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我是貓》(8)(3 / 3)

下文所述,我稱之為“餘波”。假如有人認為“既然是餘波,一定無聊,不讀也可以”的話,一定會追悔莫及的。請務必從頭至尾,細心精讀。

發生大事件的第二天,我想散散步,便走出門外。隻見金田老板和鈴木藤十郎先生在對麵巷角站著聊得正歡。金田老板正坐車回府,鈴木先生拜訪金田老板,見其未在家,正打道回府,於是,二人路上相遇。

由於近來金田府上了然無趣,我很少去那邊了,可是剛才一見到他的麵,又不免有些懷念。鈴木先生也是好久沒見,不妨暗暗跟隨,一睹尊容吧。我這樣想定,便慢慢靠近二人身旁,他們的對話自然傳進了我的耳朵,這並非我的過錯,是他們不該站在那兒談話。金田老板可是個“有良心的人”,甚至派密探去偵察主人的動向。那麼,我偶然偷聽他的談話,他也不至於發火吧?如果發火的話,隻能說明他還不懂得“公平”二字的含義。

總之,我聽了二位的談話,不是想要聽才聽的,盡管沒想聽,談話聲卻自然鑽進了我的耳朵。

“剛剛去了府上。真是巧遇啊!”藤十郎先生畢恭畢敬地低頭施禮。

“唔,是嗎。說真的,近來我正想找跟你見個麵呢。來得正好!”

“是嗎?那可太巧了,有何吩咐?”

“哪裏,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這事兒雖說不是什麼大事,可是除了你以外,別人是辦不成的。”

“隻要我力所能及的事,盡管吩咐!是什麼事?”

“唔……這個……”金田老板思索著。

“若是現在不好說,就在您方便的時候我再來拜訪。哪天您方便呢?”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那麼,今天難得見到你,就拜托你吧。”

“請不客氣……”

“那個怪人,就是你的那個老友,是叫什麼苦沙彌吧……”

“是的。苦沙彌怎麼啦?”

“不,倒也沒怎麼的。隻是自從那個事件之來,我就感覺心情不太好。”

“難怪您心情不好。那個苦沙彌太傲慢啦……多少也應該看看自己的社會地位,可他還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哪!”

“就是啊。說什麼‘不向金錢低頭’、‘實業家算老幾’等等,說了好多狂妄的話,所以我想,那就讓他嚐嚐實業家的厲害吧!前一陣子把他治得收斂了些,但還是不服軟,真是個頑固的家夥,叫人吃驚。”

“他是個缺乏得失觀念的家夥,所以不過是在硬著頭皮逞能罷了!他以前就有這個毛病,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吃了虧,所以才不可救藥呢。”

“啊,哈哈哈……的確是不可救藥啊。我變著法地折騰他,最後,叫學生們整了他一通。”

“這個主意太妙了!有沒有效果呀?”

“這下子,那個家夥好像也很頭疼啊。用不了多久,他肯定會繳械投降的。”

“那太好了。他再怎麼神氣,畢竟是寡不敵眾呀!”

“是啊。孤家寡人,哪裏是我的對手!因此,他收斂了不少。不過,究竟是什麼情況,我想拜托你去他家一趟,了解了解。”

“噢,是這樣!這好辦,我立刻去他家看一下。情況嘛,一出來就向您報告。有趣吧?那麼頑固的人居然都意氣消沉了,一定很有看頭的。”

“好,回家時過來一趟,我等著你。”

“那麼,我就失陪了。”

