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是貓》(1)(3 / 3)

說到教師,我家主人近來似乎也悟出他在水彩畫上終究不會有什麼成就的,因為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記裏寫了如下一段話:

在今天的聚會上第一次見到某公,據說他曾是個放浪不羈之人、果真是一副頗通此道的風貌。此類善解風情的男人,自然甚得女人歡心。因此與其說某公風流,倒不如說他是被逼無奈,不得不這般風流更確切些。聽說他娶了個藝妓做老婆,真真羨煞人也!其實,那些個說人家風流的人,多數是自己缺少風流的資格罷了。而以情場老手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許多人並不具備風流的資格。這些人並非被逼無奈,卻硬要豬鼻子插大蔥——裝象(相)。他們就如同我畫的水彩畫那樣,純粹是瞎耽誤工夫。盡管如此,他們卻自我感覺甚好,以為隻有自己才配叫作風流人。如果隻要去酒館喝喝酒,造訪一下“待合”[9]

就可稱為情場老手的話,那麼我也有理由說,我能夠成為一名出類拔萃的水彩畫家了。正如我畫水彩畫不如不畫一樣,比起那些冒充情場老手的蠢貨來,反倒是鄉下來的土裏土氣的呆子要高尚些個。

對於主人這番“情場老手論”,我難以苟同。況且,羨慕別人娶藝妓為妻這等卑劣的想法,作為為人師表的主人,是不應該說出來的。不過,他對自己的水彩畫的點評倒是蠻準確的。盡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負心卻難以去除。隔了兩天,他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記中寫道:

昨天夜裏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覺得怎麼也畫不好而棄之一邊的水彩畫,不知何人給它鑲了個漂亮的畫框,掛在“楣窗”上。這幅畫一旦被裝進畫框,連我自己也覺得一下子像樣了,滿心喜悅。如此一來這幅畫還真是不錯。我獨自終日欣賞,就在這時,天亮了,我醒來一看,那幅拙劣如舊的畫也隨著旭日東升,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了。

可見主人連睡夢裏也放不下對水彩畫的迷戀。如此看來,我家主人不要說是水彩畫家,就連老夫子日記裏談論的“風流人”也不夠格嘍。主人夢見水彩畫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見的,戴著金絲眼鏡的美學家前來拜訪主人了。他剛一坐下,開口就問:“畫得怎麼樣啦?”主人貌似平靜地回答:“遵從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寫生。正如你所說的那樣,通過寫生的方式,能夠充分理解過去不曾留意的物體形態和色彩的細微變化等等。西洋人自古就主張寫生,所以西方繪畫才會有今天的輝煌成就。真不愧是安德烈·德爾·薩托啊。”他隻字未提日記的事,卻再一次讚美了一番安德烈·德爾·薩托。美學家一邊笑,一邊搔著頭說:“實話跟你說吧,那是我瞎編的。”“什麼瞎編的?”主人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受了愚弄。“你還不明白?就是你一個勁兒欽佩的那個安德烈·德爾·薩托唄。那是我隨口編造的。沒想到你老兄竟如此當真。哈哈哈……”美學家大為開心。我在簷廊上聽到這番對話,不禁想象起主人在今天的日記裏會怎樣記下此事。這位美學家是個專門以胡謅八扯一些沒影兒的事愚弄別人為樂的家夥。他似乎根本沒有顧及安德烈·德爾·薩托這個玩笑會在主人的“情弦”上彈出怎樣的音響,得意揚揚地繼續說道:“因為我有時候開個玩笑,人們就把它當真,所以就感覺開玩笑可以引發極大的滑稽美感,特別有趣!不久前,我對一個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10]曾經勸告並說服了吉本[11],沒有用法文撰寫其世紀大作《法國革命史》,而是改用英文出版了這部作品。誰知那個學生記憶力超強,他在一次日本文學會發表演講時,一本正經地把我告訴他的話鸚鵡學舌了一遍,真是滑稽。當時聽講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都在認真傾聽呢。還有,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學家參加的聚會上,有人提到了哈裏森的曆史小說《賽奧法諾》,我當即評論說:‘那部作品是曆史小說中的白眉,尤其是那段女主人公之死的描繪,真是鬼氣襲人啊。’我話音剛落,坐在對麵的一位百科全書先生馬上附和道:‘不錯,不錯,那段描寫可謂是妙筆生花呀。’我由此知道那個家夥也和我一樣,並沒有讀過這部小說。”患神經性胃病的主人睜大了眼睛問道:“你這樣信口胡編,萬一對方讀過那部書,你可怎麼下台呢?”主人的問話給我的感覺,似乎是騙人沒有關係,隻是被人揭穿的話,可就太難堪了。這時美學家卻毫不在意,說道:“怕什麼,遇到那種情況,隻要說是和另外一本書搞混了什麼的,不就行啦。”說罷“嘎嘎嘎”地笑起來。別看這位美學家戴著金絲邊眼鏡,他的德行卻和車夫家的那隻老黑不相上下。主人默默地吸著日出牌香煙,吐著煙圈,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我可沒你那個膽子”,那美學家也露出“正因為你缺乏膽量,所以你再怎麼畫也畫不出來”的眼神,接著說下去:“不過話說回來,玩笑歸玩笑,繪畫這件事的確非常難。據說列昂納多·達·芬奇[12]曾命他的弟子去臨摹教堂牆壁上的水漬。這也自有其道理,上茅廁時,隻要目不轉睛地觀察那滲著雨水的牆麵,自然就是一幅絕妙的天然圖案。老兄若用心去茅廁寫寫生,肯定會畫出一幅非常有趣的畫來。”“你又在騙人吧?”“沒有啊,這可是千真萬確。你不覺得他的話很有見地嗎?這話隻有達·芬奇才說得出。”主人說:“嗯,確實是很有見地。”主人表麵上認輸了,不過,到現在他似乎還沒有在茅廁裏寫生過呢。

