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2 / 3)

我每天總是七點鍾以前便起床,晚上睡覺沒有過十一點以後,中午稍為憩睡半點鍾。酒沒有帶來,故一滴不飲。天晴便下海去,每日多則兩次,少則一次。散步時候也很多,臉上手上都曬成黑漆了。

本來是應休息,不打算做什麼功課,但每天讀的書還是不少,著述也沒有間斷。每天四點鍾以後便打打牌,和“老白鼻”玩玩,絕不用心。所以一上床便睡著,從沒有熬夜的事。

我向來寫信給你們都是在晚上,現在因為晚上不執筆,所以半個月竟未曾寫一封信,諒來忠忠們去的信也不少了。

莊莊跟著駝姑娘補習功課,好極了,我想不惟學問有長進,還可以練習許多實務,我們聽見都喜歡得了不得。

莊莊學費每年七百美金便彀了嗎?今年那份,我回去替他另折存儲起來。今年家計總算很寬裕除中原公司外,各種股份利息都還照常,執政府每月八百元夫馬費,已送過半年,現在還不斷。商務印書館售書費兩節共收到將五千元。從本月起清華每月有四百元。預計除去各種臨時支出--一如辦葬事,修屋頂,及寄美洲千元等--之外,或者尚有數餘,我便將莊莊這筆提出。(今年不用,留到他留學最末的那年給他。)便是達達、司馬懿(司馬懿:梁啟超對梁思懿的戲稱。)、六六(六六:梁啟超對梁思寧的稱呼。)的遊學費,我也想采納你的條陳,預早(從明年)替他們儲蓄些,但須看力量如何才來定多少。至於“老白鼻”那份,我打算不管了,到他出洋留學的時候,他有恁麼多姊姊哥哥,還怕供給他不起嗎?

墳園工程已擇定八月十六日動工了,一切托你二叔照管。昨天正把圖樣工料價格各清單寄來商量。若墳內用石門四扇,(雙壙,連我的生壙合計)則共需千二百餘元(連圍牆工料在內);若不用石門,隻用磚牆堵住洞口,則六百餘元便彀。我想四圍用“塞門德”灰泥,底下用石床,洞口用磚也彀堅固了。四扇石門價增一倍,實屬糜費,已經回信你二叔不用石門了。如此則連買地葬儀種種合計二千元盡彀了,你們意思如何?若不以為然,可立即回信,好在葬期總在兩個月後,便加增也來得及。

我打算作一篇小小的墓誌銘,自作自寫,埋在壙中,另外請陳伯嚴先生作一篇墓碑文,請姚茫父寫,寫好藏起,等你們回來後才刻石樹立。因為墳園外部的工程,打算等思成回來布置才好。

現在有一件事和希哲、思順商量:我們現在北戴河借住的是章仲和的房子,他要出賣,索價萬一千,大約一萬便可得,他的房子在東山,據說十畝有零的麵積。但據我們看來像不止此數:房子門前直臨海濱,地點極好,為海浴計,比西山好多了。西山那邊因為中國人爭買,地價很高,東山這邊都是外國人房子,中國人隻有三家,靠海濱的地,須千元以上一畝,還沒有肯讓。仲和這個房子,工科還堅固,可住的房子有八間,開間皆甚大。若在現時新建,隻怕六千元還蓋不起。家具也齊備堅實,新置恐亦須千五百元以上,現在各項雖舊,最少亦還有十多年好用。若將房子家具作五千元計,那麼地價隻合五千元,合不到五百元一畝,總算便宜極了。我想我們生活根據地既在京津一帶,北戴河有所房子,每年來住幾個月於身體上精神上都有益。仲和初買來時費八元,現在他忙著錢用,所以要賣,將來地價必漲,我們若轉賣也不致虧本。所以我很想買他。但現在家計情形勉強對付,五千元認點利息也還可以,一萬元便太吃力了。所以想和你們搭夥平分,你們若願意,我便把他留下。

房子在高坡上,須下三十五級階石才到平地。那平地原有一個打球場,麵積約比我們天津兩院合計一樣大。我們買過來之後,將來若有餘錢,可以在那裏再蓋一所房子。思成回來便可以拿做試驗品。我想思成、徽音聽見一定高興。

瞻兒有人請寫對子,斐兒又會講書,真是了不得,照這樣下去,不久就要比公公學問還高了。你們要什麼獎品呢?快寫信來,公公就寄去。

達達快會鳧水了,做三姊的若還不會,仔細他笑你哩!

