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羅奇卡(3 / 3)

“什麼意思?”他驚呆了,心裏在納悶,“我……到底愛不愛她?問題就在這裏!”

她呢,終於把最糟糕、最難以啟齒的話說出來了,呼吸輕鬆了很多。她也站起來,直直地看著伊萬的臉,很快說起話來,情緒十分高昂。

就像一個驚慌失措的人在突然發生災難後想不起那時發出的任何聲音,伊萬也想不起薇拉說過的話。他隻能想起大概意思和自己的感受。他能回憶起她的聲音,有點壓抑,有點嘶啞,但是語調卻很有樂感,很有激情。她亦哭亦笑,睫毛上閃著淚花。她說從相識第一天起,他的聰明才智、特立獨行、工作生活目標,還有他那善良聰慧的眼睛就打動了她,於是瘋狂、熱烈、深深地愛上了他。夏天從花園進屋,每當看見他放在大廳裏的鬥篷,或者聽見他在遠處說話,她的心就會怦怦地跳,感覺很幸福。一句微不足道的笑話,也會讓她哈哈大笑。筆記簿上的每個數字似乎都充滿了智慧。他那根有節疤的手杖,似乎比參天大樹還要耐看。

樹林、薄霧和水溝似乎都安靜下來,聽她講話。可是伊萬感覺很奇怪,也不舒服……薇拉表白愛情時,美麗迷人,娓娓動聽,情意綿綿。但意想不到的是,他既不快樂,也不高興。對這位好姑娘,他隻有同情、抱歉和遺憾,畢竟給她帶來了痛苦。究竟是因為自己書生氣太重,還是因為習慣客觀看待問題,難以克服,隻有上帝才知道,而這常常妨礙人們正常生活。在他看來,薇拉的癡情和痛苦反而有點做作,不嚴肅。與此同時,他內心充滿了抗拒,仿佛在告訴自己:從本性和個人幸福的角度來看,此時此刻所見所聞比任何統計資料、書籍和真理都重要……他很憤怒,也很自責,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裏。

令人尷尬的是,他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他必須得說點什麼。直接說“我不愛你”,他又說不出口。說“對了,我愛你”,他也做不到,因為無論自己如何搜腸刮肚,他還是沒有那種感覺……

他沉默不語,而她聲稱隻要能夠看到他,能夠和他遠走高飛,能夠做他的妻子和助手,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如果撇下她一走了之,她會痛苦地死去。

“這裏我待不下去了!”她絞著手說,“這裏的房子、樹林、空氣,我都厭倦了。一潭死水,生活沒有目標,我受不了。人們毫無光彩、蒼白無力,就像兩滴水,彼此沒有一點差異。大家和藹可親,心地善良,因為他們飽食終日。什麼抗爭啊,苦難啊,他們一無所知……我倒想住進那些潮濕的大房子,一起吃苦,接受工作和貧困的考驗。”

伊萬認為這些話過於做作,沒有怎麼經過嚴肅的思考。薇拉說完了,他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又不能沉默不語,於是他嘟噥道:

“薇拉,我很感激您,可是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配不上您。我是個實誠人,我要說的是……平等才會幸福,兩人得……彼此相愛……”

因為含糊其辭,伊萬羞愧不已,於是沉默了。那一刻,他肯定很愚蠢、很內疚、很茫然,神色不安,極不自然……真相都寫在了他的臉上,因為薇拉忽然變得很嚴肅,臉色蒼白,還低下了頭。

“您得原諒我,”伊萬受不了這種沉默,又嘟噥道,“我很尊敬您,所以……我很難過……”

薇拉猛地轉身,快速往回走。伊萬跟在後麵。

“不,不必了!”薇拉對他擺擺手說,“您不用來,我自己回去……”

“不……我得送您……”

不管說什麼,伊萬覺得每句話都是那麼蒼白,令人厭惡。他每前進一步,就多一份內疚。他的內心很憤怒,於是握緊拳頭,罵自己對女人太冷漠、太愚蠢。他努力激發自己的熱情,於是打量著薇拉漂亮的身材,她的頭發,還有那雙小腳在滿是灰塵的路上留下的足跡。他想起她說過的話、流過的淚。可是這些隻能讓自己感動,卻沒有心跳的感覺。

“哎,總不能強迫自己去愛一個人吧!”他自我安慰,可是又暗想,“不愛她,又愛誰呢?我快三十歲了!還有誰比薇拉更好呢?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以後也沒有了……而立之年,已經老了!”

薇拉在他前麵越走越快,沒有回頭看他,也沒有抬頭。傷心的人兒,更加單薄,也更加瘦削……

“我能想象她內心的感受,”他看著薇拉的背影,思忖道,“她不願麵對這種羞恥和屈辱,肯定想一死了之!主啊,這裏生機勃勃、詩情畫意,即使鐵石心腸,也會受到感化。而我呢?既愚蠢又荒謬!”

薇拉走到門口,瞥了他一眼,聳聳肩,係好圍巾,迅速走下林蔭道。

形單影隻的伊萬,轉身慢慢地往樹林走去,又駐足回首,看著大門,十分茫然,似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記憶。他到處尋找薇拉留下的腳印,不相信自己心儀的姑娘剛剛向他表白了,也不相信他那麼笨拙粗魯地“拒絕”了她。都說意誌決定行為,可是人生經曆卻第一次告訴他,事實並非如此:一個善良正派的人,違背自己的意誌,讓親近的人不明不白遭受巨大痛苦,他平生第一次飽受這種煎熬。

良知折磨心靈。薇拉消失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珍愛的人、親近的人,而且永遠失去了。薇拉帶走了自己美好的青春,那段時光如此充實,卻永遠消失了。

走到小木橋,他停下來,陷入了沉思。為何自己如此冷漠,他想追根溯源。顯然,根源就在內心深處。他坦承那不是理智的冷漠,聰明人常常如此炫耀;也不是傻瓜的冷漠,傻瓜總是狂妄自大;而是因為靈魂變得軟弱、沒有審美能力,未成熟的靈魂卻朽腐不堪。生活過於隨意,為生計而奔波,沒有家的歸屬。離開小木橋,他慢慢地向樹林走去,似乎很不情願。林子裏一片漆黑,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零零星星、閃閃發光。他,渴望覆水能收。

伊萬記得自己又沿路返回。昔日往事催促自己向前走,他強迫自己想象薇拉的模樣,大步流星走向花園。大路上、花園裏,霧已散去。明月朗照,就像剛剛洗過的銀盤。隻有東邊的天空,還很昏暗、很朦朧……

伊萬至今還能想起當時的情形:緩慢的腳步,漆黑的窗口,木犀草和天芥菜濃鬱的清香。他的老朋友卡羅搖著尾巴走到麵前,嗅他的手。在它的注視下,伊萬圍著房子走了幾圈,站在薇拉漆黑的窗戶旁邊,歎了一口氣,揮了揮手,走出了花園。

過了一個小時,他回到城裏,疲憊不堪。他一邊敲門,一邊讓身子和發燙的臉貼在客棧的大門上。一隻狗不知在哪裏昏昏欲睡地吠叫著。教堂附近有人打更,似乎在回應敲門聲……

“半夜三更,還在外麵遊蕩,”客棧老板——那個舊教徒——穿著一件女式長睡衣,一邊開門,一邊嘟噥著,“與其在外麵遊蕩,還不如用心祈禱。”

伊萬走進房間,坐在床上,久久凝視著燈光。他搖搖頭,開始收拾行李。

(1)薇拉是韋羅奇卡的愛稱。

(2)彼得堡一條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