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1 / 3)

第三篇

43.1924年4月2日致梁思順書

順兒:

兩信皆收。你媽媽日見起色,我們可以大放心了,約四十日後可以回家來一塊住,更快樂了。禮拜六我不能來,一則因為我正在趕功課,離不開我的書房和廷燦;二則因為我的手膀子這兩日用按摩(日方)漸見功效,非連用十日不可。從前我不以為意,近來總覺得不對,湯山洗澡後,發現多點毛病,又多好一點,按摩又發現多點毛病,又好一點,所以不可間斷,索性繼續治好它。買九六公債事,當照辦,這種公債看定是好的,兩年後定漲到五折以上。隻是此兩年間絕無利息收入,我久已想買,隻可惜沒有閑錢,忘卻思莊折上有存款了。我也曾想借錢買它,朋友們又說不上算,你有餘力,我也替你買便是。

爹爹 二日

44.1925年4月17日致思順、思莊書

寶貝思順、小寶貝莊莊:

你們走後,我很寂寞。當晚帶著忠忠聽一次歌劇,第二日整整睡了十三個鍾頭起來,還是無聊無賴,幾次往床上睡,被阿時、忠忠拉起來,打了幾圈牌,不到十點又睡了,又睡十個多鍾頭。思順離開我多次了,所以倒不覺怎樣,莊莊這幾個月來天天挨著我,一旦遠行,我心裏著實有點難過。但為你成就學業起見,不能不忍耐這幾年。莊莊跟著你姊姊,我是十二分放心了,但我十五日早晨吩咐你那幾段話,你要常常記在心裏,等到再見我的,把實行這話的成績交還我,我便歡喜無量了。

我昨天悶了一天,今日已經精神煥發,和你七叔(七叔:即梁啟雄。)講了一會兒書,便著手著述,已成二千多字。現在十一點鍾,要睡覺了,趁硯台上餘墨寫這兩紙寄你們。你們在日本看過什麼地方?尋著你們舊遊痕跡沒有?在船上有什麼好玩(小斐兒曾唱歌否)?我盼望你們用日記體寫出,詳細寄我(能出一份《特國周報》臨時增刊尤妙)。我打算禮拜一入京,那時候你們還在上海呢。在京至多十日便回家,決意在北戴河過夏,可惜莊莊不能跟著,不然當得許多益處。祝你們一路安適,兩個禮拜後我就盼你們電報,四個禮拜後就會得你們溫哥華來信,內中也許夾著有思成、思永信了。

民國十四年四月十七日

45.1925年5月1日致思順書

神戶信收到,一兩天內又當得橫濱信了。你們在日本那幾天,我恰在北京,在京忙得要死,號稱看花,卻沒有看成,隻有一天六點鍾起身,到廣惠寺去,順便也對畿輔先哲祠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飛一個片子,算是請安拜會。靈柩瓷灰已上過了,現在就上光漆,大約一月內完工了。小六北京銀行支店事已定,大約先撥資本十萬至十五萬,交他全權辦理。你七叔昨日已回家去了,因為我想他快點回來,跟我到北戴河,所以叫他早點去,家裏越發清靜了,早飯就隻三個人一桌。思永有兩封信來,一封是因為你不肯饒徽音,求我勸你,說得很懇切,現在已不成問題,不給你看了。一封是不主張吳文藻,說他身體弱,也不便給你看,你們見麵總會談到了。林宗孟說思成病過一場(說像是喉症),諒來他是瞞著家裏,怕我憂心,但我總要你見著他麵,把他身體實在情形報告我,我才真放下心哩。

民國十四年五月一日

46.1925年5月9日致順、成、永、莊書

五月七日正午接到溫哥華安電,十分安慰。六日早晨你媽媽說是日晚上六點鍾才能到溫,到底是不是?沒出息的小莊莊,到底還暈船沒有?你們到溫那天,正是十五,一路上看著新月初升直到圓時,諒來在船上不知蹭了多少次“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照初人”了。我晚上在院子裏徘徊,對著月想你們,也在這裏唱起來,你們聽見沒有?

