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這的確很有難度。”
“於是我把那個時間定在十點鍾左右。那麼,從現在到十點鍾,就必須找個地方打發時間了。回去一趟再出來吧,太累。到朋友家去聊天又有點心神不定,沒什麼意思。沒辦法,我便在街裏轉悠起來,一直耗到十點。誰知,若是在平常,逛街兩三個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可是唯有那天晚上,時間過得無比緩慢。正應了那句‘一日三秋’的成語,那種難熬的滋味我算是嚐到了。”寒月深有所感似的,還特意朝著迷亭說道。
“不是有詩雲‘暖爐待舊人,心焦似火燒’嗎?此外還有‘等人心焦急,此情人不知’,我想,那吊在簷下的小提琴一定等得焦急萬分。但是,你像個毫無目標的偵探般猶豫不決的,想必苦惱更甚於小提琴了。可謂累累如喪家之犬。啊,再沒有比無家可歸的狗更可憐的了。”迷亭譏諷道。
“把我比作狗,也太過分了。我還從來還沒有被人比作狗呢。”
東風安慰寒月說:“我聽你講故事,猶如讀過去的藝術家傳記,深有同感。至於將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請莫介意,快快講下去吧!”
即使東風不安慰,寒月也自然要接著講下去的。
“然後,我從徒町走過百騎町,從兩替町來到鷹匠町,在縣政府門前數罷枯柳,又在醫院旁邊數完窗燈,在紺屋橋上吸了兩支煙,最後一看表……”
“到了十點鍾沒有?”
“遺憾得很,還是不到。我走過紺屋[19]橋,沿河向東往上遊去,遇見了三個按摩師。還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
“‘漫漫秋夜長,河邊聽犬吠。’聽著還真有點戲劇性哩。你扮演的就是逃犯吧?”
“他幹過什麼壞事嗎?”
“我是說他現在正要幹呢。”
“可憐哪!假如買小提琴是幹壞事,音樂學校的學生就都是罪人了。”
“隻要別人不認可,即使幹了天大的好事也是個罪人。因此,世上再也沒有比什麼是‘罪人’更加說不清的了。耶穌如果活在那種世道,也是個罪人。美男子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種地方買小提琴,也就是個罪人了。”
“那麼,我服輸,就算是個罪人吧!當個罪人倒沒什麼,可是總也到不了十點鍾,真愁死我了。”
迷亭說:“那就再數一遍街名呀!假如還有時間,就再來一番‘秋日熱辣辣的’呀!還有時間,再吃它三打澀柿子餅呀!無論你講到什麼時候我都奉陪,一直講到十點鍾吧!”
寒月聽了,嘿嘿地笑著說:“你把我要說的都說完了,我隻好繳械投降啦。那麼一步跨過去,就算到了十點鍾吧!且說,到了預定的十點鍾,我來到金善商店一瞧,由於正是寒夜時分,連熱鬧的兩替町也幾乎見不到人影,偶爾對麵走來的行人發出的木屐聲,都令人感覺淒涼。金善店已經關了大門,隻留下個小門。當我從門進去時,不知怎麼,總覺得後麵有狗跟著,有點害怕……”
這時,主人從那本髒兮兮的書本上抬起頭來問道:“喂,買到小提琴了嗎?”
“就要買啦。”東風回答說。
“還沒買?時間太長了。”主人自言自語的說完又看起書來。
獨仙默默無語地將白子兒和黑子兒擺了大半個盤棋。
“我橫下心,闖了進去,也不退下帽子,劈頭就說:‘我要買把小提琴!’此時,正圍在火爐旁閑聊的四五個小學徒和夥計,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朝我看來。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將大衣帽子猛地往前一拉,又喊了一聲:‘喂,我要買把小提琴!’坐在最前邊一直盯著我看的一個小夥計膽怯地‘噯!’了一聲,站起來將吊在店頭的三四把小提琴一舉拿了下來。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五元二角錢一把!’”
“喂,有那麼便宜的小提琴嗎?是玩具琴吧?”
“我問他:‘都一個價嗎?’他說:‘噯,全是一個價。都做得很精細,沒有什麼毛病。’我便從錢包裏掏出一張五元的票子和二十錢銀幣,然後用準備好的一個大包袱皮將小提琴包了起來。這當兒,店夥計們都不說話了,一直盯著我的臉。我的臉被遮擋在大衣帽子下麵,他們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我總覺得心慌意亂,恨不得立刻出門到街上去。我好歹將包袱塞進大衣裏邊,剛走出店門,掌櫃的帶頭齊聲大喊:“謝謝光臨!”倒嚇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來到大街上,往四下一瞧,幸而沒有什麼人,隻是看見從一百來米遠的前麵走來兩三個人,邊走邊吟詩,聲音大得在街道上回響。我心想,這可得躲著點。我便從金善店往西拐去,沿著護城河邊走到藥王師路,從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不容易回到住處。到家一看,已經是夜裏差十分兩點了……”
“簡直是走了通宵啊。”東風同情地說。
迷亭則長出一口氣:“總算講完了。哎呀呀,就像是下雙六棋之旅一樣長呀!”