嘿,又耍起了陰謀!不愧是實業家,果然勢力了得。不論是使一點就著的主人上火,也不論是使主人苦悶不堪,以至於腦袋變成了蒼蠅站上去都打滑的險地,還是使主人的頭顱遭遇到伊索克拉底同樣的厄運,無不是實業家的勢力使然。我不清楚使地球旋轉的究竟是什麼力量,但是知道使社會運轉的的確實是金錢。懂得金錢的功力,並能自由發揮金錢威力的人,除了實業家諸君外,別無他人。連太陽平安地從東方升起,又平平安安地從西方落下,也完全是托了實業家的洪福。長這麼大,我一直生活在不懂世事的窮夫子之家,連實業家的功德都一無所知,自己也覺得是一大憾事。不過我想,即便是頑冥不靈的主人,這回也多少會有所醒悟的。如果依然頑冥不靈,對抗到底的話,可是危險。主人最珍惜的生命都難保了。不知他見了鈴木先生將說些什麼。聽到他如何對應便自然可知其覺醒的程度如何了。不能再耽擱下去了!我雖然是貓,對主人的事卻十分關心。我趕緊超過鈴木先生,先他一步,回到了家。

鈴木先生依然是個見風使舵的人,今天他對金田老板拜托的事隻字不提,卻興致勃勃地聊些無關痛癢的家常話。

“你麵色可不大好,沒什麼不舒服的吧?”

“哪兒也沒什麼不好呀!”

“臉色可蒼白啊!不當心點可不行,這個季節容易得病!夜裏睡得好嗎?”

“嗯。”

“有什麼掛心事吧?隻要我能辦到的,什麼事都可以幫忙喲!你不用客氣,告訴我吧!”

“掛心事?掛心什麼?”

“哪裏,沒有更好,我是說如果有的話。憂慮,是最傷身子的呀!人生在世還是開開心心地過日子最合算哪。我總覺得你有點過於憂鬱了。”

“笑也傷身子的。笑過火了,還會送命呢。”

“別說笑了!俗語說:‘笑門開,洪福來。’”

“古希臘有個哲學家,名叫克利西波斯[14]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他怎麼啦?”

“他笑得過了度,死了。”

“這可真新鮮!不過,這是過去的事……”

“過去也好,現今也好,還不是一樣?他看見毛驢吃銀碗裏的無花果,覺得滑稽,忍不住大笑起來。結果怎麼也控製不住,笑個不停,終於笑死了。”

“哈哈哈……不過,他何必那麼毫無節製地大笑嘛。應該微笑……適當地笑……這樣最快活。”

鈴木正在一個勁地打探主人的心思,正門嘎啦嘎啦開了,以為是有客來訪,其實不然。

“球落進院子啦,請允許我去取。”

女仆從廚房裏答應了一聲:“好的。”學生便繞到後門去了。鈴木奇怪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是後麵的學生把球投進院裏來啦。”

“後麵的學生?後邊有學生嗎?”

“是一所叫作落雲館的學校。”

“啊,是學校呀。吵鬧得很吧?”

“何止是吵鬧了,連書都沒法安靜地看下去喲。我如果是文部大臣,早就下令關閉它了。”

“哈哈哈,火氣不小呀!有什麼讓老兄煩惱的事嗎?”

“還問有沒有的,從早一直氣到晚!”

“既然那麼生氣,就搬走算了。”

“我才不搬家呢。豈有此理!”

“對我發火有什麼用!都是些小孩子嘛,置之不理就沒事了。”

“你沒事,我可不行。昨天找他們的老師來談判過了。”

“這可太有意思啦,他們害怕了吧?”

“嗯。”

這時,門又開了,又聽見一個學生說:“球掉進了院子,請允許我來取一下!”

“啊,怎麼老來呀,又是找球。”

“哼,說好的,他們要走正門來拾球。”

“怪不得老來呢。是這樣啊,知道啦。”

“什麼知道了?”

“知道來拾球的原因了。”

“今天到現在已經是第十六次了。”

“你不嫌麻煩嗎?不叫他們來有多好!”

“就說不叫他們來,有什麼用?他們來了,也沒辦法啊!”