老白鼻來北戴河,前幾天就把“鴉片煙”戒了,一聲也沒有哭過,真是乖。但他至今還不敢下海,大約是怕冷罷。

三姊白了許多,小白鼻紅了許多,老白鼻卻黑了許多了。昨天把禿瓜瓜越發剃得禿。三姊聽見又要慪氣了。今天把親家送的絲襪穿上,有人問他“親家送的襪子”,他便卷起腳來,他這幾天學得專要在地下跑(扶著我的手杖充老頭),恐怕不到兩天便變成泥襪了。

現在已到打牌時候,不寫了。

爹爹 八月三日

思成、思永到底來了沒有?若他們不能越境,連我也替你們雙方著急。

51.1925年8月12日致思順書

思順:

到北戴河後已接你三封信了,我的去信實在較少,但也有好幾封,想近日都陸續接到了。達達他們實在懶,但我知道他們常常把信寫起,過一會兒總卻寄也就算了。初次接到你信說沒有蔬菜吃,他們曾每人畫一幅--蘿卜白菜之類,說送給你們到底寄去沒有。

思成、思永學校裏都把分數單寄到,成績好極了,今轉寄給你看,我自然要給獎品,你這老姊姊也該給點才好。

墳園已動工,二叔來兩信寄閱,增百元將該地全買妙極,石門所費既加增有限,已複書仍用之,亦令你們心裏較安也。

北戴河房子我實在愛他不過,已決定買了。你若有力搭夥,則我將此間留支薪俸扣用,若你們也等錢用,則再將保險單押款買下亦得。現已調查清楚,此房若在今日建築,非萬金不辦。大開間住房八間,小屋四間,下房,廚房、浴房等七間,全部石牆腳。家具新置亦須三千,外地則有十八畝,若以西山濱海地價計,須萬八千也。現在有人要搶,我已電上海告仲和為我留下矣。此地四時皆可居,我退老後極欲常住此也。

別的話在成、永、莊信上說了,不多說罷。

爹爹 民國十四年八月十二日

阿時們要出一張《特國周報》的老白鼻特號,說了許久,竟沒有出來,我已經限期即出了。

52.1925年8月16日致思順書

順兒:

昨日又接七月二十日信,我六、七兩月寄信很多(相片等項),想已陸續收到了。北大有些人對我搗亂,其實不過少數。彼文發表後,大多數人都不以為然,我答複出後,他們即噤若寒蟬,全國輿論,皆對我表同情。你所憂慮的絕對無其事,請放心罷。隻是這回交涉太可惜了。病根全在政府“打民話”,誤了交涉步驟,現在已完全失敗了,我一個月前有一小詞寫給你們看。

浣溪沙

乍有荒蛙鬧曲池,

更堪鳴砌露蛩悲!

隔林辜負月如眉。

坐久漏簽催倦夜,

歸來長簟夢佳期。

不因無益廢相思。

看看這首詞,可以略知我心事了。

我近來政治興味並不減少,隻是並沒有妨害著述事業。到北戴河以來,頑的時候多,著述成績很少,卻已把一部《桃花扇》注完,很有趣。在此雖然甚閑,卻也似甚忙。每天七點多鍾起來,在院子裏稍為散步,吃點心下來,便快九點了。隻做兩點多鍾正經功課,十一點便下海去。回來吃中飯,睡一睡午覺,起來寫寫信,做些雜課。四點後便打牌。六點多鍾吃晚飯,飯後散步回來,有時打牌,有時閑談,便過一天了。因為四點鍾後便無所用心,所以每天倒床便睡著(十點前後睡),大約我生平講究衛生,以這一個月為最了。

我講段笑話給你們聽。有一天,我聽見人說離此約十裏地方釣魚最好。我回來說給孩子們聽,他們第二天一定就要去。我看見天色不好,有點沉吟,他們卻已預備齊全了,牽率老夫隻好同去。還沒有到目的地,便下起小雨來,隻好硬著頭皮說“斜風細雨不須歸”,哪裏知道跟著便是傾盆大雨。七個人在七個驢子上,連著七個驢夫,三七二十一件動物,都變成落湯雞,回來全身衣服絞出一大桶水。你說好笑不好笑?幸虧桂兒們沒有在此,不然一定也著了。我們到底買得兩尾魚,六個大螃蟹,就算凱旋。這故事我勸他們登在《特國周報》裏,主筆先生說麵子上不好看,不肯登,我隻好把它揭出來。

