氣淡漠地問道。
這樣的關切從來沒有過。
我把被子拉到下巴處,搖了搖頭。
“下次再生病,不要再被送到這家醫院來了。”丟下這句話,她幹脆地離開了病房。
護士來幫我換點滴瓶的時候,我問她我是怎麼回事。
護士告訴我,沒有什麼大問題,就是受了涼有點兒發燒,加上壓力過大導致的神經性疼痛,兩樣加在一起才會暈倒。隻要吊完這三瓶點滴,燒退下去就沒事了。
護士走的時候,還說我有個好媽媽,說我被送到醫院,她得到消息第一時間就趕過來了,不僅把一台重要的手術推了,還特意給我要了個床位。由於病毒性感冒猖獗,現在床位可緊張了。
我不回話,我知道她好麵子,總要在別人麵前維持家庭和睦、兒女孝順、幸福美滿的畫麵,所以她今天突如其來的關心也一定是因為這個。
點滴過了三個小時才輸完,幫我拔針的護士告訴我:“你媽媽現在在手術室,她讓你回家一趟,說吩咐阿姨給你燉了中藥,還配了藥粉讓你帶到學校衝水喝。”
我很吃驚。
剛出醫院的大門,我就接到了宋叔叔的電話:“寶兒啊,你打完點滴了?”
“打完了。”
“那正好,我現在在醫院門口呢,我來接你回去。”
被宋阿姨盯著喝完整整一大碗苦苦的中藥,又把一袋袋藥粉塞進包裏。
再次坐上宋叔叔開的車,去往學校的路上,我摸著包裏的一袋袋藥粉,看著窗外倏然而過的風景,心裏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