“要說沒辦法,也的確沒辦法。不過你也不要那麼固執。人一有棱角,在人世上與人打交道,就要吃苦,吃虧呀!圓滑的人,無論轉到哪裏都吃得開;而有棱有角的話,不但轉的時候費力,而且每轉動一次,楞角都要被磨得很疼。畢竟這世上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不可能人人都讓你滿意呀!唉,怎麼說呢,跟有錢人作對肯定要吃虧的,隻能傷讓自己憂煩,傷害身體,沒人說你好。而對方毫發無損。人家坐在家裏支使別人就把事情辦了。‘胳膊擰不過大腿’,明擺著鬥不過的嘛。固執倒也沒什麼,但是若一條道走到黑,頑固不化,就會影響自己的學習,給日常工作帶來麻煩,到頭來隻能是得不償失!”

“對不起,剛才球飛進來了,我到後門去拾球,可以嗎?”

“瞧瞧,又來啦!”鈴木笑著說。

“真是無禮!”主人滿臉通紅。

鈴木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來訪的使命,便說了句:“那麼,我告辭了,有空再來。”就走了。跟他前後腳進門的是甘木先生。

自稱“上火家”者,自古以來,鮮有其例。當本人感到“有點不對頭”時,已然翻過了上火的頂峰。主人上火,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經達到了頂峰,而後來的談判盡管虎頭蛇尾,但總算有了收場。因此,那天晚上主人在書房裏仔細思量,發覺事情有點不大對頭。當然,到底是落雲館不對頭,還是自己不對頭,還有著很大的疑問。然而,事情不大對頭,是毫無疑問的。他心想:就算是與中學為鄰,像這樣一年到頭地生氣,的確有點不對頭。既然不對頭,就得想辦法解決,可是,什麼法子也想不出來,除了服下醫生給的藥,對肝火的發生源用賄賂手段撫慰一番之外,別無他途。既已開悟,便想請平素常去就診的甘本醫生來給自己瞧瞧。究竟是賢,還是愚,另當別論,至少意識到自己已經上火這一點,就不能不說其誌可嘉,難能可貴。

甘本醫生照例是微微含笑,四平八穩地問道:“感覺怎麼樣?”醫生大抵都要問一聲“怎麼樣”的,我對那些不問一聲“怎麼樣”的醫生,無論如何也信不過。

“醫生,還是不見好。”

“怎麼會不見好呢?”

“醫生開的藥,到底有沒有效力?”

甘木醫生也有點吃驚,不過他畢竟是一位溫厚的長者,並不顯得特別激動,穩健地回答:

“不會沒有效力的。”

“我這胃病,不論吃多少藥,還是那樣呀!”

“絕對不會的!”

“不會嗎?難道說稍微好些了?”

胃長在自己身體裏,主人卻問別人。

“不會好得那麼快,要一點點好起來。現在就比從前好多了。”

“是這樣嗎?”

“又是動了肝火?”

“當然啦,連做夢都在惱火啊。”

“稍微運動運動為好啊。”

“一運動,更要上火的!”

甘木醫生也格外驚訝地說:

“喂,讓我瞧瞧吧!”

說完就開始診察。主人沒有耐性等醫生瞧完,突然高聲問道:

“醫生,前些天我看了介紹催眠術的書,書上說:采用催眠術能治好小偷小摸的毛病以及各種疾病,是真的嗎?”

“是啊,也有那種療法。”

“現在也有這麼治的嗎?”

“是的。”

“催眠術,很有難度吧?”

“哪裏?不難。我也常用這個法子呢。”

“先生也常用?”

“唉,不妨給你也試試?按說,人人都應該做做催眠術。隻要你同意,就試一試吧!”

“這個法子有意思。那就給我試一下吧。我早就想做做看了。隻怕催眠之後醒不過來,可就麻煩啦!”

“哪裏,沒事的!那就開始吧!”

三言兩語就說定了,主人開始接受催眠術了。我還從來沒有見識過這種場麵,心裏暗自歡喜,蹲在屋角觀瞧治療效果。醫生先從主人的眼睛開始催眠。具體方法是:將兩眼的上眼皮從上往下摩挲。盡管主人已經閉著眼睛了,醫生依然朝著一個方向摩挲眼皮。過了一會兒,醫生向主人問道:

“這樣摩挲眼皮,感覺眼皮漸漸發沉了吧?”

