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少爺 三四郎》(8)(3 / 3)

我望著車站的鍾,再過五分鍾就要發車了。沒人陪我聊談,我閑得發慌,一心巴望著火車快些進站。這時候,又有一個人急匆匆地衝進火車站,我一看,原來是紅襯衫。他穿著一件輕飄飄的和服,腰間鬆垮垮地係著一條縐綢帶子,身上照舊掛著那條金表鏈。紅襯衫以為沒人知道那條金鏈子是假貨,成天戴著到處炫耀,可早已讓我識破了。

紅襯衫一衝進站裏就四下張望,接著走向售票亭,對正在交談的三人殷勤地欠身問候,說了兩三句話後,又突然像貓一樣躡手躡腳地靠近我問道:“哎,你也去溫泉浴池嗎?我擔心搭不到車,急忙趕來,原來還有三四分鍾。那隻鍾的時間準嗎?”說著,他掏出自己的金表看著嘟囔:“差兩分鍾。”邊說邊往我旁邊落坐,下巴擱在手杖上,目不斜視,完全沒看向那兩位女子。那位較為年長的婦人不時朝紅襯衫瞥來一眼,但年輕姑娘的視線始終望著側旁。我愈來愈肯定她就是瑪利亞了。

不一會兒,汽笛長鳴,火車進站了。候車的旅客爭先恐後地擠進車廂。紅襯衫一馬當先,衝上了頭等車廂。搭頭等車廂,其實沒什麼了不起的。到住田的頭等票是五分錢,普通票是三分錢,僅僅差距兩分錢,就連我手裏也闊氣地攥著一張白色車票[5]呢。不過,鄉下人小氣,區區兩分錢也大驚小怪,多半隻搭普通車廂。瑪利亞和她的母親跟在紅襯衫後麵,上了頭等車廂。青南瓜君向來隻搭普通車廂,這習慣簡直和鉛版印出來的一樣,分毫不差。這位教師站在普通車廂的車門前猶豫了一下,一看到我,就毅然跳上車了。我對此時此刻的他深感同情,於是立即隨著青南瓜君進了普通車廂。持頭等票搭普通車廂,總不至於有什麼問題吧。

到達溫泉,我換上浴衣,從三樓下到浴池,又在這裏遇見青南瓜君了。每當我在開會之類的重要場合裏不得不發言時,總覺得喉頭像是被什麼堵住似的,話都講不好,平時倒是口若懸河。一見到青南瓜君,實在於心不忍,於是在浴池裏找他搭話。在這樣的時候,多多少少要給他一點安慰,算是身為江戶人的義務。無奈青南瓜君沒能體會到我的這番苦心,不管我說什麼,他隻回答“是”或“不是”,而且就連那一兩個字,也應得不情不願地,最後我隻得閉上嘴巴,打消主意了。

我沒在澡堂裏見到紅襯衫。話說回來,這裏有好幾處澡堂,即使搭同一班火車抵達,也未必能在同一家澡堂裏碰上,這倒沒什麼奇怪的。我洗好澡走出來,望見月色皎潔,柳樹夾道,枝條在街心映著圓影。我想散步一下,便爬上北坡,走向郊外。我的左手邊有一座大山門,向門內看去,盡頭是一間寺院,左右兩側則是成排的青樓。妓院竟開在寺院裏,這簡直是千古奇聞。我雖很想進去開開眼界,又擔心會在開會時遭到貉子的刁難,隻得作罷,過門不入了。山門旁邊有一間帶有格子小窗的平房,門上掛著黑色的店簾,我就是在那地方吃了糯米丸子,才會備受批評的。懸在門前的圓燈籠上寫著紅豆年糕湯、菜肉年糕湯等字樣,燈火映著屋簷不遠處的一棵柳樹。我很想駐足品嚐,終究還是忍下食欲,從門前走了過去。