我多少年不作詩了,君勱的老太爺做壽,我忽然高興作了一首五十五韻的五言長古,極其得意,過兩天抄給你們看。

我近來大發情感,大作其政論文章,打算出一份周報,附在“時”、“晨”兩報送人看,大約從六月初旬起便發印。到我要講的話都講完,那周報也便停止,你們等著看罷。

我前幾天碰著一件很窘的事--當你們動身後,我入京時,所謂善後會議者正在閉會。會議的結果,發生所謂憲法起草會者,他們要我做會長。由林叔叔來遊說我,我已經謝絕,以為無事了。不料過了幾天,合肥派姚震(姚震(1885-1935)安徽貴池人,字次之,光緒舉人。早年留學日本,入早稻田大學習法律。歸國後,曾任清政府大理院推事。後依附袁世凱、段祺瑞。),帶了一封親筆信來,情詞懇切萬分。那姚震哀求了三個鍾頭,還執著說:“一次求不著,就跑兩次、三次、五次天津,口口要答應才罷。”吾實在被他磨不過,為情感所動,幾乎鬆口答應了。結果隻得說容我考慮,一禮拜回話。我立刻寫信京、滬兩處幾位摯友商量,覺得不答應便和絕交一樣,意欲稍為遷就。到第二天平旦之氣一想,覺得自己糊塗了,決定無論如何非拒絕不可。果然隔一天京中的季常、宰平(宰平(1879-1961)即林誌鈞,字宰平,福建閩侯(今福州)人。閩派著名詩人,法學家和哲學巨擘,清華國學研究所德高望重的大學者,一生曆經晚清、民國、新中國階段。他在文學、法政、哲學、佛學、詩文、書畫諸方麵都極具造詣,主持編輯過《飲冰室合集》。)、崧生(崧生(1877-1942)即劉崇佑,字崧生,光緒舉人。留學日本,畢業於早稻田大學,20世紀20年代為中國著名律師。周恩來稱讚他為“有正義感的大律師。”)、印昆,博生,天津的丁在君,(丁在君(1887-1936)即丁文江,字在君,中國地質事業著名的創始人之一。)一齊反對,責備我主意遊移,跟著上海的百裏,(百裏(1882-1938)即方震,字百裏,晚號澹寧,筆名飛生、餘一等,浙江海寧人,中國近代軍事史上的傳奇人物。他是把近代西方先進軍事理論係統地介紹到中國來的第一人。其代表作《國防論》凝聚著他一生軍事著作的精華。)、君勱、東蓀(東蓀(1886-1973)即張東蓀,原名萬田,字東蓀,曾用筆名“聖心”,晚年自號“獨宜老人”,浙江杭縣(今杭州市)人,現代哲學家、政治活動家、政論家、報人。曾為研究係、中國國家社會黨、中國民主社會黨領袖之一。),來電來函,也是一樣看法,大家還大怪宗孟(宗孟(1876-1925)即林長民,字宗孟,自稱苣苳、苣苳子,又號桂林一枝室主,晚年號雙栝廬主人(卒後徐誌摩有《哀雙栝老人》),福建閩侯人。林徽因的父親。),說他不應該因為自己沒有辦法,出這些鬼主意,來拖我下水。現在我已經有極委婉而極堅決的信向段謝絕了。以後或者可以不再來麻煩。至於交情呢,總不能不傷點,但也顧不得了。政局現有很搖動的樣子。奉天新派五師入關,津浦路從今日起又不通了。但依我看,一兩個月內還不會發生什麼事,早則八月,遲則十月,就難保了。

忠忠也碰著和我所遭相類的事。你二叔今日來的快信,寄給你們看。信中所講那陳某我是知道的,純然是一個流氓,他那個女孩也真算無恥極了。我得著你二叔信,立刻寫了一千多字的信嚴重告誡忠忠。諒來這孩子不致被人拐去,但你們還要隨時警告他。因為他在你們弟兄姊妹中性情是最流動的,你媽媽最不放心也是他。

思永要的書,廷燦今日寄上些,當與這信前後到。思成身子究竟怎麼樣?思順細細看察,和我說真實話。成、永二人趕緊各照一相寄我看看。我本來打算二十後就到北戴河去,但全國圖書館協會月底在京開成立會,我不能不列席,大約六月初四五始能成行。

民國十四年五月九日

47.1925年5月11日致思順書

我昨晚又作一首詩給姚胖子(姚胖子(1876-1930)即姚華,字重光,號茫父,貴州貴築(今貴陽)人。姚華是科舉製度下最後一代文人。1912年2月,被選為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參議院議員,不久,即徹底退出政界,投身著述、美術及教育事業。因軍閥混亂、政局動蕩,姚華曾久居北京城南蓮花寺中逾十載,以出售自己創作的詩詞、書畫和穎拓為生。姚華學問淵博,精文字學、音韻學、戲曲理論,尤其是詩文詞曲,在當時畫壇無人能出其右者。姚華在戲曲方麵的學識,更使他在梨園界廣受尊敬,結交了不少名人,如王瑤卿、梅蘭芳、程硯秋等,都是到蓮花庵習畫論藝的常客,都尊他為老師。)五十壽,作得好玩極了,過兩天我一齊寫好給小寶貝莊莊。我近日精神煥發,什麼事都做得有趣。

