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少爺 三四郎》(8)(1 / 3)

假如事態已經嚴重到了非得去當扒手才有三餐糊口,

恐怕得仔細想想該不該活下去。

那天晚上我就從租處搬出來了。我回去整理行李的時候,房東太太走過來問是否有什麼不周之處,萬一是他們惹我生氣,請我直說無妨,他們會改進。這話讓人聽著錯愕,人世間怎會有這麼多奇怪透頂的家夥呢?真不明白他們究竟是要趕我走,還是希望我留下來。這些人跟瘋子沒兩樣,和這種人吵架,有損我江戶人的名聲,因此我喚來車夫就走人。

搬是搬出來了,問題是無處可去。車夫問我要到哪裏,我腳步飛快,一麵要他別問那麼多,跟著來就知道了。我心想,不如再回去山城屋來得省事,但日後還得再搬一趟,更麻煩。說不定邊走邊看,可以瞥見吉屋出租的廣告牌呢。要真讓我給瞧見了,肯定是老天爺的旨意,命令我在那裏落腳了。就這樣,我領著車夫在清靜又合意的地帶轉了轉,最後來到了打鐵街。這裏是士族[1]公館,不會有公寓出租。正準備繞回比較熱鬧的地方時,我腦中靈光一現:我所敬愛的青南瓜君,就住在這條街上。青南瓜君是這地方的人,世居本地,必定諳熟這一帶的消息。向他打聽打聽,或許會幫我物色一處好居所。所幸我曾上他家拜訪過一次,知道位置,用不著四處探尋。我憑著依稀的記憶,找到了一間宅邸,喊了兩聲:“有人在嗎?有人在嗎?”一位年約五十的老婦人手持傳統紙燭,從屋裏走了出來。我並不討厭年輕女子,但見到老年婦女更是倍感親切。大概是因為我喜歡阿清,所以遇到老太婆都當成了阿清一般。這一位婦女應該就是青南瓜君的母親,她蓄著守寡人的及頸短發,風韻不俗,青南瓜君和她樣貌神似。老婦人請我進去坐,我說有點事情找青南瓜君,等他來到門口之後,向他一五一十地講了原委,問他有沒有合適的住處?他同情地安慰我,尋思片刻後,告知後街有一對姓萩野的老夫妻獨自過日子,以前曾提過屋子空著可惜,托他代尋可靠的房客住進去,隻是不曉得現在還有沒有出租的打算,他願意陪我一道去問問,並且熱心地帶我去了。

那天晚上,我就成了萩野家的房客。可是,在我離開伊香銀的租屋以後,陪酒郎隔天就大模大樣地搬了進去,占據了我住過的房間,實在令人瞠目結舌,歎為觀止。或許人世間全是些騙子,靠著相互欺騙度日吧。真讓人厭煩。

倘若世道如此,我也不服輸,就依樣學著世人的做法,否則總要成天吃虧的。假如事態已經嚴重到了非得去當扒手才有三餐糊口,恐怕得仔細想想該不該活下去。話說回來,一個四肢健全的人要是投繯自盡,既對不起祖宗,傳出去也不好聽。如此想來,當初不該讀物理學校習些毫無用處的數學,應當用六百元的本金開一個牛奶鋪才對。開了店,阿清不必離開我,我也用不著天天掛念遠方的她。以前住在一起的時候,並不覺得阿清特別,來到這鄉下地方之後,才明白阿清真是個好人。像阿清這般性情溫順的女子,怕是全日本也找不出幾個來。我動身時老婆子有些傷風,不知現在痊愈了沒。收到我上次捎去的信,想必她非常高興。算算日子,也該接到她的來信了——這兩三天裏,我翻來覆去地想的都是這些事。

