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呢?”
“不知道。大概沒時間吧,也許還沒有遇到……實際上,我的圈子很小,哪裏也不去。”
兩個年輕人走了約三百步,沒有說話。伊萬一直看著韋羅奇卡的頭和圍巾,回想起春季夏季在這裏度過的每一天。那段時間,他離開彼得堡灰色的公寓樓,來到這裏。他喜歡和這些人相處,善良、友好、熱情,很享受自己的工作,卻沒有注意到夕陽之後迎來朝霞,沒有注意到夜鶯、鵪鶉和長腳秧雞停止了歌唱,夏天就要結束。時間不知不覺地溜走了,生活如此輕鬆快樂。他是一個既不寬裕,也不太適應新環境的人。他記得四月底來N縣時好不情願,擔心這裏枯燥乏味、孤獨難耐,擔心人們對統計工作沒有興趣。如今,他認為在科學領域,統計學占據了重要地位。四月的一個清晨,他來到這個小縣城,入住舊教徒裏亞布欣的客棧。每天二十戈比,房間既明亮又幹淨,但是房內不準吸煙。他休息了一會兒,然後確認了本縣地方自治局執行處主席,最後步行去找庫茲涅佐夫。他得走五公裏,穿過茂密的草場和萌生林。百靈鳥在雲裏翻飛,傳來銀鈴般的歌聲。白嘴鴉不慌不忙地扇動翅膀,在綠油油的玉米地上空翱翔。
“主啊,”那時伊萬在納悶,“這裏的空氣都是這麼新鮮嗎?還是因為我來了,才變成這樣的呢?”
他估計對方接待隻是例行公事,不會太熱情,於是膽怯地走到庫茲涅佐夫家,靦腆地撚著胡須打量著。老人先是皺起眉頭,不明白地方自治局執行處對這個年輕人和他的統計工作有什麼用。等到年輕人詳細解釋了什麼是統計資料,如何收集統計資料,庫茲涅佐夫才興奮起來,麵帶微笑,像孩子一樣,好奇地翻著他的筆記簿。當天晚上,伊萬就在老人家吃晚飯,喝了烈性露酒,興奮不已。新朋友表情平靜、節奏緩慢,伊萬渾身都能感受到那種慵懶,十分愜意,讓人放鬆,真想睡睡覺、伸伸腰、笑一笑。他們和善地看著伊萬,問他父母是否健在,一個月多少收入,多久去看一場戲……
伊萬想起了鄉間旅行、野餐、釣魚,大家一起參觀女修道院,拜訪女院長馬爾法,每人獲贈一個玻璃珠錢包。他想起大家展開辯論,場麵激烈,卻毫無結果。辯手們氣急敗壞,用拳頭捶擊桌子,誤解對方,打斷對方,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總是前後矛盾,又不斷轉移話題。爭吵了兩三個小時,大家笑著說:“鬼才知道我們在爭什麼呢!不過是張冠李戴、偷梁換柱罷了!”
“您還記得那次我、您和那位大夫一塊兒騎馬去謝斯托沃村嗎?”兩人到了樹林,伊萬問薇拉,“那次,我們遇到一個瘋瘋癲癲的聖徒:我給他五戈比,他在胸前畫了三次十字,把銅錢扔到黑麥田裏。主啊,我要帶走多少回憶!如果攏在一起,就能變成一錠黃金呢!我不明白那些頭腦聰明的人為什麼非要湧入彼得堡和莫斯科,而不來這裏。難道涅瓦大街(2)和潮濕的大房子比這裏更自由?有更多真理?藝術家、科學家和新聞記者擁擠在公寓樓裏,我倒覺得那是一個錯誤。”
離樹林二十步遠,有一座狹窄的小橋橫亙在路上,四角立著木樁。每天傍晚散步,庫茲涅佐夫一家人和客人們總會在這裏歇腳。誰願意就喊一嗓子,聽聽樹林的回聲。大路從這裏伸入樹林,變成一條漆黑的小路。
“嗯,我們到小木橋了!”伊萬說道,“現在您得往回走了。”
薇拉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們坐下吧,”她坐在一個木樁上,說道,“人們臨行告別,總是會坐下來。”
伊萬挨著她,坐在那捆書上,繼續聊天。她剛歇下來,呼吸有點急促。她看著遠方,所以伊萬看不見她的臉。
“十年後我們見麵,會怎樣?”他說道,“那時我們會是什麼樣子?您是一位賢妻良母。我呢,寫了一本大部頭統計學著作,誰也用不上,有四萬本書那麼厚。我們見麵,會想起往事……這會兒,我們意識到了‘現在’,身在其中,興奮不已。但是將來重逢時,我們會忘記在這座木橋上最後一次見麵的日子,忘記了是哪一月,甚至忘記了是哪一年。您會發生變化……告訴我,您會變嗎?”
薇拉嚇了一跳,轉過臉看著他。
“什麼?”她問道。
“剛才我問您呢……”
“不好意思,我沒有聽見。”
直到這時,伊萬才發現薇拉不對勁。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顫抖,雙手、雙唇和頭也在顫抖。平時一綹鬈發,現在兩綹鬈發披在了前額上……顯然她在回避他的眼睛,掩飾自己的情緒,一會兒摸一下衣領,似乎衣領刺痛了脖子,一會兒把紅圍巾從左肩拉到右肩。
“估計您有點冷,”伊萬說道,“待在霧裏,確實不好。我送您回家吧。”
薇拉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怎麼了?”伊萬笑著說,“您既不說話,也不回答。生氣了?還是不舒服?”
薇拉用手捂著臉,馬上又縮回手。
“太可怕了!”她帶著痛苦的神情,小聲說道,“可怕!”
“什麼可怕?”伊萬聳聳肩問道,沒有掩飾他的驚訝,“怎麼了?”
薇拉呼吸還是很急促,雙肩在發抖,轉過身背對著他,望了一會兒天空,說道:
“我有話跟您說,伊萬……”
“我聽著呢。”
“也許您會覺得奇怪……您會大吃一驚,但我也顧不得了……”
伊萬又聳聳肩,準備聽她說話。
“您知道……”韋羅奇卡低下頭,揪著圍巾上的小球,說道,“您知道……我早就想對您說了……您會覺得很奇怪……很愚蠢,可是我……我再也忍不住了。”
薇拉說話漸漸含糊起來,突然流淚了。姑娘用手絹蒙著臉,頭垂得更低,傷心地哭起來。伊萬不知所措,清了清嗓子,環顧四周,感覺無能為力,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他不習慣看別人流淚,覺得自己的眼睛也疼痛起來。
“哎,別這樣!”他嘟噥道,“薇拉,怎麼了?告訴我。好姑娘,您……您生病了?或者有人欺負您?告訴我,也許我能……我能幫您……”
他努力安慰她,冒昧地扳開她的手,露出了臉。她含著淚,笑著對他說:
“我……我愛您!”
一句簡單平實的話,卻讓伊萬十分尷尬。他轉過身站起來,一陣困惑,又是一陣恐懼。
飲酒告別帶來的憂鬱、熱情和傷感突然煙消雲散,接踵而來的卻是別扭、不悅和難堪。真是冰火兩重天。他乜了一眼薇拉。冷漠可以給女人增加魅力。現在薇拉向他表白了,那種清高也蕩然無存,她反而顯得更矮小、更平淡、更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