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少爺 三四郎》(8)(2 / 3)

“所以,古賀先生的朋友堀田先生見他可憐,幫他去向教務主任求情。紅襯衫先生說已有婚配的姑娘,他無意橫刀奪愛,除非婚約解除,才有可能娶她為妻,但目前他隻是和遠山家有往來罷了,和遠山家往來,總不至於對不起古賀先生。堀田先生聽了他這番辯解,也隻得打道回府了。聽說從那之後,紅襯衫先生和堀田先生就處不好了咿。”

“您知道的還真多呀。為什麼能夠知道得這麼詳細呢?真佩服。”

“小地方,什麼事都瞞不住人咿。”房東婆婆大小事情都曉得,反倒令我擔心起來。看情形,或許連我的“炸蝦麵”和“糯米丸子”那些事跡她都知道了。住在這種地方真麻煩。話說回來,多虧了她,我總算明白瑪利亞指的是什麼,也弄懂豪豬和紅襯衫的關係了,可以說獲益良多。傷腦筋的是,我無法判斷他們誰是壞人。像我這樣單純的人,如果不清清楚楚分辨出孰是孰非,實在不知道該幫誰才對。

“紅襯衫和豪豬,這兩個誰是好人呢?”

“誰是豪豬咿?”

“豪豬就是堀田呀。”

“要說強壯,自然是堀田先生比較強,不過紅襯衫先生是學士,挺有本事的咿。還有,論溫文儒雅,也是紅襯衫先生來得好,隻是聽說學生們都稱讚堀田先生好咿。”

“那麼,到底誰比較好呢?”

“當然是薪俸高的了不起咿!”看來,再問下去,也問不出個結果來,我不得不到此打住了。又過了兩三天,我從學校回來,隻見房東婆婆滿麵笑容地說:久等了,您等的終於來了咿!說著,她送上一封信,讓我慢慢看,接著就離開了。我拿起來一看,是阿清寄來的。信封上貼著兩三張字條,細瞧之下,原來是先從山城屋轉到伊香銀,再從伊香銀轉到萩野這裏的,而且還在山城屋那裏擺了一個星期左右。難道因為那裏是旅舍,所以連信都留下來睡了幾天嗎?我開信來看,信文相當長,開頭處是這樣的:

接到了少爺的信,本想馬上回信,不巧患上傷風,躺了一個星期,所以拖到現在,真對不起。再加上我不像現今的小姐們能讀會寫,就連這麼醜的字,也費了我好一番折騰。原先打算央侄兒代筆,又覺得難得捎信,不親自寫,可就對不起少爺了,於是特地打了一遍草稿,然後再謄到信上。謄寫花了兩天,起草則耗了整整四天。這字讀來也許不容易懂,卻已是我拚了命寫出來的,望請看到最後。

阿清就這麼絮絮叨叨的,足足寫了四尺長。這封信確實讀來費力,不光字跡難以辨識,而且多數使用平假名書寫,單是要分辨句子的結束和開始,就相當辛苦。我個性急躁,換作是平時,即便有人拿五元錢請我讀這種冗長又難認的信,我也必定拒絕,唯獨這一次,我卻從頭到尾讀過一遍。由於讀來十分費勁,意思不大明白,隻得又從頭讀了一回。這時,房裏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比方才更不容易讀信了,我不得不走到簷廊的最前麵,坐下來拜讀了。搖曳著芭蕉葉的初秋涼風,迎麵拂來又卷去,把我讀到一半的信紙吹向院子,在空中飄揚飛舞,把這四尺多長的和紙吹得嘩啦啦作響,仿佛隻要一鬆手,就要飛到對麵的樹籬去了。可我連這些也顧不上,隻管往下讀:

少爺是直筒子脾氣,我隻擔心您動不動就發怒。——給人取諢名,會得罪人的,不可隨意亂取名。如果已經取了,隻可在信中告訴阿清我一個。——聽說鄉下人壞心腸,你得留意,免得受人欺負。——那裏的天氣肯定不如東京舒服,當心睡覺時著涼,受了風寒。少爺的來信太短,沒法讓我知道那邊的詳情,下回捎信,至少得寫這封信一半長才好。——給了旅舍五元小費倒是無妨,就怕往後手頭不寬裕了。去到鄉下,凡事都得用錢,要盡量節儉,以備不時之需。——也許少爺缺零花錢不方便,現彙去十元錢。——上回少爺給的五十元我存進郵局了,預備等少爺回東京找房子時拿來貼補,眼下扣除十元,也還剩餘四十,不要緊的。