“後麵才是高潮呢。剛才說過的那些不過是序幕罷了。”
“還有啊?實在是折磨人哪!一般人碰上你,多半會熬不過的。”
“且不提熬得過熬不過吧,倘若就此結束,就等於修了佛像卻忘了給它開光一樣,因此我必須再講下去。”
“講不講下去當然是你的事,反正我是要聽的。”
“怎麼樣,苦沙彌先生也來聽聽吧?寒月已經買下小提琴了,喂,先生!”
“那麼,這回又該賣小提琴了吧?那就不必聽了。”主人說:
“還不到賣的時候呢。”
“那就更不值得一聽了。”
“這可怎麼好。東風君,隻有你一個人是熱心聽的,雖說有點掃興,也沒辦法,那就大致講完算了。”
“不必大致,慢慢講好了,非常有趣!”
“盡管好不容易把小提琴買到手了,然而首要難題是沒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來玩,如果掛著或是立在房間裏的話,立刻就會被人發現的。挖個坑埋起來吧,拉琴的時候還要挖出來,太費事。”
“也是。那麼,不會是藏在頂棚裏了吧?”東風輕鬆地說。
“哪裏有頂棚,那是農家。”
“那可太要命啦。那麼,你放在哪兒啦?”
“你猜我放在什麼地方了?”
“猜不出來。放在雨窗護板裏了?”
“不對。”
“裹在被裏,放進了壁櫥?”
“不對。”
當東風與寒月就小提琴的藏身處如此一問一答之時,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談論著什麼。
“這句什麼意思?”主人問。
“哪句?”
“就是這兩行。”
“這是什麼呀?\\u0027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20]這不是拉丁文嗎?”
“我知道是拉丁文,我問你是什麼意思??”
“你平時不是說看得懂拉丁文嗎?”迷亭意識到了危險,想趕緊逃。
“當然看得懂,看得懂是看得懂,可是這幾行到底什麼意思?”
“‘看得懂是看得懂,可是這幾行到底什麼意思?’真有你的!”
“隨便你怎麼說吧!試著翻譯成英文如何?”
“‘試著翻譯’,好大的口氣。我簡直成了你的勤務兵了。”
“勤務兵就勤務兵吧,這幾句到底是什麼意思?”
“好了,拉丁文之類,回頭再說吧,還是先拜聽一下寒月兄的高論怎麼樣!現在正是高潮,已經到了通過安宅關[21]的千鈞一發之際了。——是吧,寒月兄,後來怎樣了?”迷亭突然來了興致,又加入了“小提琴軼聞”一夥,將主人孤零零拋在一邊。寒月先生因此倍受鼓舞,便說出了小提琴的藏處。
“最終藏在一個舊藤箱裏了。這個藤箱是我離開家鄉時祖母送給我的,聽說是祖母出閣時的嫁妝呢。”
“這可是一件老古董啊,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協調啊。是吧?東風先生!”
“嗯,是有點不大協調。”
“可是放在頂棚裏,也不大協調呀?”寒月不客氣地回敬了東風一句。
“雖然不協調,卻可以吟成詩,盡管放心!‘寂寞鎖清秋,提琴箱中收。’怎麼樣?二位!”
“迷亭先生今天俳興大發呀!”
“豈止是今天!我無時無刻不是滿肚子的詩句。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詣,就連已故的正岡子規[22]先生都驚歎不已,瞠目結舌哪!”
“迷亭先生,你和子規先生有過交往嗎?”老實的東風君照直問道。
“唉,即使沒有交往,也一直通過無線電報肝膽相照的。”
由於迷亭先生老是胡謅八扯,東風君實在接不上話頭,便沉默下來。寒月卻笑著接著說下去:“就這樣,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又遇到新的難題,該怎麼拿出來拉琴?如果單是拿出來看看,隻要背著人們,倒也不是難事。然而,隻是看看有什麼意思?不拉一拉它,買來就沒有意義了。一拉琴則會出聲,一出聲則會被人發現。渣滓黨的頭目就住在隔著一道木槿籬笆的南邊那戶農家,太危險了!”
