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午十點,她才平靜下來,不哭了,全身也不抖了,卻頭痛欲裂。亞吉奇急忙準備去做彌撒,在隔壁房間抱怨為他更衣的勤務兵。他走進臥室取東西,馬刺發出沙沙聲。第二次走進臥室,他已經戴上肩章和勳章。因為風濕病,他走路有點瘸。索菲婭倒覺得他很像一隻猛禽。
她聽見亞吉奇在打電話。
“請接通瓦西裏耶夫營房!”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瓦西裏耶夫營房嗎?請薩裏莫維奇醫生接電話……”又過了一會兒,“是哪位啊?是沃洛佳嗎?很高興。小夥子,請你父親馬上過來一趟,我妻子昨晚回家後,渾身不舒服。你是說他不在家?哦……謝謝。太好啦……非常感謝……謝謝。”
亞吉奇第三次走進臥室,低下頭看妻子,在她身上畫十字,伸出手讓她吻(凡是愛他的女人都會吻他的手,他已經習慣了)。他說吃晚飯時才回家,然後就出門了。
十二點,女仆走進房間,說小沃洛佳來了。索菲婭既疲倦,又頭痛,走路搖搖晃晃。她很快穿上丁香紫色、毛皮鑲邊的漂亮新晨袍,趕緊做了一個時尚發型。她的內心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柔情,興奮得渾身顫抖,生怕他離開。她隻是希望看他一眼。
小沃洛佳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結,倒是很得體。索菲婭走進客廳,他行了吻手禮,對她生病表示難過。兩人坐下來,他很欣賞她穿的晨袍。
“昨天見了奧莉加,我心裏很亂,”她說,“一開始,我很害怕,現在卻很羨慕她。她像岩石一樣堅不可摧、難以撼動。可是沃洛佳,她就沒有別的出路嗎?以身殉教是人生問題的唯一答案嗎?那是向死而非求生啊!”
想到奧莉加,小沃洛佳顯得很溫和。
“沃洛佳,你很有頭腦,”索菲婭說,“教教我,如何才能像她那樣。當然,我不是信徒,不會進修道院,但一定能殊途同歸。我過得並不輕鬆,”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告訴我該怎麼辦……我能接受的辦法。告訴我,哪怕一句話也行。”
“一句話?好吧:砰的一聲響(5)!”
“沃洛佳,你為什麼看不起我?”她怒氣衝衝地問道,“請原諒,你和我說話很特別,很愚蠢,我不像是朋友,也不是正派女人。你很成功,熱愛科學,那你為什麼從不和我談科學啊?為什麼呢?是我不夠格嗎?”
小沃洛佳皺起眉頭,生氣地說道:
“你為什麼突然想起科學呢?或許你還需要憲政吧?或者辣根燒鱘魚?”
“好吧,我一無是處、微不足道、愚不可及、沒有信念。我有很多缺點。我神經過敏、道德敗壞,我活該受到鄙視。但是沃洛佳,你比我大十歲,他比我大三十歲。你看著我長大。隻要你願意,你完全可以把我培養成你喜歡的人,天使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你……”她的聲音有點顫抖,“你待我實在不好。亞吉奇一把年紀,卻娶了我,而你……”
“得了,得了,”沃洛佳靠近索菲婭,吻了她的雙手,說道,“讓叔本華(6)們去談論哲學,去證明他們所喜歡的一切,我們還是親親這雙小手吧!”
“你是看不起我,但願你能知道你的態度讓我有多痛苦!”她說話很猶豫,事先就知道他不會相信她的話。“但願你能知道我希望如何改變,開啟一段新的生活!想到這裏,我就充滿熱情。”她果然熱淚盈眶,“我想做一個誠實、純潔、正派的女人,不撒謊,生活有目標。”
“得了,得了,得了!別裝了!我不喜歡這樣!”沃洛佳很不高興地說道,“哎呀!你在演戲嗎?還是做普通人吧!”
索菲婭害怕他生氣離開,就趕緊圓場,強作歡顏,試圖取悅他,然後又說起奧莉加,說起自己如何希望找到人生的出路,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人。
“砰的……一聲……響……”他哼唱起來,“砰的……一聲……響……”
突然間,沃洛佳一手摟住索菲婭的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雙手放在他肩上,癡迷沉醉地盯著他那聰慧機智、充滿諷刺的臉,還有他的額頭、眼睛和帥氣的胡子。
“你知道我一直愛你,”她坦白道,臉也紅了,內心很痛苦,也很羞愧,自己能感覺到雙唇在抽搐,“我愛你。可你為什麼要折磨我?”
她閉上眼睛,狂熱地親吻他的嘴唇,過了很長時間,足有一分鍾,也不想停下來,雖然她知道這很不得體,他也許表示不滿,何況還有可能被女仆撞見。
“噢,你在折磨我!”她重複道。
過了半小時,小沃洛佳坐在餐廳吃午飯,索菲婭跪在他麵前,貪婪地望著他的臉。他說她像一條小狗,等著主人扔骨頭。然後他讓索菲婭坐在自己的腿上,像小孩子一樣搖來搖去,哼唱道:
“砰的……一聲……響!砰的……一聲……響!”他準備離開時,索菲婭情意綿綿地低聲問道:
“什麼時候?今天嗎?什麼地方?”她伸出雙手湊到他嘴邊,急不可耐地等著他回答。
“今天不太方便,”他想了一會兒,說道,“或許明天吧。”
他們分開了。晚飯前,索菲婭去修道院找奧莉加,但是奧莉加外出為死者超度亡靈了。離開修道院,她去看父親,他也不在。她換了一輛雪橇,在大街上漫遊,直到黃昏。不知什麼原因,她總是想起姑媽,眼睛紅紅的,帶著淚痕,哪裏都不安寧。
晚上,他們又坐雪橇去城外飯店吃飯,聽吉卜賽人唱歌。再次經過修道院,索菲婭想起了奧莉加。一想到自己,除了閑逛、撒謊、滅人欲外,沒有別的出路,心裏就很恐懼。第二天,索菲婭雇了一輛雪橇去約會,她又是一個人在城裏閑逛,心裏想著姑媽。
過了一個禮拜,小沃洛佳把她踢開了。自那以後,一切照舊,生活還是那樣乏味、無聊,有時候甚至很痛苦。上校和小沃洛佳幾個小時都在打台球、玩紙牌。麗塔還是那樣津津樂道地講醜聞故事。索菲婭要麼獨自坐雪橇漫遊,要麼央求丈夫帶她出去兜風。
她幾乎每天都去修道院,哭哭啼啼,傾訴自己難以忍受的痛苦,反倒覺得玷汙了修道院,這讓奧莉加失去了耐心。奧莉加像背誦課文一樣麵無表情地重複道:所有這些都無關緊要,一切都會過去,上帝會寬恕她。
(1)尼基季奇昵稱。
(2)沃洛佳是弗拉基米爾的小名。
(3)傑爾紮溫(1743—1816),俄羅斯詩人。1815年1月8日,年輕的普希金當眾朗誦他的詩篇,受到傑爾紮溫的賞識。
(4)索尼婭和下文索涅奇卡均為索菲婭的愛稱。
(5)小沃洛佳在此篇常哼的歌曲的歌詞。
(6)叔本華(1788—1860),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唯意誌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