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情(2 / 3)

“‘縱火案判定四個猶太人為搶劫團夥。我認為沒有根據。’用餐時,我很激動,有點痛心。我不知道當時說了些什麼,但是安娜一直搖頭,對她丈夫說:

“‘德米特裏,怎麼會這樣?’

“盧加諾維奇是個好人,很單純。但他堅信人一旦受審,必定有罪,除了按照法定手續提出書麵異議,任何人都不能對判決結果是否正確提出質疑,吃飯時、私下閑談時也不可以。

“‘你我都沒有放火,’他溫和地說道,‘所以我們沒有受審,也沒有進監獄。’

“夫婦倆很好客,總是要我多吃一點,多喝一點;從一些小事,比如兩人一起煮咖啡,彼此心領神會,我能看出他們很融洽、很和睦。晚飯後,他倆一起彈鋼琴。天黑了,我回家。那還是早春時節。

“後來整個夏天,我都在索菲諾,沒有出門。我沒有時間進城,但是那個優雅的金發女人卻總是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沒有刻意去想她,可是她的身影卻在我心裏揮之不去。

“到了晚秋,城裏舉行了一次慈善事業公益演出。幕間休息時,我受邀進入省長包廂,看見安娜坐在省長夫人旁邊。甜美的臉蛋、愛撫的眼神,那樣攝人心魂,讓人無法抗拒。我們坐在一起,然後走進休息室。

“‘您瘦了,’她說道,‘您生病了嗎?’

“‘是的,肩膀有風濕,下雨天就睡不好覺。’

“‘您好像沒有精神。春天過來吃飯的時候,您多年輕多自信啊。那時,您精神煥發,說了很多,很有意思。老實說,我還有點激動呢。夏天老是想起您。今天我動身來這裏,就覺得會見到您。’

“說著,她笑了。

“‘可是今天,您好像沒有精神,’她又說了一遍,‘您蒼老了很多。’

“第二天,我在盧加諾維奇家裏吃午飯。然後他們坐車去夏季別墅,為過冬做準備。我也同行,然後回到城裏。午夜,大家一起喝茶,他們家很安靜,壁爐生了火,年輕的母親總是走過去看看女嬰睡著了沒有。自那以後,我每次進城都會去看望他們。大家也習慣了。照例我不宣而入,似乎成了他們家的一員。

“‘誰啊?’遠處房間傳來慵懶的聲音,讓人心醉。

“‘是帕維爾·康斯坦丁諾維奇。’女仆或者保姆回答道。

“安娜出來見我,總是帶著憂慮的神色。每次都會問:

“‘怎麼這麼長時間都沒有過來啊?出什麼事兒了?’

“纖纖玉手、明眸善睞,她身著居家連衣裙,她的發型、聲音和腳步,永駐我心,此生難忘。有時,我們一起侃侃而談;有時,我們各自沉默思考;有時,她彈著鋼琴,我側耳傾聽。如果他倆都不在家,我會留下來等他們,和保姆閑談,和孩子一起玩耍,或者躺在書房裏看書。安娜回來,我去前廳迎接她,幫她拿東西。每次接過來,我感覺自己就像小孩一樣,充滿愛意,卻很莊重。

“俗話說:農婦沒有操心事,就會買隻小豬來折騰。盧加諾維奇一家人沒有操心事,所以和我交朋友。如果我沒進城,肯定是我生病了,或者出了什麼事,他們很牽掛。他倆覺得,我畢竟受過教育,通曉幾門語言,應該從事科學或文學工作,而不是住在鄉下,像鬆鼠踩著輪子忙個不停,卻一文不名。他們認為我不開心,即使我說說笑笑、吃吃喝喝,那也隻是在掩飾自己的痛苦。即使我心情舒暢,他們似乎也在納悶。我真的很沮喪時,債主逼我還債時,或者錢不夠還利息時,他們會伸出援手,特別讓人感動。這時,夫婦倆站在窗邊,竊竊私語,然後他走到我麵前,滿臉嚴肅地說:

“‘帕維爾,如果您缺錢,千萬不要客氣,拿去用吧。’

“他耳朵都漲紅了。有一次,他和妻子在窗邊商量一陣,走到我麵前,漲紅了耳朵,對我說:

“‘我們懇請您收下這份禮物。’

“他遞給我一副袖扣、一個煙盒,或者一盞燈。我從鄉下給他們送來野味、牛油和鮮花。那時,我經常借錢,不管是誰,能借就行。雖然盧加諾維奇夫婦很有錢,但是無論如何,我都沒法開口向他們借錢。為什麼要說這些呢!

“我並不開心。無論在家中、在田間,還是在穀倉裏,我總是想著安娜。我很納悶:一個年輕、漂亮、聰慧的女人怎麼會嫁給一個無聊的老頭兒(她丈夫四十多歲了),還給他生了孩子。盧加諾維奇善良單純,卻很無趣,說話在理,卻很乏味;晚會上總是湊近那些端莊穩重的人,自己倒是沒精打采的,好像純屬多餘,表情恭順,卻很冷漠,似乎要把自己賣給誰一樣;他堅信本人有權享受幸福,有權讓安娜生孩子。我也很納悶:為什麼安娜先遇見他,而不是先遇見我,人生為什麼會出現這種錯誤。

“每次進城去他們家,安娜的眼神分明告訴我,她在等我;她說那一整天,自己都會有一種直覺,猜想我要去看她。我們會說很久,也會沉默很久,兩人都沒有向對方表白,心照不宣,有點膽怯,也有點顧忌。我們害怕泄露彼此的秘密。我愛她,情真意切,卻追問自己:如果沒有力量去抗爭,我們的愛情會走向何方。雖然它如此平和,如此悲傷,但是卻能立刻破壞一個家庭的幸福生活,實在難以想象,何況他們那麼信任我。這樣做得體嗎?她會跟我走,可是能去哪兒呢?我又能帶她去哪兒呢?如果我的生活幸福美滿,如果我為祖國解放而戰鬥,如果我是一位聞名遐邇的科學家、藝術家或畫家,那倒另當別論。可我隻能讓她換一種平庸的生活方式,或許還會更糟。我們的幸福究竟能維持多久?如果我生病了,死去了,或者我們彼此不再相愛,那她又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