“難為你啦!”東風同情地附和著。
“可不是嗎,真是難為你呀。正所謂‘空口無憑,有聲音為證’啊。當年隻因發出了聲音,小督局[23]才敗露的。如果是‘偷嘴吃’或‘造假幣’,還不難遮掩,可彈奏樂器這事,是瞞不了人的呀。”迷亭說。
“隻要不發出聲,怎麼都好辦,可是……”
“且慢,你說什麼隻要不出聲……有時候即便不出聲也瞞不住的呀。從前我們在小石川的廟裏自己起夥時,有個叫鈴木藤的人,此公非常喜歡喝做菜用的料酒。他用啤酒瓶子買來料酒,每天自斟自飲,不亦樂乎。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後,雖說很不應該,苦沙彌偷喝了料酒……”
“我怎麼會偷喝鈴木的料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嗎?”主人突然大聲說。
“喲,我以為你在看書,胡謅兩句也不礙事的,居然還是被你聽見了。看來對你這種人,還得防著點啊。所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指的就是你呀。不錯,回想起來,我也喝了。雖然我確實喝了,可是被發現偷酒喝的可是你啊。……你們兩位聽清楚。苦沙彌先生本來不會喝酒的。然而,因為是別人的酒,他就拚命喝了好多,結果可不得了,喝得滿臉通紅。唉呀呀,那副樣子,都不忍再看他一眼……”
“住口!連拉丁文都不會念,……”
“哈哈哈……藤先生回來後,晃了晃啤酒瓶,發現少了一大半,他說一定是有人喝了,一看房間裏,隻見這位‘老爺’一動不動地蜷縮在牆角,活像個用朱泥捏成的泥人……”
三人不由得哄堂大笑,主人也邊看書邊吃吃地笑。唯有獨仙,由於用多了機外之機[24],好像有些乏了,伏在棋盤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呼呼大睡。
“不出聲也會被發現的事還有呢。我從前去姥子溫泉,和一位老者同住一個房間。據說他是東京一家和服店的老爺子。反正是同宿,我才不管他是開和服店還是舊貨店的,隻是遇到了一件麻煩事。就是到姥子溫泉後第三天,我的煙抽光了。諸位大概也知道,那個姥子溫泉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飯以外什麼也買不到。在這裏斷了煙,可是遭了難。人往往越是缺什麼,就越想什麼。我剛剛想到沒有煙啦,就突然特別想吸煙,平日根本沒有那麼大的煙癮。更可惡的是偏偏那個老頭帶了一大包煙來山上。他常常拿出一支煙來,當著我的麵,盤腿一坐,就噗噗地吸起來,仿佛在問:‘你也想吸一口嗎?’如果隻是吸煙還可以忍受,可是到了後來竟然又是吐煙圈,又是朝空中吐,又是朝兩邊噴的,甚至將邯鄲夢枕翻過來噴;或像獅子進出山洞似的,讓煙從鼻孔進進出出。總之一句話,他是在故意‘顯吸’呀!”
“什麼?‘顯吸’是怎麼回事?”
“炫耀服裝道具叫作‘顯擺’,那麼,炫耀吸煙,隻好叫作‘顯吸’了。”
“唉,與其這麼難受,何不要來一點兒抽?”
“可是不能要啊。我是個男子漢嘛。”
“怎麼?男子漢就不能要嗎?”
“也許能要。但是,我不要。”
“那後來怎麼過的?”
“我沒有要,而是偷了!”
“唉呀呀!”
“我看那老頭兒拎著條毛巾去泡溫泉了,心想:要吸煙,就趁現在!我便專心致誌地一根接一根猛吸起來。啊,真過癮。就在這時,紙拉門“嘩”的一聲開了。我一驚,回頭一看,正是煙的主人。”
寒月問道:“他沒有去泡澡嗎?”
迷亭說:“他剛要下去泡,忽然想起忘了拿錢袋子,又從走廊走回來。我怎麼會偷他的錢袋子?這首先就是對我不敬!”
寒月說:“這可不好說,看你偷煙有兩下子。”
“哈哈哈,那老頭兒也很有眼力,錢袋子的事暫且不提了,卻說老人拉開紙拉門一看,房間彌漫著濃濃的煙霧,這是我為了補回斷煙兩天的缺憾,狠命地抽煙的結果。常言道:‘壞事傳千裏!’所以昭然若揭了。”
“老頭兒說什麼了?”
“到底是年高德厚!他什麼也沒說,用白紙包了五六十支煙遞給我說:‘不好意思,這下等煙葉如果您不嫌棄,就請吸吧!’說完,他又下去泡溫泉了。”
“這就是所謂的‘江戶情趣’吧?”
“誰知道是‘江戶情趣’還是‘和服商情趣’啊,總之,從此我和老人家無比地肝膽相照,心情愉快地逗留兩個星期才回來的。”
“這兩個星期,你都是白抽老人家的煙卷吧?”
“差不離吧。”
“小提琴的事已經說完了吧?”主人終於合上書本,爬起來無可奈何般地問道。
“還沒呢。才剛剛進入高潮。你來的正是時候,一起聽下去吧!順便麻煩你叫醒那位趴在棋盤上睡覺的先生——叫什麼名字?對了,獨仙先生……請獨仙先生也過來聽聽吧!你說呢?他那麼貪睡對身體是有害的,該叫起他來了吧?”
“喂,獨仙兄,起來,起來!要講有趣的故事啦。快點起來吧!說是,你那麼貪睡對身體有害呢!說您太太會擔心的。”迷亭嚷道。
獨仙“嗯”了一聲抬起頭來,口水順著他那山羊胡流下來,像蝸牛爬過的痕跡似的閃閃發光。“啊,好困!這就叫‘山上白雲橫,好似我倦怠’吧,啊,睡得真舒服!”
“你睡得香甜,我們都已目睹。該起來了吧?”
“起來也行啊。有什麼趣聞可聽?”
“馬上就要把小提琴……剛才他說要幹什麼呀?苦沙彌兄!”
“要幹什麼,叫人根本摸不著頭腦。”
“馬上就要拉琴啦。”
“馬上就要拉琴啦。你到這邊來,聽一聽!”
“怎麼還在說小提琴?不堪忍受!”
“你是拉‘無弦之素琴’的人,應該不會不堪忍受的。而寒月兄因為要吱吱啦啦地拉琴,害怕左鄰右舍聽到,正大大地不堪忍受呢。”
“是嗎?寒月兄難道不知道不驚擾鄰裏的拉琴方法嗎?”