畢竟是女人心細。

我坐在簷廊上,由著阿清的來信隨風翻飛,陷入了沉思。這時,萩野婆婆推開房間的隔扇,送來晚飯了。“您還在看信咿?這封信還真長咿。”“是啊,這封信很重要,所以邊吹風邊看、邊吹風邊看……”我不知所雲地應答,準備吃飯了。定睛一看,今晚又是煮甘薯。

這家人比伊香銀來得客氣親切,又有教養,可惜夥食太差。昨天吃甘薯,前天也吃甘薯,今晚又吃甘薯。我的確曾經明白講過自己喜歡吃甘薯,可照這樣連著幾天光給甘薯吃,隻怕這條小命不保。我早前還笑話過青南瓜君,看來要不了多久,我自己同樣要變成青甘薯嘍。這時候要是阿清在,肯定會讓我吃上最喜歡的鮪魚生魚片,或是醬燒魚糕,無奈住進這種吝嗇的窮士族家裏,也隻能給什麼吞什麼了。

我左思右想,看來非得和阿清住在一起才行。萬一會在這所學校久待下去,就把阿清從東京叫來吧。這地方一不準我吃炸蝦麵,二不許我吃糯米丸子,回到租處天天隻給甘薯,吃得麵黃肌瘦,當教師也未免太辛苦了。即便是禪宗僧人,也比這樣來得有口福。我吃完一盤甘薯後,從抽屜取出兩隻生雞蛋,往碗邊敲開了吃下肚,算是打發了這頓飯。不吃顆生雞蛋補充營養,哪有體力應付每星期的二十一堂課呢。

今天花了些工夫讀阿清的信,耽誤了去溫泉的時間,但已經習慣每天都去,少一天都覺得不舒坦,盤算著還是搭火車去吧,於是照舊拎著那條紅毛巾,到車站一看,兩三分鍾前剛走了一班,隻得再等上一會兒。我往長椅一坐,抽起敷島牌香煙,這時,青南瓜君湊巧也來了。自從聽過房東婆婆敘述那件事以後,我就對他深感同情。他平時總是謹小慎微,宛如屈居於天地之間的食客一般,看上去已經夠可憐的,但今晚的他豈止可憐呢?倘若我有能力,真想給他加上一倍薪俸,好讓他明天就可以和遠山小姐成婚,攜手前往東京旅遊整整一個月。想到這裏,我連忙起身讓座,和他打了招呼:“哦,去溫泉洗澡嗎?來來來,請這邊坐!”

青南瓜君露出萬分惶恐的表情推辭:“不不不,請別客氣。”

不曉得他是客套或是其他原因,仍是站在一旁。

我又勸他:“下一班還得再等上一些時候,站著累人,還是坐著等吧。”

老實說,我對他相當同情,希望把他留在身邊多加關照。

他總算接受了我的好意,說句:“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才落了坐。

人世間,有像陪酒郎那樣,狂妄自大、喜歡露臉的家夥;有像豪豬那樣,以救世主自居,仿佛日本沒了他就要糟糕的家夥;也有像紅襯衫那樣,抹上一頭發蠟、以美男子自居的家夥;還有像貉子那樣,自以為是教育至尊的家夥。這些人各自端出盛氣淩人的架勢,唯獨這位青南瓜教師活得本分規矩,宛如遭到囚禁的人偶似的,幾乎沒人察覺到他的存在,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他的相貌盡管有些虛胖,但對這般品格高尚的人不予青睞,反而投入紅襯衫那家夥的懷抱,可見瑪利亞是個輕浮的女子。任憑數十打紅襯衫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這樣一位優秀的好丈夫。

“您是不是身體欠安?看起來好像相當疲憊……”

“不,我沒什麼宿疾……”

“那就好,失去健康,整個人就不行了呢。”

“您看起來挺結實的。”

“是啊,別瞧我瘦,可不鬧病,我最討厭生病啦!”青南瓜君聽了我的話,微微一笑。這時,車站入口處傳來年輕姑娘的笑聲。我不自覺地循聲回過頭一看,不得了嘍!一位膚色白皙、發式時髦、身形頎長的貌美女子,和一位年約四十五六的太太,一同站在售票亭的前麵。我這人向來不擅形容美人,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可她真真切切是一個標致的姑娘。見到她的剎那,感覺就像把一顆浸在香水裏烘暖了的水晶球,捧握在手掌心裏一樣。那位歲數較長的太太身材矮小,但二人麵貌十分神似,應該是母女。自從這兩位女子令人驚豔地現身之後,我就把青南瓜君忘得一幹二淨,隻顧打量那位年輕姑娘了。就在這個時候,青南瓜君從我身旁霍然起身,緩步朝那兩位女子走去。我有些訝異,她該不會就是瑪利亞吧?三人在售票亭前略作寒暄,可惜離得遠,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