主人回答說:“的確發沉了。”

醫生繼續用同樣方法摩挲主人眼皮說:

“會越來越沉的,不要緊吧?”

主人也許真的睡著了,沒有說話。同樣的摩擦法又進行了三四分鍾。最後,甘木醫生說:“好了,眼睛睜不開了!”

好可憐!主人的眼睛終於看不見了。

“已經睜不開了?”主人問。

“嗯,睜不開了。”醫生說。

主人默然地閉著眼睛躺著,我還以為主人的眼睛瞎了呢。可是過了一會兒,醫生說:

“若能睜開眼睛,你就睜一下試試。反正是睜不開的!”

“是嗎?”主人的話音還沒落,他的眼睛已經像平常一樣睜開了。笑著說:“催眠不成功啊!”

甘木醫生也同樣笑著說:“是的,不成功。”

催眠術終於以失敗告終,甘木醫生也走了。

接著又來一位。主人府上從來沒有來過這麼多的客人,對於不好與人交往的主人家來說,簡直難以置信。然而,其實來了客人,而且是一位稀客。我一字不落地記述這位稀客的事,不單純因為他是稀客。如上所述,我是在繼續寫上麵講過的大事件之後的餘波。而這位稀客卻是描述事件的餘波不可遺漏的素材。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隻說明他是個長臉,留著兩撇山羊胡的四十歲上下的男子,就夠了吧。與迷亭這位美學家相區別,我準備稱他為哲學家。若問為什麼稱他為哲學家?因為此人不像迷亭那樣自吹自擂的,光是看他和主人談話時的風度,就覺得他像個哲學家。此人好像也是主人的老同學,二人說話的樣子十分隨便。

“噢,說到迷亭嘛,他就像漂在池麵上的喂金魚的麩子輕飄飄的。前些天他和一個朋友,路過素昧平生的華族家門前時,他說要進門去討碗茶喝,硬把那位朋友給拽了進去,真是的,哪有他這麼滿不在乎的。”

“後來如何?”

“後來如何,我沒有問過。——嗨,他就是這麼個天生的古怪人吧!同時也是個沒有思想的無所事事的喂金魚的麩子。是鈴木嗎?——他來過了?新鮮!他雖不明事理,人情世故卻很有一套,是個戴金殼表的人物。但是,太膚淺、不踏實,不會有發展。他常說要圓滑些,圓滑些。可是,他壓根兒就不懂什麼圓滑。如果迷亭是喂金魚的麩子,鈴木便是用草繩捆著的魔芋粉,滑滑溜溜的,晃悠個不停。”

主人聽了這絕妙的比喻,好像特別讚同似的,近來難得一見的哈哈大笑起來。

“那麼,你是什麼呢?”

“我嘛?像我這樣的……不過是個野山藥蛋罷了,長得老長還埋在土裏。”

“你好像一直這樣優哉遊哉的,真羨慕你啊!”

“哪裏!我隻不過盡量像平常人一樣生活而已,沒什麼可羨慕的。唯一難得的是,我不會去羨慕別人,就這一點還不錯。”

“收入近來寬裕了吧?”

“哪裏,還是老樣子,湊湊合合的吧。不過,沒有餓肚子,倒也過得下去。沒有瞎說噢!”