“不知道。如果有這樣的方法,懇請賜教。”
“何須賜教?隻要看一眼聖地白牛[25],就會明白。”獨仙說得玄而又玄。寒月斷定這是獨仙剛睡醒,頭腦不清而隨口亂說的,便故意不理他,接著剛才的話頭往下說:
“我終於想出了個妙計。第二天正好是天長節,從早上開始我就不時地把藤箱打開看看,然後再關上,就這樣反反複複,一整天都在心慌意亂中度過。終於熬到了天黑了,當藤箱底下響起蟲鳴時,我把心一橫,將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來。”
“總算拿出來啦。”東風剛一說,迷亭便提醒道:“輕率撫琴,危險將至喲!”
“我先拿起琴弓,從弓頭到弓把仔仔細細檢查一遍……”
“你又不是拙劣刀匠,煞有介事的。”迷亭譏諷道。
“一想到這琴便是我的靈魂時,恰似武士深夜十分,在朦朧燈影裏,將磨得鋒利的寶劍,猛然拔出刀鞘般的心境。我手握琴弓,不禁渾身瑟瑟發起抖來。”
東風歎道:“真是個天才!”迷亭緊接著說:“真是個瘋子!”主人則說:“還是快拉琴吧!”獨仙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幸而琴弓沒有問題。我又把小提琴拿到油燈下,正反兩麵仔細檢查了一遍。各位還要想到在這大約五分鍾期間,藤箱下麵一直在唧唧地響著蟲鳴呢……”
“我們全都會想到的,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現在我還不能拉。……幸而小提琴毫無瑕疵,這就放心了。於是我謔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兒?”
“請安靜地聽我說,好不好。像這樣我說一句你們問一句,沒法講啦……”
“喂,各位!他叫咱們安靜哪!噓——噓——”
“插嘴的不就是你一個人嗎!”
“是嗎?真是失禮失禮,我一定洗耳恭聽!”
“我將小提琴挾在腋下,登上草鞋,三步兩步跨出茅屋,不過,還要等一下……”
“瞧瞧,又來了。我猜一定是什麼地方停電了吧?”
“即使返回屋裏去,也沒有柿餅可吃嘍。”
“諸位仁兄總是這般胡亂插言的話,甚感遺憾之至。鄙人隻好對東風一個人講了。……好了,東風君。我兩三步邁出門去後,又折返回去,把離開家鄉時花三元兩角錢買的紅毛毯蒙在頭上,“噗”的一聲吹滅了油燈。你猜怎麼著,這下子眼前一片漆黑,連草鞋在哪兒都看不見了。”
“你到底想去哪兒?”
“你就好好聽著吧!好不容易穿上草鞋,出去一看,隻見夜空月明星稀,地上柿葉遍地,頭披紅毛毯,懷抱小提琴。我一直向右走去,沿著緩坡,來到了庚申山下。這時,東嶺寺敲響的鍾聲透過我頭上的毛毯,穿過我的耳鼓,震響我的腦子。東風君你猜,此刻是什麼時辰?”
“猜不出來啊。”
“九點啦。從現在開始,我將要在這漫漫秋夜,獨自一人走八百多米山路,爬到一處叫作大平的山嶺。可是,我膽子一向很小,若在平時一定會嚇得魂不守舍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就出現了奇跡,竟然絲毫沒有產生害怕或是不害怕之類的念頭。因為當時我一心想著要拉小提琴,神奇極了。那個名叫大平之處位於庚申山的南側,那是一處絕佳的眺望地,天晴之日登山遠眺,從紅鬆林的縫隙間能夠將山下城鎮一覽無餘。——麵積嘛,大約六十丈見方吧,正中有一大塊岩石,足有八張席那麼大。北側與叫作鵜沼的池塘相連,池塘周圍都是三抱粗的大樟樹。因為是山中,附近隻有一間采樟腦小屋。池塘一帶杳無人跡,即使白天也不是個讓人愉快的好去處。萬幸的是,有一條工兵為了演習開辟出來的小路,攀登並不吃力。我終於爬上了那塊大岩石上,將毛毯鋪好,姑且坐了下來。由於在這寒夜登山還是第一次,我坐在石頭上,稍微定了定神,隻覺得四下的陰冷蕭瑟漸次滲入我的身心。在這種場合,使人心慌意亂的隻有恐怖感,所以,隻要能除卻這種恐怖感,就隻會感受到凜冽的空靈之氣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多分鍾,漸漸感覺自己仿佛孑然一身獨居在水晶宮裏。而且我那孤獨的身體,不僅是身體,就連靈魂也都是用寒天[26]做的似的,變得清澈而透明,我幾乎弄不清自己是住在水晶宮裏,還是我的肚子裏有個水晶宮了……”
“越說越玄乎了!”迷亭故作正經地奚落道。獨仙緊跟著他稍作感動貌地說:“可算是玄妙奇境!”
“如果一直處於這樣的精神狀態,說不定直到明天早晨,我都茫然地在石上打坐,拉不成小提琴哩……”
“那兒是不是有狐狸精啊?”東風問道。
“在這種情況下,我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連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都分不清楚。就在這當兒,突然聽到身後的古池裏發出‘嘎’的一聲尖叫……”
“快要出來啦!”
