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顯然也在這麼想。她想到自己的丈夫、孩子,還有視婿如子的母親。如果她放任自己的感情,要麼就得撒謊,要麼實話實說。這兩種情況都很麻煩,結局都很糟糕。還有一個問題在折磨她:她的愛情會給我帶來幸福嗎?她是否會讓我的生活更加複雜?何況當時我過得十分艱辛,麻煩不斷。她認為自己並不年輕,和我也不般配。她不夠勤奮,精力有限,很難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她經常對她丈夫說,我最好娶一個聰明、能幹、賢惠的姑娘,做我的好幫手。不過她又說,全城也未必能找到這樣的姑娘。
“幾年過去了,安娜有兩個孩子了。每次去看望他們,仆人總是熱情洋溢、滿麵春風地接待我。孩子們嚷著說帕維爾叔叔來了,然後摟住我的脖子,大家都很高興。他們不明白我的感受,以為我很開心。大家都認為我不庸俗。大人也好,小孩也好,都認為進出房間的這位客人很高尚,似乎大家待人接物也平添了一份特殊魅力,好像因為我的到來,他們的生活才變得更純粹、更美好。我和安娜經常一起去看戲,每次都是步行到劇院;我們並肩坐在一起,我默默地從她的手裏接過望遠鏡。那一刻,我感覺她好親近,感覺她屬於我。似乎沒有對方,我們都活不下去。可是一旦走出劇院,我們卻總是像陌生人一樣道別,生怕別人誤解。城裏人對我們評頭論足、議論紛紛,天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不過,沒有哪句話是真的。
“後來,安娜經常出去看望母親或妹妹。她開始受到情緒低落的困擾,意識到生活也並不如意。有時,她不想看到丈夫和孩子。她有神經衰弱症,開始接受治療。
“我們沉默著。有外人時,她對我很反感。不管我說什麼,她都反對。如果我和別人爭論,她不會站在我這一邊。如果我丟了東西,她會冷冷地說:
“‘恭喜您。’
“如果去劇院,我忘了帶望遠鏡,她事後會說:
“‘我就知道您不會帶。’
“我們的一切早晚都會結束,這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呢?離別的時候到了,盧加諾維奇調任西部某省法庭庭長。家具、馬車和別墅都要賣掉。他們乘車離開別墅,最後一次看他們的花園和綠色屋頂時,大家都很傷感。我知道我不僅僅是在告別這棟別墅。我們安排八月底送別安娜,醫生要她去克裏米亞(2),然後盧加諾維奇和孩子們啟程前往西部某省。
“我們一群人都去送別安娜。她和丈夫孩子告別後,離第三次鈴聲響起還有一分鍾,我跑進她的包廂,把一個籃子放到行李架上,她差點忘記了這件事兒。我也要和她道別。在包廂裏,我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內心如洪水決堤、一瀉千裏。我緊緊摟住她,她把臉貼在我的胸前,眼淚奪眶而出。我吻她的臉,吻她的肩,還有她那沾滿淚水的手,我們是多麼不幸!我向她表白愛情,內心痛苦得就像火焰在燃燒。是什麼妨礙我們相愛?我才意識到那些是多麼微不足道,騙人而已,又有什麼必要。我終於明白:如果愛一個人,在思考愛情時,就得超越一切,超越幸福或痛苦,超越罪戾或美德,要麼什麼也不想。
“我最後一次吻她,握住她的手,然後永別。火車已經出發了。我走進隔壁包間,裏麵沒人。我坐在那裏,一直哭到在下一站下車,然後我步行回到索菲諾村……”
阿廖欣說話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太陽也出來了。布爾金和伊萬走出房間,站在陽台上。眼前的花園和磨坊水塘美不勝收,水麵映著陽光,熠熠生輝。他們一邊欣賞美景,一邊為阿廖欣惋惜。他的眼神充滿了善良和智慧,他坦誠地和大家說起自己的往事。他整天圍著田莊,忙得團團轉,就像鬆鼠踩著輪子,停不下來,卻沒有從事科學或其他工作,那樣的生活本來應該更幸福。他們在想,阿廖欣和安娜告別,吻她的臉,吻她的肩,那一刻,她是多麼憂傷。兩人在城裏都見過安娜。布爾金認識安娜,認為她確實很美。
(1)當時在彼得堡出版的一種俄國資產階級自由派文學與政治月刊。
(2)位於黑海,是一處療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