我急著收信,頻頻詢問房東婆婆東京來信了沒?可每一次她總是麵露遺憾地回答沒有。這對夫妻不愧是士族出身,兩位都很文雅,和伊香銀大不相同。雖然一到晚上,房東爺爺總要怪聲怪氣地唱起謠曲[2],讓我有些吃不消,不過,他不像伊香銀那樣,每晚厚著臉皮進房來沏茶,所以住這裏輕鬆多了。房東婆婆倒是常來我房裏閑聊,還問我為何不帶著夫人一起來咿?我反問她,自己看上去像個有妻室的人嗎?天可憐見,我才二十四歲呢!房東婆婆當即反駁,說是二十四歲當然應該有夫人了咿!接著她嘮嘮叨叨地舉出足足半打例子,先說某某人年方二十就討了一房妻室啦、又說某某人二十二歲已經生了兩個娃兒啦雲雲,聽得我不知該如何回應,隻得學著當地人的口吻,央她幫我這個已上了二十四的人做媒,房東婆婆一本正經地問道:此話當真咿?

“當真、當真!我想討媳婦想得緊呢!”

“我猜也是咿。年輕時,誰都是這樣的。”這句話簡直讓人誠惶誠恐呀,我一時無話可答。

“不過,先生肯定已經有夫人了,這我早看在眼裏咿。”

“哦,可真是好眼力。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您問我怎麼看出來的……您不是等信等得望眼欲穿,天天問我:‘收到東京捎來的信沒?收到東京捎來的信沒?’”

“佩服、佩服!您的眼力真是不同凡響!”

“給我說中了咿?”

“這個嘛,或許說中了喔。”

“不過,現如今的姑娘不比從前,大意不得,您可得當心咿。”

“您這話的意思,莫非是指我妻子在東京有了情夫?”

“不不不,尊夫人必定謹守婦道,但是……”

“這樣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您擔心的是什麼呢?”

“尊夫人肯定沒問題,尊夫人倒是不會有問題……”

“難道是哪個地方有誰不守婦道嗎?”

“這地方就有不少。老師,您認識遠山家的小姐咿?”

“不,我不認識。”

“您還不認識咿?她可是這一帶出了名的美人。由於長得太漂亮,學校的老師們都管她叫瑪利亞,您沒聽說過咿?”

“哦,原來是瑪利亞啊?我還以為那是藝伎的名字呢。”

“不是的,您聽我說,‘瑪利亞’是個洋名字,也就是美人的意思咿。”

“您說的也許對。我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大概是那個圖畫教師起的名字咿。”

“原來是陪酒郎起的啊。”

“不是的,是那位吉川先生起的名字咿。”

“那個瑪利亞,不守婦道嗎?”

“那位瑪利亞小姐,可不是個守婦道的瑪利亞小姐咿。”

“真麻煩。自古以來,被起了綽號的女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一位大抵也是這樣的。”

“您說得一點沒錯咿。就像那些‘鬼神阿鬆[3]’啦、‘妲妃阿百[4]’啦,不都是可惡的女人咿?”

“瑪利亞也屬於那種壞女人嗎?”

“說起那位瑪利亞小姐,您聽我說,她已經和古賀先生訂下婚約了,就是介紹您來這裏的那一位古賀先生咿。”

“哦?真令人想象不到,沒想到那位青南瓜君居然有這種豔福!正所謂人不可貌相,以後不能再這樣瞧不起人了。”

“可惜他府上的老太爺去年過世了。從前他府上有錢,還有銀行股票,諸事順當如意,自從老太爺走了以後,不知怎的,日子愈來愈過不下去了,我的意思是,古賀先生太過忠厚老實,受騙上當了咿。對方想盡辦法找理由,遲遲不肯嫁過門,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那位教務主任出現了,說是非娶那位小姐不可咿。”

“就是那個紅襯衫嗎?太過分了!我早覺得紅襯衫那家夥可不是個泛泛之輩。後來呢?”

“他托人去說媒,可遠山家已經把小姐許配給古賀先生,因此不好馬上回複,隻說考慮考慮咿。結果紅襯衫先生找到了門路,得以經常上遠山家走動,終於讓他得手了。紅襯衫先生不夠光明磊落,可那位小姐也有失婦道,大家都講他們的壞話咿。既然已經答應要嫁入古賀家了,瞧見學士先生出現了,就想換個夫君,您說說,這可怎麼對得起老天爺咿?”

“您說得一點不錯,豈止對不起老天爺,連城隍爺、土地公……全都對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