“那叫聲傳得老遠,伴著呼呼的風,掠過遍山的樹梢時我才猛然清醒……”
“總算放心了!”迷亭故意摩挲著胸口說。
“這就叫作‘大死一番天地新’[27]啊!”獨仙擠眉弄眼地說,但寒月完全不解其意。
“我清醒過來一看四周,庚申山一片寂靜,連雨滴的聲音都沒有。心想,奇怪,剛才那是什麼叫聲?若說是人的叫聲吧,太尖厲;說是鳥叫吧,又太高亢;若說猴子吧……這一帶哪來的猴子。到底是什麼聲音呢?我腦子裏一旦出現疑問,便總想解開這個謎。於是,一直默默無為的各路神仙便紛紛爭先恐後地在頭腦中狂熱地騷動起來,宛如當年京城人士歡迎英國的康諾特爵士[28]那樣。不大工夫,全身的毛孔突然張開,就像被噴了燒酒的多毛腿似的,號稱勇氣、膽量、判斷力、沉著等等客人,飛快地從毛孔中蒸發出去了。心髒在肋骨下跳起了捏鼻舞[29],兩條腿像風箏響笛似的顫抖起來。這可受不了!我突然將毛毯蒙在頭上,將小提琴挾在腋下,搖搖晃晃地從岩石上跳了下來,沿著山路一溜煙地跑下山去,一口氣跑了八百米,回到住處,就鑽進被窩,睡覺了。東風君,現在回想起來,後來再也沒有遇到比那更叫人毛骨悚然的事了。”
“後來呢?”
“全都講完了!”
“原來根本沒拉小提琴呀?”
“就算我想拉也拉不成呀!那一聲尖叫聲多嚇人哪。縱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總覺得你這個故事講得虎頭蛇尾的。”
“你這麼‘覺得’,也是事實呀!怎麼樣啊?各位!”寒月環顧大家,神氣十足。
“哈哈哈,講得真是絕了!能把故事編到這個程度,想必老兄頗費了一番苦心吧?我還以為是桑德拉·貝羅尼[30]即將在東方的君子國現身呢,因此,一直恭恭敬敬地聆聽哪!”迷亭估計會有人讓他解釋一下桑德拉·貝羅尼是怎麼回事,出乎意外,沒有人問,不得不自行講解。“桑德拉·貝羅尼在月下彈豎琴,在森林中唱意大利情調的歌曲,與你抱著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謂‘同曲異工’啊!可惜的是,人家震驚了月裏嫦娥,老兄卻被池中狸怪驚嚇到了。由此可知,在人生緊要關頭,才見滑稽與崇高的巨大反差。想必老弟很遺憾嘍。”
“倒也不怎麼遺憾。”寒月卻意外的平靜。
“還不是因為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趕趕時髦,結果才被驚嚇的呀!”這回是主人不客氣地批評。
獨仙歎息道:“好漢竟去那魔窟裏討營生。可惜呀!”
獨仙說的每句話,寒月都不曾聽懂過。不僅是寒月,恐怕在座的無人明白吧!
隔了一會兒,迷亭將換了個話題,說:“這件事就這樣吧!你近來還是天天到學校去一心磨玻璃球嗎?”
“不是的,前些日子我回鄉省親,暫停了。對於磨玻璃球我已覺厭倦。老實說,我正考慮中止呢。”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當不上博士呀!”主人微微蹙起眉頭說。
“您是說博士嗎,嘿嘿嘿嘿……博士嘛,當不成也無所謂了。”寒月本人卻說得相當輕鬆灑脫。
“但是,拖延婚期,雙方都比較麻煩吧?”
“您說什麼結婚?是誰結婚?”
“你呀。”
“我和誰結婚啊?”
“當然是和金田小姐啦!”
“嘿嘿。”
“嘿嘿什麼?不是早已有約了嗎?”
“哪裏有什麼約,是對方這樣到處宣揚的。”
“這也太胡鬧了。是吧,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你指的是鼻子夫人嗎?如果是那件事的話,就不隻是你我知道了,那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天下無人不知了。總有人來問我:幾時才能有此榮幸在《萬朝》等報刊上,以‘新郎、新娘’為標題刊載新郎新娘的照片呀?而東風君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創作了長篇詩作——《鴛鴦歌》。然而,隻因寒月不想當博士,那嘔心瀝血的傑作很可能砸在手裏,叫人擔心極了。喂,東風君,是這樣吧?”
東風說:“倒也不至於擔心到那個程度吧,我還是希望把那篇充滿深深祝福的作品公之於世的。”
迷亭說:“瞧瞧看!你到底當不當博士,已經影響到了四麵八方,你就加把子勁兒,繼續去磨玻璃球吧!”
“嘿嘿嘿嘿。多蒙老兄掛念,很過意不去。不過,我現在不當博士也無妨了。”
“此話怎講?”
“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個明媒正娶老婆啦。”
“呀,這招真厲害啊!你是什麼時候秘密結婚的呀?這年頭,真是人心難測喲!苦沙彌兄,正如你已親耳聽到的那樣,寒月君說他已經有妻兒了。”
寒月說:“還沒有孩子哪!結婚不到一個月就生孩子,可就麻煩了。”
“到底是何時、何地結的婚呀?”主人像個預審法官似的問道。
“何時嘛,我回到家鄉後,她已在我家等候我成婚哪。今天給苦沙彌先生帶來的鰹魚,就是參加婚禮的親戚們送的。”
“隻送三條魚幹賀喜,也夠吝嗇的!”