我們做了兩天園工,把園中的惡木斫了一百多棵(其實不甚惡--都是洋槐,若在天津,一棵總值幾元),把荒草拔去幾丘,露出樹蔭下絕好一個小園,我前天就在樹蔭下睡午覺,昨天在那裏打了十圈牌。司馬懿、六六拾得許多螺蛤殼,把我們新辟的曲徑都滾上邊了。我們全家做工的時候,便公舉老白鼻監工。但這位監司是“臥治”的,不到一會工夫便在樹底藤床上酣睡,我們這些工人趁著空兒都一哄而散,下海去了。

房子用一萬元買得,昨天已交割了。我很愛這地方,若是每年能在此住幾個月,身子一定加倍強壯。我想你們聽見一定喜歡,不過現在經濟上吃點力罷了。小六從南方來,昨天早上到此。他不久還要到湖南去。今日墳園動工了,我打算就用周忌日下葬。不知工程能趕及否,但稍遲也無妨。你七叔及廷燦還未回來。港、粵交通斷絕,不知他們幾時能來哩。桂兒獎品,我正在這裏想著預備哩,大約總不外秀才人情罷。

爹爹 八月十六

53.1925年9月3日致思順書

順兒:

我們從北戴河返津,已一禮拜了。返時便得你們遊尼加拉瀑及千島許多信及明信片,高興之至,因連日極忙,故匆匆回思莊一信外,別的信都沒有寫,現在就要入北京了。在京怕更忙,今晚草草寫這一信。

葬期已擇定舊曆八月十六,即周忌之次日。你二叔這個月以來天天在山上監工(因為石工非監不可),獨自一人住在香雲旅館,勤勞極了。你們應該上二叔一書致謝。

墓誌銘因趕不及,打算不用了。請曾剛甫年伯撰一墓碑,慢慢的選石精刻。

據二叔來信,全部葬事連買地工程葬儀在內,約費二千五百元,在不豐不儉之間,你們亦可以算盡心了。

你前信請把靈柩留一照片,我大不以為然。留有相片便是了,何必靈柩?等到時再酌斟罷。

家中靈位朝夕上食,向例有至大祥止者(二十五個月),有至小祥止者(十三個月),現在既全家在京住,上食到底辦不到,故決意於周忌日(恰十三個月)即請上神道,不複朝夕供了。去北戴河時我原想寫一靈位,請去朝夕上食,扶乩說不必,那四十天也沒有上食了。惟在戴常常扶乩,每燒香後一兩分鍾便到(不燒香不到)。你媽媽既然說不吃東西(昨日中元別供水果而已),也不必用此具文了,你們意為何如。

寄去一千元美金,想已收。你們那邊諒來錢很緊,非在國內接濟不可者。函言北戴河房子認半份事,請你和希哲斟酌力量如何?若實不能,不認亦可,或認而分長期扣出亦可。現在除用去年保險公司借款留下之六千元外,連葬事及北戴河房一共算來今年尚不必透支,因為賣書賣字收入頗多,執政府亦一彌補,但近兩月來未送。但替思莊們提貯學費事,隻好暫緩了。

國內危機四伏,大戰恐又在目前,我隻祝等我們葬事完了才發動,不知能待到那時否。

此外官吏綁票層見疊出。半月前範旭東(範旭東(1883-1945)湖南湘陰人。1902年畢業於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化學係,1914年在天津塘沽開辦久大精鹽公司,1917年創辦永利製堿公司,是我國著名化工實業家,重化學工業的奠基人,被稱作“中國民族化學工業之父”。)在德租界本宅出門,即被軍警綁去押了三日,硬要五十萬元。後來還是黎黃陂親往探監,說我此來專在證明你們強盜行為,預備在法庭上作證人,才算了事。到底還敲了七萬元現金,五萬元股票,似此上下夾攻,良善人民真是無葬身之地了。

百裏現在在長江一帶。軍界勢力日益膨脹,日內若有戰事,他便是最重要的一個角色,因此牽率老夫之處亦不少。他若敗,當然無話可說,但於我絕無危險,因我不參與軍事行也,請放心。若勝,恐怕我的政治生涯不能不複活(勝的把握我覺得很少),我實在不願意,但全國水深火熱,黃萃田在廣東方麵活動,政府已全權委他,但我亦不敢樂觀,他昨日南下,在我們家裏上車,忠忠聽我囑咐他的話,說“易水送荊卿”哩。又不能坐視奈何。

我現在覺得有點苦,因為一麵政治問題、軍事問題前來報告商榷者,絡繹不絕,一麵又要預備講義,兩者太不相容了。但我努力兼顧,看看如何,若能兩不相妨,以後倒可以開出一種新生活。

我自北戴河歸來後,仍每日早起(總不過八點鍾),酒也絕對不飲了,可惜你們遠隔,若看見我結實的臉色,你們定高興極了。

你二叔那邊新添兩位孿生的妹妹。前天王姨入京正值分娩,母子平安。

本來還要另寫信給思成、思永們,但已夜深要睡了,入京後有空再寫罷。你媽媽總說思永不曾到阿圖利,到底是不是?