民國十四年五月十一日

以下錄壽姚詩:

茫父墮地來,未始作老計,

鬥大王城中,帶發領一寺。

廿年掩關忙,百慮隨緣肆。

疏疏竹幾莖,密密花幾隊。

半禿筆幾管,破碎墨幾塊。

揮汗水竹石,坷凍篆分隸。

弄舌昆弋簧,鼓腹椒蔥鼓。

食擎唐畫磗(左土),睡抱馬和誌,

校碑約髯周,攘臂哄真偽。

脯飲來破蹇,詼謔遂鼎沸。

爛漫孺子心,(左衣右黨)蕩狂奴態。

曉來攬鏡詫,五十忽已至。

發如此種種,老矣今伏未。

鏡中人囅然,哪得管許事。

老屋蹋穿空,總有天遮蔽。

去年窮不死,定活十百歲。

(坡詩:嗟我與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窮不死,茫父亦以丙子生。)

芍藥正盛開,胡蝶成團戲,

豆苗已可摘,玄鯽拾宜膾。

昨日賣畫錢,況彀供一醉。

相攜香滿園,大嚼不為泰。

48.1925年約5月致梁思順等書

我自從給你們兩親家強逼戒酒和強逼運動後,身體更強健,飯量大加增,有一天在外邊吃飯,偶然吃了兩杯酒,回家來,思達說:“打電報告姊姊去”,王姑娘也和小思禮說“打電報給親家”,小思禮便說:“打!打!”鬧得滿屋子都笑了,我也把酒嚇醒了。

我現在每日著書多則三四千字,少則一千幾百,寫漢隸每天兩三條屏。功課有定,不閑不忙,早睡早起,甚是安適。

49.1925年7月10日給孩子們書

我像許久沒有寫信給你們了。但是前幾天寄去的相片,每張上都有一首詞,也抵得過信了。今天接著大寶貝五月九日,小寶貝五月三日來信,很高興。那兩位“不甚寶貝”的信,也許明後天就到罷?我本來前十天就去北戴河,因天氣很涼,索性等達達放假才去。他明天放假了,卻是還在很涼。一麵張、馮開戰消息甚緊,你們二叔和好些朋友都勸勿去,現在去不去還未定呢。我還是照樣的忙,近來和阿時,忠忠三個人合作做點小玩意兒,把他們做得興高采烈。我們的工作多則一個月,少則三個禮拜,便做完。做完了,你們也可以享受快樂。你們猜猜幹些什麼?莊莊你的信寫許多有趣話告訴我,我喜歡極了。你往後隻要每水船都有信,零零碎碎把你的日常生活和感想報告我,我總是喜歡的,我說你“別要孩子氣”,這是叫你對於正事--如做功課,以及料理自己本身各事等,自己要拿主意,不要依賴人。至於做人帶幾分孩子氣,原是好的。你看爹爹有時還有“童心”呢。你入學校,還是在加拿大好。你三個哥哥都受美國教育,我們家庭要變“美國化”了!我很望你將來不經過美國這一級,便到歐洲去,所以在加拿大預備像更好,也並非一定如此,還要看環境的利便。稍舊一點的嚴正教育,受了很有益;你還是安心入加校罷。至於未能立進大學,這有什麼要緊,“求學問不是求文憑”,總要把牆基越築得厚越好。