“哪裏!我從一大堆魚幹裏隻拿了三條來。”
“那麼,你家鄉的姑娘,也都是膚色很黑吧?”
“是呀,墨黑墨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麼,金田家那邊,你打算怎麼辦?”
“沒打算怎麼辦。”
“那可有點兒不合適吧。是吧,迷亭兄!”
“沒什麼不合適的。嫁給其他男人還不是一樣嗎。說到底夫妻不過是摸瞎子罷了。總之一句話,本來完全用不著摸瞎子的,卻偏要瞎摸一通,簡直多此一舉。既然是多此一舉,管他誰摸到誰呢。可悲的隻是作《鴛鴦歌》的東風君哪!”
“不要緊,那鴛鴦歌,也可以轉給寒月君結婚用啊!金田小姐結婚時,我再另作一首。”
“不愧是詩人,真是瀟灑啊。”
“你跟金田家退婚了嗎?”主人還是惦記著金田小姐那頭呢。
“沒有,沒有退婚的必要。我從未向對方求過婚,或是表示過要娶她,所以,什麼也不說就可以……應該說,即便什麼也不說也可以。即使是此時此刻,人家已派了十名二十名密探,對於我們的談話了如指掌了。”
主人一聽密探二字,突然繃起麵孔吩咐:“哼!那就不要說了!”
可是主人覺得未能盡興,便又針對密探,大發了一通議論:
“乘人不備,偷取別人懷中之物者是小偷,乘人不備,竊得別人心思者是密探;神不知鬼不覺,撬開門窗拿走他人物件者是竊賊;神不知鬼不覺,誘人失言以窺其內心者是密探;將砍刀插在席上,勒索他人錢財者是強盜;堆砌恐嚇之詞強迫他人意誌者是密探。因此,密探和小偷、竊賊、強盜本是一路貨色,都是頂風臭出四十裏。若對他們唯命是從,就會慣壞他們。決不能屈服!”
“怕什麼。縱然有一兩千個密探在上風頭列隊進攻,也沒什麼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喲!”
“實在叫人肅然起敬啊!不愧是新婚燕爾的理學士,真是精力旺盛噢!不過,苦沙彌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都是同類,那麼,雇用密探的金田家又和什麼人是同類呢?”
“不外乎是熊阪長範之流吧!”
“比作熊阪,妙哉妙哉!不是有這麼句唱詞嗎:‘一個長範,忽而變兩個,原來已身首異處。’[31]像對麵胡同的那個靠著放閻王債起家的‘長範’,是個貪得無厭的俗物,活多少歲也不會斃命的。叫那些家夥盯上了可是要遭報應的!一輩子要倒黴的。寒月君要當心啊!”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寶生流派’[32]的唱腔,豪邁地說:
“無需擔憂!戲詞中還說‘唉呀呀,膽大包天的惡強盜!我的本事你早已知曉。怎敢前來找死,叫你好好領教領教!’”
“提起密探來,二十世紀的人,可以說大多有成為密探的傾向,這是什麼緣故呢?”獨仙到底是與眾不同,提出了一個與時局無關的超脫的問題。
寒月回答:“是由於物價高漲吧?”
東風回答:“是由於不解藝術情趣吧?”
迷亭回答:“是由於人們長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疙疙瘩瘩的。”
輪到主人時,他裝腔作勢地發出一番議論: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曾深入思考過。依我之見,現代人的密探傾向,全都起因於自我意識太強。我所說的自我意識,不同於獨仙君所說的什麼‘見性成佛’、‘自我與天地一體’等等悟道一類的東西……”
迷亭說:“唉呀,越說越玄奧了。苦沙彌兄,既然你都賣弄你那三寸不爛之舌大談特談,那麼我迷亭也就鬥膽追隨老兄,大大方方地發表一番對現代文明的不滿嘍!”
主人說:“那就請便吧。反正你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當然有啊,多得很。你老兄前日對刑警敬如鬼神,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盜賊,簡直是個善變之人。至於我嘛,從沒出娘胎以前,一直到現在,始終不曾改變過自己的看法。”
主人說:“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不改變自己的看法,正是你頭腦愚笨的鐵證。《論語》中說的‘下愚不可移’[33]指的就是你這種人。……”
“好不給麵子啊!密探若是也這樣正麵進攻,倒也有可愛之處呢。”
“你說我是密探?”
“我的意思是說你不是密探,才這麼直率的。好了,咱們就別吵嘴啦!繼續聆聽你那番宏論吧!”