車夫家的老黑,後來成了跛子。他那很有光澤的毛也逐漸褪色、脫落了。我曾經讚美過的那雙比琥珀還要明亮的眼睛裏現在滿是眼屎,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變得意氣消沉、日趨衰弱了。我在茶樹園最後一次見到他的那天,我問他:“你現在過得怎麼樣?”他說:“黃鼠狼的臭屁和魚鋪老板的扁擔我是受夠啦。”

在赤鬆林之間點綴出兩三層紅色的紅葉如往昔夢境一般謝落,洗手缽旁邊的交替飄落花瓣的紅白山茶花也已散盡。照在南麵三間半[13]長的廊子上的冬天的陽光早早就已傾斜,幾乎天天刮起寒冷的北風,我睡午覺的時間仿佛也被縮短了。

主人每天都到學校去,一回到家就鑽進書齋裏。客人一來,他就對人家嘮叨:“不想幹教師了,煩死了。”水彩畫也很少畫了。他還說胃散也沒有效果,不再吃了。白天,兩個小孩子一天不落地去上幼兒園,倒是清靜。她們一回來,就唱歌、拍球,有時揪著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來。

我因為沒福氣吃美食,所以沒長胖,不過體格還算健康,也沒有變成跛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日子。老鼠我是堅決不捉的,到現在我還是討厭那個女仆,盡管仍然沒有人給我起名字,但是欲望這東西是沒有窮盡的,我打算這輩子就做個無名貓,在這個教師家裏住下去了。

【注釋】

[1] 俳句是日本的一種古典短詩,由17字音組成,要求嚴格,受“季語”的限製。

[2] 正岡子規1897年1月於鬆山創辦的俳句刊物,後由俳人高濱虛子主持。《我是貓》第一章就發表在該刊1905年1月號。

[3] 與謝野鐵幹於1900年4月創刊的詩刊,成為詩歌改革與浪漫主義派的中心陣地。

[4] 日本古典戲劇“能”的樂曲,簡稱謠。

[5] 平宗盛(1147~1185),日本平安時代武將,平家末代首領,平清盛次子,清盛死後襲內大臣。不久被源義仲趕出京都,後為賴朝軍俘獲、斬殺。

[6] 華特曼紙,一種英國特產的水彩畫紙。

[7] 安德利烈·德爾·薩托(Andrea del Sarto,1486~1531),意大利文藝複興鼎盛期時期的佛羅倫薩畫派著名畫家。

[8] 1坪等於3.306平方米。

[9] 與藝妓等飲酒遊樂的地方。

[10] 尼古拉斯·尼克爾貝(Nicholas Nickleby),英國小說家狄更斯早期的長篇小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1839)中的主人公名字。尼古拉斯·尼克爾貝是一個寄宿學校的教員。作者通過他的經曆,揭露了當時所謂窮人興辦的學校實際上隻是富人牟利的場所,學生整天忍饑挨餓,鞭笞竟成了最主要的教育手段的社會現象。

[11] 吉本,全名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英國曆史學家,著《羅馬帝國衰亡史》6卷,但未曾著《法國革命》。

[12] 列昂納多·達·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美術家、自然科學家、工程師等。

[13] 1間約6尺(1.81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