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來華2(1 / 3)

徐誌摩

泰戈爾在中國,不僅已得普遍的知名,竟是受普遍的景仰。問他愛念誰的英文詩,十餘歲的小學生,就自信不疑地答說泰戈爾。在新詩界中,除了幾位最有名的神形畢肖的泰戈爾的私淑弟子以外,十首作品裏至少有八九首是受他直接或間接的影響的。這是可驚的狀況,一個外國的詩人,能有這樣普及的引力。

現在他快到中國來了,在他青年的崇拜者聽了,不消說,當然是最可喜的消息,他們不僅天天豎耳企踵地在盼望,就是他們夢裏的顏色,我猜想,也一定多增了幾分嫵媚。現世界是個墮落沉寂的世界;我們往常要求一二偉大聖潔的人格給我們精神的慰安時,每每不得已上溯已往的曆史,與神化的學士藝才,結想象的因緣,哲士、詩人與藝術家,代表一民族一時代特具的天才;可憐華族,千年來隻在精神窮窶中度活,真生命隻是個追憶不全的夢境,真人格亦隻似昏夜池水裏的花草映影,在有無虛實之間,誰不想念春秋戰國才智之盛;誰不詠慕屈子之悲歌,司馬之大聲,李白之仙音;誰不長念莊生之逍遙,東坡之風流,淵明之衝淡?我每想及過去的光榮,不禁疑問現時人荒心死的現象,莫非是噩夢的虛景,否則何以我們民族的靈海中,曾經有過偌大的潮跡,如今何至於沉寂如此?孔陵前子貢手植的楷樹,聖廟中孔子手植的檜樹,如其傳話是可信的,過了二千幾百年,經了幾度的災劫,到現在還不時有新枝從舊根上生發;我們華族天才的活力,難道還不如此檜此楷?

什麼是自由?自由是不絕的心靈活動之表現。斯拉夫民族自開國起直至十九世紀中期,隻是個龐大喑啞的無光的空氣中苟活的怪物,但近六七十年來天才累出,突發大聲,不但驚醒了自身,並且驚醒了所有迷夢的鄰居。斯拉夫偉奧可怖的靈魂之發現,是百年來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一件事跡。華族往往以睡獅自比,這又泄漏我們想象力之墮落;期望一民族回複或取得吃人噬獸的暴力者,隻是最下流“富國強兵教”的信徒,我們希望以後文化的意義與人類的目的明定以後,這類的謬見可以漸漸地銷匿。

精神的自由,決不有待於政治或經濟或社會製度之妥協,我們且看印度。印度不是我們所謂已亡之國麼?我們常以印度、朝鮮、波蘭並稱,以為亡國的前例。我敢說我們見了印度人,不是發心憐憫,是意存鄙蔑(我想印度是最受一班人誤解的民族,雖同在亞洲,大部分人以為印度人與馬路上的紅頭阿三是一樣同樣的東西!)就政治看來,說我們比他們比較地有自由,這話勉強還可以說。但要論精神的自由,我們隻似從前的俄國,是個龐大喑啞在無光的氣圈中苟活的怪物,他們(印度)卻有心靈活動的成績,證明他們表麵政治的奴縛非但不曾壓倒,而且激動了他們潛伏的天才。在這時期他們連出了一個宗教性質的政治領袖——甘地——一個實行的托爾斯泰;兩個大詩人,伽利達撒3(Kalidasa)與泰戈爾。單是甘地與泰戈爾的名字,就是印度民族不死的鐵證。

東方人能以人格與作為,取得普通的崇拜與榮名者,不出在“國富兵強”的日本,不出在政權獨立的中國,而出於亡國民族之印度——這不是應發人猛省的事實麼?

泰戈爾在世界文學中,究占如何位置,我們此時還不能定,他的詩是否可算獨立的貢獻,他的思想是否可以代表印族複興之潛流,他的哲學(如其他的哲學)是否有獨到的境界——這些問題,我們沒有回答的能力。但有一事我們敢斷言肯定的。就是他不朽的人格。他的詩歌,他的思想,他的一切,都有遭遺忘與失時之可能,但他一生熱奮的生涯所養成的人格,卻是我們不易磨翳的紀念。[泰戈爾生平的經過,我總覺得非是東方的,也許印度原不能算東方(陳寅恪4君在海外常常大放厥詞,辯印度之為非東方的。)]所以他這回來華,我個人最大的盼望,不在他更推廣他詩藝的影響,不在傳說他宗教的哲學的乃至於玄學的思想,而在他可愛的人格,給我們見得到他的青年,一個偉大深入的神感。他一生所走的路,正是我們現代努力於文藝的青年不可免的方向。他一生隻是個不斷的熱烈的努力,向內開豁他天賦的才智,自然吸收應有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