“我心裏不痛快,老是著急上火,看什麼都不順眼。”

“不順眼也好嘛!有怨氣就發出來,心情多少會好一些的。人是各種各樣的,所以希望別人都變成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的。雖說不和別人同樣拿筷子就吃不成飯,但是,自己的麵包,還是自己隨便切著吃最好。在技術高超的西服鋪子定做的衣服,一穿上就會合身;但是,在差勁裁縫鋪做的話,不將就著穿一段時間是不行的。不過,社會可以說是件非常奇妙的衣裳,穿上一段時間,那衣服就自動地適應人們的身材了。假如是高明的父母,把我們生得能夠適應於當下的社會,那就是幸福的。然而,如果生得不合格,那麼,除了與世人格格不入,離群索居,或是忍耐到適應於社會的時候為止之外,沒有其他路可走。”

“但是,像我這樣的人,到什麼時候也融不進社會的,叫人心不安哪。”

“不大合身的西裝,如果硬是穿上它,就會撐破,發生吵架,自殺,或暴動什麼的。不過,你現在的情況隻是感到無聊,絕對不會自殺,連吵架的事也不會發生的,還算過得去啦。”

“可是,我現在整天都在吵架哩!即使沒有對象,隻要生氣,也算是吵架吧!”

“的確,這叫自己吵架。蠻有意思的,吵多少次都無妨的。”

“這樣我也有些厭倦了。”

“那就不吵了。”

“對你說實話吧,我的心情,可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

“哎呀,到底是什麼事讓你這麼不痛快呢?”

於是主人就從落雲館事件說起,一一舉出今戶窯的狸貓,津木針助、福地細螺,以及其他所有不平之事,在哲學家麵前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哲學家一直默默地聽著,最後終於開口,對主人說了一番話:

“針助和細螺他們,任他們說去,佯作不知不就開業了嘛。反正是些無聊之輩。至於那些中學的學生,根本不值得理睬。怎麼,妨礙你啦?可是,談判也好,吵架也罷,不是依然沒有好轉嗎?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古代日本人要比西洋人偉大得多。西洋人最近十分流行什麼“積極地”“積極地”,但是,這個說法有很大的欠缺。首先,即便是“積極”,也是沒有止境的事呀!任憑你積極地幹到什麼時候,也達不到滿足之時或完美之境。對麵有一棵扁柏樹吧?因為它妨礙視線,就砍掉它。可沒有了它,前邊的旅店又礙眼了。將旅店也拆掉後,更前邊的那戶人家覺得不順眼了。這是沒有止境的呀!西洋人做事全是這樣的。拿破侖也好,亞曆山大也好,都不是取得勝利就會滿足的。看別人不順眼,就吵架,對方不服輸,到法院去告狀,官司打贏了,若以為這下子他會滿足,那你就錯了。煞費苦心地追求“心滿意足”一直到死,又怎能如願呢?寡頭政治不好,而改為議會製。議會製也不好,就想再換個什麼製度。說什麼河水擋路,就架起橋來;說什麼山峰礙眼,就挖個隧道;說是交通不便,就修起條條鐵路。然而,人類是不可能因此而長久滿足的。話又說回來,人類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積極地使自己的意願付諸實現呢?西方文明也許是積極的、進取的,但實際上是那些一生都不知足的人們創造出來的文明。相比之下,日本文明並不通過改變外界事物來求得滿足。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日本文明是在“不許從根本改變周圍環境”這一前提下發展起來的。日本人不像西洋人那樣,因為對親子關係不滿而進行改變,以求安寧。而是認為親子關係必須保持傳統,不可隨意更改,力求在維護這種關係的前提下探求安心之策。夫妻君臣之間的關係如此,武士與商人的交往如此,對於自然界本身的看法,也是如此。……假如由於有座高山擋路,去不了鄰國的話,日本人想的不是推倒這座大山,而是在不去鄰國也不會困窘上下功夫。應該培養自己不翻越高山也感到滿足的心境。所以,老兄可以想想看,無論是佛家,還是儒家,都是以這個問題為根本的。”