爹爹 民國十四年九月三日

54.1925年9月13日給孩子們書

孩子們:

前日得思成八月十三日,思永十二日信,今日得思順八月四日及十二日兩信,莊莊給忠忠的信也同時到,成、永此時想已回美了,我很著急,不知永去得成去不成,等下次信就揭曉了。

我搬到清華已經五日了(住北院教員住宅第二號)。因此次乃自己租房住,不受校中供應,王姑娘又未來(因待送司馬懿入學),廷燦又圍困在廣東至今未到,我獨自一人住著不便極了。昨天大傷風(連夜不甚睡得著),有點發燒,想洗熱水澡也沒有,找如意油、甘露茶也沒有,頗覺狼狽,今日已漸好了。王姨大約一二日也來了,以後便長住校中,你們來信可直寄此間,不必由天津轉了。

校課甚忙--大半也是我自己找著忙--我很覺忙得有興會。新編的講義極繁難,費的腦力真不少。盼望老白鼻快來,每天給我舒散舒散。

葬期距今僅有二十天了。你二叔在山上住了將近一月,以後還須住一月有奇,住在一個小館子內,菜也吃不得,每天跑三十裏路,大烈日裏在墳上監工。從明天起搬往香山見心齋住(稍為舒服點),但離墳更遠,跑路更多了。這等事本來是成、永們該做的,現在都在遠,忠忠又為校課所追,不能效一點勞,倘若沒有這位慈愛的叔叔,真不知如何辦得下去。我打算到下葬後,叫忠忠們向二叔磕幾頭叩謝。你們雖在遠,也要各個寫一封信,懇切陳謝(莊莊也該寫),諒來成、永寫信給二叔更少。這種子弟之禮,是要常常在意的,才算我們家的乖孩子。

廚子事等王姨來了再商量。現在清華電燈快滅了,我試上床去,看今晚睡得著不。晚飯後用腦,便睡不著,奈何、奈何。

民國十四年九月十三日

55.1925年9月14日給孩子們書

《後漢書》等本已在上海買妥,因葉領事已行不及托帶,當即令補寄並補上所需各書。相片照得模糊,看了不過癮(為什麼沒有斐兒在內),我盼望下次信到便有你們弟兄姊妹合照的美妙相片,莊莊真是白了許多嗎?

爹爹 民國十四年九月十四日

56.1925年9月20日致順、成、永、莊書

思順、思成、思永、思莊同讀:

距葬期僅十三日矣。我今日始能赴墓次巡視,開壙深至二丈,而土質幹燥細軟,覺雖生人居此亦甚適,真佳城也。初時本擬舊曆九月乃葬,經“日者”(《日者列傳》見《史記》,即擇日也,此日者乃同一老進上)選定謂八月十六日辰時為千年難得之良辰,故提前半胄趕工,中間曾有四日夜,每日做工二十四小時,分四班輪做。叔之辛勤,不可名狀矣。墳園一切布置,皆出二叔意匠,此外麻煩事甚多,如收買園旁餘地、築橋、菠井等等,家內各種布置及工程,二叔最用心。二叔極得意,吾亦深歎其周備。現在規模已具,所餘塚頂上工作,如用西式墓表等事,及墓旁別墅之建築等,則待汝兄弟歸來時矣。

八月十五日晨八時舉行周年祭。十時由廣惠寺發引,初本。擬用汽車裝運,後因種種不便,仍改用抬,最大原因是靈樞不準入城,自前清以來,非奉特旨不可,而西便門外無馬路汽車振動,恐於遺骸有損,用相當的儀仗,出西便門後改小杠,屆時我及親友隻送到西便門便返,而乘車赴墓先候。惟思忠(小六願陪之)一人扶柩步行送山上(中間若憊則間坐洋車)

約費七點鍾,決可到。是晚亦僅由思忠及小六守靈(警察八人徹夜輪班守衛),我率王姨等在香山住。葬後便無事,惟二叔監壙外工,約尚須一月耳。