“所謂現代人的自我意識,指的是對於自我與他人之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利害鴻溝知之甚多。並且,這種自我意識伴隨著文明的進步,一天比一天敏銳,最終連一舉手一投足都變得不自然了。西方有個叫亨利[34]的人,批評史蒂文生說:‘他走進掛著鏡子的房間,每次從鏡前走過,如果不照一下鏡子便覺得不自在。他就是這樣一個瞬間也不肯忘記自己的人。’這番話生動地描繪了當今世界的趨勢。由於人們睡覺時不忘自己,清醒時也不忘自己,‘我’字如影隨形,使得人們言行舉止無不矯揉造作,作繭自縛,苦不堪言,不得不以男女相親時的那種忐忑心情度過朝朝暮暮。所謂‘悠然自得’、‘從容不迫’等等都成了毫無意義的死語。從這一點來說,現代人都密探化了,盜賊化了。密探幹的是掩人耳目、偷雞摸狗的營生,勢必增強自我意識。而盜賊,總是害怕會被捉住或被發現,也勢必增強自我意識。因為現代人不論是夢中還是醒來,無時無刻不在盤算著怎樣對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也不得不像密探和盜賊那樣增強自我意識。人們從早到晚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片刻不得安寧,直到進入墳墓,這便是現代人的心境,這是文明的詛咒。簡直是愚蠢透頂!”
“解釋得的確很有趣。”碰上這樣問題,獨仙是決不會甘居人後的。“苦沙彌兄的解釋深得我意。古人是教人忘掉自我,而今人,是教育人們不要忘掉自我,完全相反,結果一天二十四小時,人們的心全被‘我’字占據了。因此,二十四小時片刻得不到安寧,無時無刻不在火焰地獄裏炙烤。若問天下的良藥是什麼?沒有比‘忘我’更有效的了。所謂‘三更月下入無我’[35],便是吟詠這種至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對人親熱,也不是發自內心。連英國人引以為豪的‘nice’行為,實際上也是自我意識過分膨脹使然了。聽說英國國王去印度旅遊時,曾和印度的皇族一起進餐。那些皇族沒有意識到天子在場,按照本國吃法,將手伸到盤子裏去抓馬鈴薯吃。結果皇族非常羞愧,滿臉漲紅,而英王卻佯裝不知,也伸出兩個指頭在盤子裏抓馬鈴薯吃……”
寒月問道:“這便是英國式的教養嗎?”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補充說,“也是在英國,有一個大兵營,某團的許多士官宴請一名下士。飯後,用玻璃缽端來了洗手水。那名下士大概是很少出席宴會,竟端起玻璃缽一口氣喝光了洗手水。於是,團長邊祝福下士身體健康,邊將洗指缽裏的水一飲而盡。據說在座的其他士官也不甘落後地舉起洗手缽,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還有這麼個笑話呢。”一向不甘寂寞的迷亭說:“卡萊爾是個不諳宮廷禮節的怪人,第一次謁見英國女王時,這位先生突然說了聲:‘可以嗎?’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這時,站在女皇身後的眾多侍從和宮女都吃吃地笑起來。不對,不是笑起來,是忍不住要笑。於是,女王回過頭去,對身後的人示意了一下,於是那些侍從和宮女也都坐在了椅子上,這樣卡萊爾才沒有丟麵子。不過,想不到女王竟然如此地體貼入微!”
寒月做了個短評:“既然是卡萊爾,就算大家都站著,他也可能毫不在意呢。”
“體貼之心固然不錯,”獨仙接過來說,“不過,正因為是有自我意識,因此關心別人也就很勞神了。可憐啊!人們都說:隨著文明進步,爭鬥之心就會逐漸消失,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會變得文明了,其實大謬不然。自我意識這麼強,怎麼可能相安無事呢?不錯,表麵看來,雖然像是波瀾不起、平和安寧,然而,互相之間都感覺非常痛苦。就如同力士在土俵中扭在一起,一動不動的架勢一樣,在旁人看來,平靜之極,而力士雙方不是在都在暗中較勁嗎?”
“就拿打架來說吧,從前打架是以暴力製勝,反而不算是過錯,然而現在變得非常巧妙,這就更加導致自我意識的增強。”輪到迷亭說話了,“培根[36]說過:‘順從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戰勝大自然。’今日的爭鬥,恰好遵循了培根格言,真是不可思議,和柔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即意圖利用敵人之力消滅敵人……”
“也和水力發電一樣,順從水流之力,使其變為電能,為人類所用……”寒月剛說了一半,獨仙立刻接著說:
“所以說呀,‘貧時為貧所縛,富時為富所縛,憂時為憂所縛,喜時為喜所縛’。才子斃於才,智者敗於智,像苦沙彌這樣脾氣暴躁之人,隻要讓你發火,你就會立刻衝出去,中了敵人的圈套……”
“對呀!對呀!”迷亭拍手叫好時,苦沙彌先生訕笑著說:“不過,我也不是那麼容易上鉤的吧?”大家聽了,一齊大笑起來。
迷亭問:“那麼像金田那種人,會因何而死呢?”
獨仙說:“老婆因鼻子而死,丈夫因罪孽而死,嘍囉因當密探而死。”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沒有見過,無從說起……不外乎是穿死,吃死,或是喝死吧!總不至於因戀愛而死的。也說不定會像《卒塔婆小町》[37]裏的人那樣死於路旁哩。”
“這麼說可太過分了。”東風因為給小姐獻過新體詩,立刻提出抗議。
“所以說,‘應無所往而生其心’這句話是至理名言。不入這種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獨仙仿佛眾人皆醉我獨醒似的說著。
迷亭說:“你別那麼神氣!像你這種人,說不定會死在電光影裏呢。”
主人說:“總之,文明若是繼續這樣發展下去的話,我就不想活了。”
迷亭立刻一語道破:“那就去死吧!不必客氣。”
主人渾不講理地說:“我更不想死啦。”
“看來,出生時,無人深思熟慮;臨死時,卻無人不煩惱。”寒月事不關己地說了一句。
這種時候,隻有迷亭能接得上話:“這就好比借債時不假思索,到了還錢的時候都發愁是一個道理。”
“如同借債不想還錢的人才幸福一樣,平靜麵對死亡的人也是幸福的。”獨仙依然是超然而出世。
“照你這麼說,厚顏無恥便是悟道了?”