你若看見別的同學都入大學,便自己著急,那便是“孩子氣”了。思順對於徽音感情完全恢複,我聽見真高興極了。這是思成一生幸福關鍵所在,我幾個月前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異動,毀掉了這孩子,現在我完全放心了。思成前次給思順的信說:“感覺著做錯多少事,便受多少懲罰,非受完了不會轉過來。”這是宇宙間唯一真理,佛教說的“業”和“報”就是這個真理。(我篤信佛教,就在此點,七千卷《大藏經》也隻說明這點道理。)凡自己造過的“業”,無論為善為惡,自己總要受“報”,一斤報一斤,一兩報一兩,絲毫不能躲閃,而且善和惡是不準抵消的。佛對一般人說輪回,說他(佛)自己也曾犯過什麼罪,因此曾入過某層地獄,做過某種畜生,他自己又也曾做過許多好事,所以亦也曾享過什麼福。如此,惡業受完了報,才算善業的賬,若使正在享善業的報的時候,又做些惡業,善報受完了,又算惡業的賬,並非有個什麼上帝做主宰,全是“自業自得”,又並不是像耶教說的“到世界末日算總賬”,全是“隨作隨受”。又不是像耶教說的“多大罪惡一懺悔便完事”,懺悔後固然得好處,但曾經造過的惡業,並不因懺悔而滅,是要等“報”受完了才滅。佛教所說的精理,大略如此。他說的六道輪回等等,不過為一般淺人說法,說些有形的天堂地獄,其實我們刻刻在輪回中,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天堂地獄。即如思成與徽音,去年便有幾個月在刀山劍樹上過活!這種地獄比城隍廟十王殿裏畫出來還可怕,因為一時造錯了一點業,便受如此慘報,非受完了不會轉頭。倘若這業是故意造的,而且不知懺悔,則受報連綿下去,無有盡時。因為不是故意的,而且懺悔後又造善業,所以地獄的報受彀之後,天堂又到了,若能絕對不造惡業(而且常造善業--最大善業是“利他”),則常住天堂(這是借用俗教名詞),佛說是“涅涅盤”(涅盤的本意是“清涼世界”)。我雖不敢說常住涅盤,但我總算心地清涼的時候多,換句話說,我住天堂時候比住地獄的時候多,也是因為我比較少造惡業的緣故。我的宗教觀、人生觀的根本在此,這些話都是我切實受用的所在。因思成那封信像是看見一點這種真理,所以順便給你們談談。思成看著許多本國古代美術,真是眼福,令我羨慕不已,甲胄的扣帶,我看來總算你新發明了(可得獎賞),或者書中有講及,但久已沒有實物來證明。昭陵石馬怎麼會已經流到美國去,真令我大驚!那幾隻馬是有名的美術品,唐詩裏“可要昭陵石馬來,昭陵風雨埋冠劍,石馬無聲蔓草寒”,向來詩人謳歌不知多少。那些馬都有名字,是唐太宗賜的名,畫家雕刻家都有名字可考據的。我所知道的,現在還存四隻,我們家裏藏有拓片,但太大,無從裱,無從掛,所以你們沒有看見。怎麼美國人會把他搬走了!若在別國,新聞紙不知若何鼓噪,在我們國裏,連我恁麼一個人,若非接你信,還連影子都不曉得呢。可歎,可歎!希哲既有餘暇做學問,我很希望他將國際法重新研究一番,因為歐戰以後國際法的內容和從前差得太遠了。十餘年前所學現在隻好算古董,既已當外交官,便要跟著潮流求自己職務上的新智識。還有中國和各國的條約全文,也須切實研究。希哲能趁這個空閑做這類學問最好。若要有漢文的條約彙纂,我可以買得寄來。和思順、思永兩人特別要說的話,沒有什麼,下次再說罷。

思順信說:“不能不管政治”,近來我們也很有這種感覺。你們動身前一個月,多人疑議也就是這種心理的表現。現在除我們最親密的朋友外,多數穩健分子也都拿這些話責備我,看來早晚是不能袖手的。現在打起精神做些預備工夫,這幾年來拋空了許久,有點吃虧。等著時局變遷再說罷。

老Baby(老Baby:即梁思禮,後又稱為老白鼻。)好玩極了,從沒有聽見哭過一聲,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很彀他的肺開張了。自從給親家收拾之後,每天總睡十三四個鍾頭,一到八點鍾,什麼人抱他,他都不要,一抱他,他便橫過來表示他要睡,放在床上爬幾爬,滾幾滾,就睡著了。這幾天有點可怕--好咬人,借來磨他的新牙,老郭每天總要著他幾口。他雖然還不會叫親家,卻是會填詞送給親家,我問他“是不是要親家和你一首?”他說:“得、得、得,對、對、對。”夜深了,不和你們玩了,睡覺去。前幾天填得一首詞,詞中的寄托,你們看得出來不?

浣溪沙

端午後一日夜坐,

乍有官蛙鬧曲池,

更堪鳴砌露蛩悲!

隔林辜負月如眉。

坐久漏簽催倦夜,

歸來長簟夢佳期,

不因無益廢相思。

(李義山詩:“直道相思了無益。”)

民國十四年七月十日

50.1925年8月3日給孩子們書

對岸大群孩子們:

我們來北戴河已兩星期了,這裏的緯度和阿圖利差不多。來後剛碰著雨季,天氣很涼,穿夾的時候很多,舒服得很,但下起雨來,覺得有些潮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