“不管自己怎麼了不起,世上之事畢竟不可能萬事如意。既不能使落日回升,又不能使加茂川倒流。能夠做到的,唯有約束自己的心靈。隻要將自己修得心平氣和,無論落雲館的學生怎樣搗亂,也會處之泰然的吧!即使今戶窯的狸貓,也是可以置若罔聞的吧?至於針助者流,如果說了什麼蠢話,心裏就罵他一句這個大混蛋,裝沒聽見,不就完事了嗎。據說從前有個和尚,被人刀按在脖子上,還詼諧地說:‘電光影裏斬春風。’[15]呢。如果修心養性達到了消極的極致,說不定會有這靈光閃現的瞬間。如我之輩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不過,我覺得一味追求西洋人那種積極進取的精神,好像不大對頭。眼下就是個例子,不論你怎麼積極抗爭,還是阻止不了學生們來捉弄你。假如你有權封閉那所學校,或是學生們幹了值得向警察報告的壞事,另當別論。不然的話,即便你多麼積極地努力,也不會獲勝的。如果打算積極地應對,就會碰上金錢的問題,寡不敵眾的問題。換句話說,你在財主麵前就不得不低頭。在有恃無恐的孩子們麵前,就不得不退讓。像你這樣的窮人,而且還要單槍匹馬地積極地去幹架,正是源於你心中的不清淨啊!怎麼樣?明白了嗎?”

主人隻是在聽,不說明白,也不說不明白。稀客走後,他鑽進書房,沒有看書,沉思默想起來。

鈴木藤十郎先生告訴主人要屈從於錢和勢;甘木醫生奉勸主人要用催眠術放鬆精神;最後這位稀客開導主人要以消極的修養求得心安。主人選擇哪一種辦法是主人的事。不過,這樣下去肯定是行不通的。

【注釋】

[1] 見《左傳·桓公十年》:“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2] 蓋倫(Galen,129~199),是古羅馬時期最著名最有影響的醫學大師,他被認為是僅次於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第二個醫學權威。蓋倫是最著名的醫生和解剖學家。他一生專心致力於醫療實踐解剖研究、寫作和各類學術活動。

[3] 帕拉塞爾蘇斯(1493~1541),原名馮·霍恩海姆。文藝複興初期的瑞士醫學家、化學家。提倡將化學應用到醫學上。

[4] 巢鴨位於東京都豐島區東部。

[5] 雨果(1802~1885),法國著名的積極浪漫主義作家,浪漫派的領袖、作品有小說《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等。

[6] 史蒂文生(1850~1894),英國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金銀島》、《化身博士》、《誘拐》等,大多是脫離現實的冒險故事和怪誕情節。

[7] 達姆彈,槍彈的一種,因由印度達姆達姆市的兵工廠發明,故名。

[8] 伊索克拉底(前436~前338),古希臘教育家、修辭家。

[9] 韋馱天,護佛驅魔的飛毛腿神。

[10] 阿喀琉斯,希臘神話中英雄。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裏,描寫了他擊斃特洛伊城守將赫克托爾,使希臘聯軍轉敗為勝。

[11] 左丘明是中國春秋時史學家,魯國太史,雙目失明,相傳著《左傳》。*陵,春秋時*國之地,今河南*陵西北。公元前575年,晉軍大敗楚軍於此,史稱“*陵之戰”。

[12] 萊布尼茨(1646~1716),德國自然科學家、數學家、理性主義哲學家,和牛頓並稱為微積分的創始人。此句原見《曆史的批評的辭典》。

[13] 丹波國,日本古國名,今京都府及兵陳縣一部分。笹山,古丹波國境內。自笹山來,成為山中粗野莽夫初次進城的代名詞。

[14] 克利西波斯(Chrysippus,前280年~前207年),斯多噶學派的哲學家,索利的阿波羅尼烏斯之子,前260年移居雅典,在學園聆聽阿爾克西拉烏斯講學,後在克裏安西斯教誨下信奉斯多噶哲學。他於公元前232年繼任斯多噶學派領袖。

[15] 無學禪師(1226~1286)宋末被蒙兵所獲,問斬前說了這一句,意思是:雖然殺我肉體,卻殺不死我的靈魂,不過像一道光斬春風,無濟於事。蒙兵聞言,嚇得逃竄。故事見日本澤庵和尚著《不動智神妙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