沒辦法吃到喜歡的糯米丸子已夠慪氣,萬一是自己的未婚妻移情別戀,真不知有多麼沮喪呢。一想到青南瓜君受的氣,甭說是糯米丸子,就是讓我三天吃不上飯,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了。瞧瞧那張麵孔,怎麼也想象不到會做出那般無情的事情來——漂亮的女人薄情寡義,腫得像冬瓜的古賀先生卻是位善良的君子。世風日下,大意不得。原以為直率的豪豬,傳聞是他煽動學生鬧事的;可就在我以為是他煽動學生的時候,他又逼迫校長必須處罰學生才行。那個令人厭惡到極點的紅襯衫,反倒分外親切和藹;正當覺得紅襯衫對我這個異鄉客費心叮嚀的時候,他卻去對瑪利亞花言巧語;可要說紅襯衫花言巧語拐騙瑪利亞,他又宣稱除非古賀退婚,才會娶她過門。還有,伊香銀刻意刁難,把我趕出來,怎料陪酒郎居然立即搬了進去。我左思右想,人終究是靠不住的。若是把這些事寫進阿清的信裏,她肯定嚇一跳,或許還會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到了比箱根更遠的荒野之地,難怪會遇上一大群牛鬼蛇神。

我從小就不把事情往心上擱,樂天知命地活到了今天,可是來到這裏隻怕還沒滿一個月,就感到事事都得提防當心。盡管我沒碰上什麼嚴重的事故,卻仿佛一下子老了五六歲。看來,還是早早收拾行囊回返東京,才是上上之策。就在腦中轉著這些念頭之際,不知不覺已經過了石橋,來到野芹川的河堤上。說是河川,聽起來像是條大河,其實寬度隻有兩米左右,水流潺潺。沿著河堤向下流出一公裏多,就會到達相生村,村裏供奉著觀音菩薩。

我回頭望向溫泉小鎮,月光下亮著紅色燈火,至於鼓聲肯定是來自青樓了。河水雖淺,但流得既急又快,仿佛有些神經質似地閃動著粼粼波光。我在河堤上悠然而行,走了約莫三百多米遠,看到前方出現了人影,就著月光可以看出是兩道人影,大概是洗完溫泉澡後要回去村裏的年輕人。但奇怪的是,那兩人既不哼也不唱,靜默得很。我繼續向前走去,發現自己的腳程比他們快,那兩道人影愈來愈清晰,其中一個像是女子。當我們雙方相距二十米左右時,另一位男士可能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霍然回過頭來,月光從我背後灑落,我看見了那個男士的長相,頓時又驚又疑。

那對男女旋即按方才的方向,邁開了步伐。我心中有了打算,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追了上去。對方沒有覺察任何異狀,依然悠緩地漫步堤上。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得能清楚地聽見交談聲了。這座河堤寬約兩米,勉強容納三人並肩而行。我毫不費力地追上他們,與男士擦身而過,向前衝出兩步後猛然轉身,直視著那位男士的麵孔。月光迎麵映來,把我從平頭到下巴照得一清二楚。男士低低地驚呼一聲,趕緊側過臉催著女子該回去了,兩人於是轉身,朝溫泉小鎮的方向走了回去。

這紅襯衫究竟是打算厚著臉皮佯裝沒看到,還是因為心虛而不敢和我打招呼呢?看來,住在小地方感到有所不便的,不單是我一個了。

【注釋】

[1] 明治維新時期的舊武士身分,其位階介於華族和平民之間。

[2] 日本傳統戲劇“能樂”的詞章。

[3] 江戶時代後期的女賊,日本的小說、戲曲、說書皆曾以她作為故事題材,其中以歌舞伎狂言《新版越白波》最為知名。

[4] 江戶時代中期的女子,原先是京都祇園的妓女,水性楊花,後被秋田藩的家臣長老那河忠左衛門納為妾,其陰險惡毒引發了藩屬家族內部的紛爭,日本的說書與戲曲皆曾以她作為故事題材,其中以歌舞伎《善惡兩麵兒手柏》(俗稱《妲妃阿百》)最為知名。

[5] 日本當時的車票顏色分兩種,白色的是頭等車廂,紅色的是普通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