“沒錯!禪語中就有‘鐵牛麵鐵牛心;牛鐵麵牛鐵心’之說。”
“如此說你就是這類人的標本了?”
“倒也不是。不過,以死為苦,這是人類出現了神經衰弱病以後的事。”
“是啊。像你這種人吧,怎麼看怎麼像神經衰弱症出現以前的先民。”
迷亭和獨仙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時,主人卻對寒月和東風抨擊起了文明。
“關鍵問題是,怎樣才能借錢不還。”
“這不是問題。借錢非還不可。”
“喂,討論嘛,你先聽我說。正如怎樣才能借錢不一樣,怎樣才能長生不死,也是個問題,不,已經成了問題,所以才搞煉金術的,可是所有煉金術都失敗了。無論如何人總是要死的,這已經很清楚了。”
“這個道理早在發明煉金術以前,就很清楚了。”
“喂喂,討論嘛,別插嘴,好好聽著。當明確了無論如何得死的時候,又出現了第二個問題。”
“咦?”
“反正得死的話,那麼怎樣死才好呢?這就是第二個問題。‘自殺俱樂部’,就注定了將和這第二個問題同時誕生的命運。”
“的確。”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更痛苦。神經衰弱的國民活著比死亡更加痛苦萬分。因此,才以死為苦。並非怕死而以死為苦,而是憂慮怎樣死最好。隻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總是聽天由命,於是慘遭他人的欺辱殺戮。然而,有點個性的人,不會滿足於被社會零切碎割地弄死,必然要對死法進行種種探討之後,提出一個嶄新的方案。因此,縱觀未來世界的趨勢,必然是自殺者不斷增加,而且無一不是依照獨創的方式告別人間的。”
“這麼說,將來的社會越來越熱鬧了。”
“當然,一定會的。亨利·阿瑟·瓊斯[38]寫的劇本裏,就有一個不斷主張自殺的哲學家……”
“他自殺了嗎?”
“遺憾得很,他並沒有自殺。不過,今後再過一千年,人們一定會那樣做的。一萬年以後,隻要提到死,人們就會想到自殺,想不到別的死法。”
“那還了得!”
“會的,一定會的。這樣一來,對於自殺積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為一門科學。諸如落雲館那樣的中學,就會講授自殺學,作為一門正課代替倫理學。”
“妙極了。我都想去旁聽了!迷亭先生,苦沙彌先生的高論,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到了那時,落雲館的倫理學教師會這樣說吧:‘諸君,不許墨守所謂公德這種野蠻作風。作為世界青年,諸君首先要重視的義務是自殺。這等於說:‘己為所欲,施之於人。’因此,為了擴大自殺效益,還可以進行他殺。尤其眼前那個窮酸臭的珍野苦沙彌先生,隻見他活得十分痛苦,要爭取早一天殺了他,這便是諸君的義務。誠然,與往昔不同,爾今乃是開明時期,因此,不能再幹那種舞刀弄槍或飛箭投矢等卑鄙手段,隻能憑著高尚的諷刺技巧開開玩笑而置人於死地,這既對本人修好積德,也是諸君的榮譽。’”
“這講演實在太打動人了。”
“還有比這更動人的哩。現代警察是以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為首要目的。但是,將來到了那一天,巡警就會掄起打狗的棍棒,到處打殺天下公民……”
“為什麼?”
“為什麼?現在的人珍惜生命,所以需要靠警察來保護。但是到了那時,因為國民活得痛苦,警察慈悲為懷才殺人的。當然,心眼活泛些的人大多都已自殺;要警察動手殺死的家夥們隻剩下些優柔寡斷的人、缺乏自殺能力的白癡,或是殘疾人了。並且那些自願被殺頭的人都在門口貼上一張紙條。隻要寫明:‘有男人(或女人)自願被殺死’,貼在門上,警察巡邏到此的時候,就會立刻進行處理的。屍體嗎?照例由巡警拉車去拾掇。還有更有趣的事哪……”
東風感慨不已地說:“先生的笑談,說起來就沒個完嘍!”
獨仙又撚著他那縷山羊胡,慢條斯理地辯道:“說是笑談,也算是笑談;不過,若說是預言,也許就是預言。不能夠透徹把握真理的人,總是被眼前的各種表象所束縛,動不動就把泡沫般的夢幻當作永恒的真實,因此隻要說得稍微超然些,便立刻被看作是笑談。”
寒月肅然起敬道:“即是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吧?”
獨仙露出“那還用說”的神色,接著說:“從前西班牙有個地方叫作柯爾道巴……”
“今天還有嗎?”
“也許還有吧。這個暫且不管它吧!按照那地方的風俗,寺院一敲響晚鍾,家家戶戶的女人都會從家裏出來,跳進河裏遊泳……”
“冬天也遊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